两种野禽
作者: 傅菲
董 鸡
葛溪在横峰县青板镇徐家村直流,河面宽阔,白水四扬,过了村口,斜下的山梁挤压了河床,有了半弧形的湾口。原始的河岸长着樟树、冬青、枫杨树、杨树、水松、高山榕、榆树、刺槐、紫穗槐、白玉兰、香椿、泡桐等高大乔木,密匝又疏朗。槲蕨包裹着老树,一层层蜕下死衣,白白的,嫩叶在旺盛地发育。南岸是临水的徐家村,北岸是一畈山垄田。山垄呈面包形,山上是青松、阔叶乔木、灌木、萁蕨和杂草藤萝。溪自北向南、向西,没入一片开阔的田畴,注入信江。
6月,雨丝稀稀,细小的雨点稠密,飘荡着雨雾,分不清哪儿是河面哪儿是山垄,也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时间和空间被雨雾模糊了,只听得溪水在哗哗作响。其实是临近傍晚,四野无人。我在田垄闲走,听得“董,董,董,董”的叫声从稻田溢出来。禾苗已完全分蘖,禾叶挺直而分散,覆盖了稻禾与稻禾间的空隙,水绿汪汪白汪汪。雨落在禾叶间的蜘蛛网上,弹起来,又落下去,被黏住了。一张蜘蛛网就像一张玉盘,盛满白亮亮的雨珠子。
叫声洪亮、甜润,有绵长的回味。细听之下,觉得是石撞在叫。
有一种大癞皮蛤蟆,腹部白色带黑斑点,背部有一层麻黑色疙瘩,头扁眼大,叫声如石头撞钟,在赣东北,称之石撞。南宋末鄱阳人张世南撰写笔记《游宦纪闻》,凡10卷108条,记录趣闻轶事,是本奇闻异录,卷二载:“予世居德兴,有毛山环三州界,广袤数百里,每岁夏间,山傍人夜持火炬,入深溪或巖洞间捕大虾蟆,名曰石撞,乡人贵重之。”
毛山即大茅山,三州即信州、歙州、饶州。石撞即棘胸蛙。
石撞在傍晚、夜间出没,4~6月求偶,鸣声如鼓:董、董。在村野僻静活水之处、高山溪涧流淌处,隐藏于草丛、涧石、石缝和树根。石撞吃草叶间的虫子。站在田垄,也没看到石撞活动。石撞跳起捕虫,弹出柔软的舌头,黏住虫,缩进嘴巴吞食。但叫声一直洪亮:董,董,董,董,董。我捡了一个小石块,扔到发出叫声的稻丛,一只鸟啪啪啪踩着泥浆,从稻垄走了出来。
鸟的头上有冠状红色额甲,喙白黄而尖,喙缘浅红,全身灰黑色,腿长而细,爪分叉。这是一只雄性董鸡。董鸡走得很快,啪啪啪,进了另一块稻田。禾苗在动,一棵挨着一棵动,如波浪线在游弋。不知道它是否发现了我,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怕惊扰了它。
在田垄站了半个多小时,也没听到董鸡鸣叫,也没看到禾苗摇动。在禾丛,它隐藏了起来。天将晚,雨雾蒙上了黑灰色。南岸灯光盈盈,村巷有了走动的人影。
朋友戈竹武见我缓缓地走过桥,回徐家村,问:在田垄站那么长时间,你看什么呢?
我说:葛溪真是美,真不想离开。
翌日早晨,我又去徐家村田垄。雨更大了,没了雨雾,天空倒明净了。雨洗去了灰色。葛溪完全裸呈了出来,湍急的水流溅起了白浪,像水面浮起的白玉兰花。一只董鸡,值得我冒雨前来。
事实上,我对董鸡并不陌生。少年时期,禾苗分蘖时,戴着斗笠去耘田,拄一根木棍,脚板铲进泥浆,翻上来,把稗草、酸模等杂草踩进烂泥里。左脚耘3株,右脚耘3株,一个横列往前推一个横列,耘过去。耘到田中央,母董鸡带着一群小董鸡疾走出来,急急地叫。母董鸡头部黄褐色,背部橄榄黑,有棕褐斑纹,长脚把它的整个身子撑起,高了禾苗。扔了木棍,追赶董鸡,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烂泥里,身子不稳,脚踩在禾苗上。董鸡跑得快,在禾垄间穿来穿去,一会儿就不见了。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像施了隐身术似的。割早稻,也会碰上董鸡。割稻的人,割着割着,一只或几只董鸡飞出来,我们在旱田地追,喊着:抓董鸡,抓董鸡。十几个人围过去,呼呼呼,董鸡飞进了另一块稻田。
村人也把董鸡叫作花田鸡。这是村人的误识。花田鸡是秧鸡科花田鸡属鸟类,董鸡是秧鸡科董鸡属鸟类,雌鸟毛色相近,但董鸡体型更大,花田鸡脚短且粗,鸣声则完全不一样。花田鸡在赣东北是冬候鸟,鸣声是这样的“嗤嗤嗤,嗤嗤嗤”。
说起秧鸡科不同鸟类的叫声,也真是千差万别。白胸苦恶鸟也叫白胸秧鸡、白腹秧鸡,两颊、喉以至胸、腹均为白色,上体暗石板灰色,黑白相间。为什么叫苦恶鸟呢?这个名称让人肠胃分泌苦水。又苦又受恶的鸟,就是苦恶鸟。每次看到白胸苦恶鸟,就会想起电影里的旧社会劳苦大众。其实,白胸苦恶鸟很有风度,在田野闲步,像个谦谦君子。只是它的叫声:kue,kue,kue,听起来就是苦恶、苦恶、苦恶。普通秧鸡站在田头,张着嘴叫:吤儿吤儿吤儿,像喉咙里哽塞着东西。董鸡则是:董董董董,以声取名,遂名董鸡。
站在葛溪河畔,静等着董鸡鸣叫。可它就是不叫。它习惯于早晚叫。在发情期,日夜叫。禾苗抽穗了,但尚未扬花、灌浆。董鸡已经过了发情期。我寻了田头一棵大树,撑起伞,静候着。我心里有数,董鸡就在山垄田里,它的觅食范围并不大。仅有几块水田就够它一家子生活了。
站了一个多小时,看见董鸡出来了。还是那只公董鸡,直起上身,翅膀弓着,像企鹅一样走路。它走在杂草丛生的田埂上,伸长了脖子,喙翘起来,大摇大摆地走。这是董鸡惯常的走路姿势,步伐雄壮威武,有昂扬之气。在走路的时候,它在“探查”四周“敌情”——天敌、情敌,都是不可以忍受的,也是不可以接受的。它随时作好“战斗”的准备。在繁殖季,公董鸡有自己的领地,是这片田野的冠冕之王。
在田埂“巡视”了一遍,它开始啄食嫩草叶、嫩禾叶,啄食虫子。它猛啄。
禾叶被雨打得一上一下弹动。所有的禾叶在弹动。细碎的雨珠被弹得低低扬起。董鸡点着头,翘起尾巴,叫:董、董、董、董。
雨声轻盈,溪声喧哗,与董鸡的鸣叫声交混。这是雨季的落幕之曲。炎热的仲夏即将到来。想起1989年夏天,在偏远的乡村学校工作,晚上睡在死寂般校园,听着窗外的董鸡叫声,竟然听得出神,不想入眠。
学校在路边山冈上,被坟墓包围,路下有一片数百亩稻田。蝉声与董鸡的鸣叫声交替,月色与山色交映。夜深,披衣坐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凝望着稻田。朴实的、染着月色气息的稻田,被古城河半绕。我才19岁,我有不甘。一眼望到边的稻田,就像一眼望到边的人生。那不是我要的人生。蝉吱呀吱呀叫着,不知疲倦。董鸡也董董董地应和。在它们的叫声中,月色荡漾,我心荡漾。
翌年,我离开了那里。再也没回去过。似乎我就是一个心肠极硬的人,不会去留恋。过了45岁之后,我又返回乡野,出没于田野、溪流之畔、丛林。这不是生命意义上的返回,而是再次去追寻,不是去追寻失落的,而是追寻更广大的未知。有追寻的人都是被未知所牵引的。但某些看似被遗忘的东西,会在某一瞬间被突然唤醒。比如董鸡的鸣叫。恬淡的,浸透了南方潮湿的鸣叫。在这一刻,会发现世间是如此之美。
董鸡是夏候鸟,4月,长出繁殖羽和冠状的红色额甲,来到赣东北。河汊密布的赣东北,是候鸟安居之地。董鸡是在哪一天,到达河畔的稻田、草泽地和苇塘的呢?不知道。公董鸡日夜展示咯咚咯咚鸣声,展示雄壮、华贵的身姿,取得母董鸡青睐。公董鸡的“聘礼”是丰厚的——在草丛间、稻叶间,和母董鸡一起织巢。一窝产卵3~8枚,“夫妻”育雏,约20天,小鸡随亲鸟吃食。繁殖季结束,公董鸡脱落繁殖羽和红色额甲,与母董鸡一样,长得如同乡野农夫。巢像一只乌篷船。船是不会沉没的。雨季来了,田水高了,船也高了。董鸡就是青青田间的船家农夫。在船上生养子嗣,在田里觅食。
1983~2008年,因广泛使用呋喃丹、甲胺磷、敌敌畏、磷铵等剧毒杀虫剂,董鸡、白胸苦恶鸟等以稻田为主要栖息地的涉禽,被毒死。因此,在赣东北罕见。剧毒也灭杀了泥蛇、泥鳅、黄鳝。董鸡栖身之处,离不开高草和水。这是涉禽的生态之灾。
鸟活得安详,也就是人活得安详。
葛溪是横峰主要水系之一,发源于磨盘山山脉下的葛源清源溪,终汇鄱阳湖。磨盘山山脉系灵山山脉北部余脉,是横峰县的主要林区。森林养育了河流,河流恩泽了万物众生。这是一条非常清澈的河流,一条未被破坏的河流,四季丰沛。我曾沿着葛溪徒步十余华里,看溪水流淌,看岸边的灌丛和杂草,看山势形态。徐家村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自然村,村户不多,树木高耸。去多了,就会发生意外,意外地发现了董鸡。这是必然的意外。为了获得这种意外,我就更喜欢去那些鲜有人知道但又很有趣的地方。无数这样的地方,构成了我的私人地理。
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私人地理。我的私人地理大多与鸟兽有关。
褐河乌
褐河乌的翅膀上有了一座广袤的森林。
在甘溪,我见到了褐河乌。五府山山脉自南向北,群山以“川”字形盘踞,形成三条狭长的河流:甘溪、金钟溪、畈心溪。若非雨季,溪流也并不壮阔,但也不羸弱,木桶大的河石裸露出半截。河床却十分开阔——河需要足够的胸怀容纳山洪的到来。山洪是一种吞泻的“风暴”,推枯拉朽,把岸边的柳树洋槐连根拔起,把山岩开裂的巨石卷入水中。河床横陈着密密麻麻的石块。石块均匀地分布,大石块布起了阵列,无数的中小石块镶嵌其中。如果石块在夜间会发光,那么我会把河流视作头顶上的银河。
与其说是河水的塑造,倒不如说是时间的淬炼,经过千万年的磨砺,巨石没有了任何的棱角,水磨圆了每一块石头凸起的尖利锋锐部分。水是时间的溶解剂,把石头溶解为细沙。河石和水的落差造就了数以万计的漩涡,形成了湍湍急流,白花花飞泻。褐河乌在这样的山溪生活。
如果你在海拔高度500~2500米的溪流,看见体羽深褐色、尾短喙黑脚铅灰色的鸟儿,贴着水面逐着水浪飞行,那么它就是褐河乌。除了孵卵、夜宿,它从不离开水面。
2020年10月,在五府山盖竹洋盘桓三日,我算是空手而归。我本想去找猕猴和黑熊的,最终连一只山鸡也没见到。回家呆了五天,我又去五府山。我不甘心,约了同学俞顺洪去枫泽湖看越冬候鸟。枫泽湖是甘溪、金钟溪、畈心溪汇集之处,近10平方公里的水面在夏季栖息着数千羽鹭鸟。湖中小岛的树林,翠翠的树枝簇拥着白鹭。白鹭翩翩起舞,引颈高歌。湖边的滩涂白皑皑一片。我想,斑嘴鸭、赤麻鸭、绿头鸭、鸿雁、鹊鸭等鸭科鸟类,会来枫泽湖越冬。枫泽湖禁渔已有8年,鱼虾螺贝丰富,是鸭类鸟的天然食场。眼下正是渐寒的11月中旬,白鹤、白头鹤、白枕鹤、灰鹤等鹤科鸟类已抵达鄱阳湖,鸭科鸊鷉科鹬科水雉科等鸟类在半个月前,已在鄱阳湖落巢了。
在枫泽湖走了大半湖岸,在5个观鸟点,我都没看到湖面有水鸟的踪迹。在一个距居民区较近的湖边,我才看到5只小鸊鷉在有浮草的水面戏水。我有些失望。为什么冬候鸟不回枫泽湖呢?与枫泽湖没有草泽地有关。大部分冬候鸟在草丛筑巢,吃草根。
又过7天,我一个人去五府山。我没有明确的想法也没有最终目的地。我沿甘溪溯源而上。溯溪约2000米,岸边已无村舍,右岸开阔的田野如卷轴徐徐张开。青山在峡谷两边逶迤,山堆积,层层堆积,如浪头推着浪头。河道保有原始的风貌,巨大的河石不再是黄麻色,而是暗灰暗褐,石面长着薄薄的地衣。沉在水中的河石赭白色,被溪水冲洗得裸露而干净。一只褐河乌站在河道中央的石块上,起伏着身子抖着尾巴,翘着窄长的喙,在跳舞。徐缓的溪流在河石间发出淙淙的水流声。甘溪如一架钢琴,河石是琴键,被溪水不知疲倦地演奏。褐河乌是站在键盘上的舞者。
在距褐河乌约20米远,我驻足了,坐在一块河石上。我脱了鞋子,脚浸入水中。水有些寒。我远远望着褐河乌,目不转睛。它侧起头,张开右翅,伸出喙梳翅下的羽毛。但它的舞步丝毫没有停下,它依然保持着优雅的舞姿。它起伏的身子踏着水声的节奏。它转过喙,摩擦两边的翅膀,左刷刷右刷刷,一个俯冲,落入水中潜泳。它的翅膀如鱼鳍,在自由地扇动。它像一条勇猛的青鱼,扎入水底。它顺水游下来,游了8米之远,钻出水面。它的喙如一双铁筷子,紧紧地夹着水蜈蚣不放。
褐河乌属于河乌科鸟。河乌科鸟类是雀形目中唯一可以潜水的鸟类。褐河乌是高山居民,以清洁的山溪为栖息地。它不离开水面,即使被人驱赶或追逐鱼类,它也不走空中近道直飞,而是沿着河流的曲线,贴近水面低翔。一旦有猛禽猎逐它,噗噗噗,它飞入河岸的石洞,或河石的裂洞。
在南方的森林,我见过无数的瀑布,有的高百米,叠瀑层层垂泻,有的高数十米,一泻到底,形成厚厚的瀑帘。而飞入瀑帘,在暴流上啄食的鸟,却非常稀少。褐河乌是其中之一。婺源北部有一座山,名大鄣山,山中有深谷,名卧龙谷。谷中涧水湍急,滔滔翻滚,悬崖和断石众多,瀑布沿谷悬挂,瀑声轰鸣不绝。其中最高瀑布下垂近两百米,凌空飞白练,瀑帘从石壁平整地倒挂下来如白光闪闪的冰川。有一次我去卧龙谷,站在栏杆边,观长瀑飞泻。一只褐河乌迎着瀑水飞身投射进去,被瀑水冲落下来,掉进漩涡滚滚的深潭。它游了出来,抖抖翅膀,又迎浪飞进去,又被冲落下来。再而三,它终于飞了进去。当时我还不认识褐河乌。我被它无所畏惧的气势所折服。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鸟胆怯,谨小慎微,稍有危险便飞走,躲藏起来。其实,有些鸟非常勇猛,海鸟迎击风暴,鹰雕捕捉山羊。恶劣的生存环境塑造了它们刚毅的气魄。在南方的森林,食物丰富,鸟哪需要以命相搏去取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