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山花烂漫时
作者: 赵良进安然突然邀约姚路到云贵高原走走。
去那么远,又没节假日,双休日去也来不及吧,再说现在手头工作也很多。姚路心里想着,刚想推辞,脑子里又冒出另一个念头:安然突然邀约,会不会有什么特殊情况?
没什么事吧,怎么突然想到那边去?姚路问。
没什么大事,想去感受一下独特的少数民族风情,顺便看看那边留守儿童情况。安然说得风淡云轻。
哦,这样啊!姚路来了兴致。自从进入报社工作后,他关注到广大媒体从不同侧面报道偏远落后山区留守儿童的一些境况,也想为山区的孩子们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只是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拖着拖着就没了下文。
路途远行李多,愿不愿意做一回免费的苦力?安然笑问。
愿意的愿意的,就是我没时间。姚路有点沮丧。
双休日,再请两天假,星期五晚上晚班机走。安然似乎早有准备。
由于飞机晚点,起飞时已是夜里十二时许。上了飞机,安然没聊几句就进入了梦乡。姚路前后左右环顾了一圈,让空姐拿来一块小毛毯给她盖上。或许有稍许感觉到,安然挪了挪身子,头一歪靠在了姚路肩上。姚路不敢有什么动作,保持姿势静静坐着,偶尔透过玻璃小窗看一眼舱外的夜空。万米高的夜空一片朦胧,机翼上的灯光间歇性地在其中闪烁,一眼看去,竟有几许神秘莫测。
经过一夜一天的颠簸,从飞机换到汽车再换到小三轮,俩人终于到达第一个目的地,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在村里一户农民家中,姚路进门后下意识地瞄了一圈,发现屋里除了一台老旧的电视机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像样的电器了,泥巴和砖块垒起的灶头算是厨房,几件灰的黑的旧衣服一溜挂在一条麻绳上,两张门板和一摞砖块搭在一起就是一张床,除了几把破旧的木椅和一个低矮的双门柜,屋里看不到其他家具。这些就是一个家的全部。
在此之前,姚路一直以为,相比自己所在的安海这种沿海开放城市而言,有的内陆地区虽然经济没那么发达,但也应该不至于条件太差,却没想到还有比自己老家那个小山村落后的地区存在。震惊之余,他发现类似的情况在当地农户人家还不是个别现象。更让他心酸的是,这里的孩子们用的几乎都是破旧不堪的书包,课桌椅子是每家每户自己用木头拼接的,身上连一件较新的外套也很少见,鞋子更是千奇百怪,凉鞋、解放鞋、布鞋、球鞋混杂在一起,要么很老旧要么缝补过几回。当孩子们从安然手里接过那些六七成新的鞋子衣服,那份欣喜以及旁边观望等待着的孩子那种极度渴望的眼神同时出现在面前,姚路突然无声地哭了。
懂事后,姚路绝少哭过。他觉得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是太没出息的事,而现在,他拼命控制也控制不住。
姚路抬头看天。这时,一个约摸九岁的小女孩过来扯了扯他衣袖,问,叔叔,你怎么啦,你在哭吗?
哦……不是,刚才眼里吹进了一点东西,有点不舒服。来,你帮叔叔吹一下。姚路蹲下来。
好的。小女孩立即伸手扒开姚路眼睛,小心地一口口吹气。
安然在忙着分发物品,似乎没有看见这边的动静。
姚路终于明白,出发前为什么安然坚持和他一人一个大行李箱外还要再背一个超大的双肩包,只是为了多放一点募集过来的鞋袜衣帽、橡皮尺笔、益智玩具和篮球足球之类的东西。
晚上,俩人借宿在村妇女主任家中。妇女主任非常热情,特意到门口接人,一见他们就大声说“稀客稀客”,一边抢过了安然手里的行李箱。
不稀不稀,给你添麻烦了。安然发自内心地说。
不麻烦不麻烦,来,你们快坐,累死了吧。妇女主任快人快语,一边把行李箱往里屋搬,这间屋大一点,你们住。
姚路卸到一半的双肩包停在了半空,看看妇女主任,又看看安然。
安然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脸,刚想说点什么,妇女主任估计误会了姚路意思,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我们这里条件不好,多担待啊。
蛮好的,蛮好的。见安然尬在原地,姚路主动接过话,一边把包往屋里搬。
那你们先喘口气,我去弄饭。
好的,谢谢主任……姚路话音未落,妇女主任人已在屋外。
转回身,姚路这才仔细打量屋里,两张床,一个矮柜,两个木桶,屋角几个坛坛罐罐,东西不多,但看得出来特意整理过。
床是有两张,但是我和安然一个房间……姚路暗自思忖。
是不是觉得条件太艰苦了。安然说着打开行李箱拿东西。
没有没有,我没那么娇气。姚路看了看安然,还是问了一句,安然,晚上我们……
晚上你那床,我这床。安然背朝姚路抬了抬头,继续忙自己的。
哦,那……那我去帮主任做饭。姚路边说边往外屋走。
吃完饭,已是晚上八点多,妇女主任一家洗漱好早早睡下了。姚路没有睡意,趁安然洗漱,一个人来到了屋外。
山里的夜很简单,四下漆黑一片,寂寥无声。姚路坐在屋檐下,心静如水。
安然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姚路边上。俩人静静地看着一片漆黑。
安然,你来过这里吧。姚路轻声问。
嗯。
没想到你会来这个地方做这样的事。
这个地方,这样的事。安然重复了一句。
这里很艰苦,你学习、工作、生活在安海,各方面没有可比性,两地又相隔千里,是两条平行线两端的两个点,原本没什么交集。或者可以这么说,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姚路一口气说了一堆话。
应该说,是同一个世界,只是不同的境况。
你要不带我来,我都不知道还有比安海困难这么多的地方。
这么说那你是不是又要谢谢我。安然笑。
是的是的,我先记着账,回去了慢慢谢。姚路也笑。
前往下一个高山小学时,姚路一直没有说话。安然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嗯。姚路点点头。
俩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赶路。
尽管早已有心理准备,但路况的恶劣还是出乎姚路意料。由于下雨,泥巴加沙石的乡道多了很多水坑。俩人好不容易租来的小面包底盘经常磕到石块,东摇西晃一路磕磕绊绊,后来干脆陷入一个大水坑,一启动轮胎就打滑,几个回合下来干脆罢工了。司机下车查看,却发现驾驶室这边车门被石头硌住了,最后只好请附近村民拿来铁锹帮忙,一伙人又是铲石块,又是垫车轮,折腾了近半个小时,才把车子弄出水坑。
到了山底下,司机死活不肯再往前走,后来听安然说起学校的孩子们恐怕要等急了,得知俩人是上学校看望孩子们的志愿者时,司机当即改口,保证一定送他们上山。最后一段路路况实在太差,面包车根本开不过去,司机将面包车停在路边后,背起一个行李箱自发给他们当起了向导。
阴魂不散而又密密麻麻的雨水,高一脚低一脚容易打滑的泥坑,这些对司机和姚路来说并不是多大的事,一人一个行李箱如履平地。安然两眼盯着脚下,趔趄着努力跟住俩人的脚步,身上很快沾满了雨水和泥巴,有两次差点就要摔倒,姚路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第二次后,担心安然再出意外,他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了,一直紧紧拽着她。
将近一个小时后,三人翻山越岭终于平安到达高山小学。
要付车费时,安然红着脸看了姚路一眼,轻轻晃了晃手,姚路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连忙松开,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空空的。
姚路心里也空空的。
对安然,姚路可以肯定是喜欢的,而且是发自内心的那种喜欢,和她在一起时,是特舒服、特自在又特真实的一种感觉,是不想分开的那种不舍得。但,似乎又谈不上爱——或者说是不敢爱。潜意识里,他始终认为泥腿子出生的他和大城市里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安然不是一个社会的人,安然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高雅从容,让他觉得只有仰视的份,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尽量和安然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俩人的坚持下,司机还是只收下了起先说好的一半费用,说是油料费,然后转身消失在暮色中。
下了一天的雨突然停了,高山小学校门口鞭炮声声,像过节一样热闹。
孩子们在校门口两侧列队迎接,边鼓掌边用稚嫩的声音喊着“欢迎”。因为刚下过雨又临近傍晚,山里天气凉意阵阵,孩子们的衣服又脏又旧还很单簿,个头瘦小,一些孩子穿了一件棉衣不像棉衣、外套不像外套的上衣,有几个小孩子脚上穿的是已经看不清颜色的鞋子。
学校里很少看到像样的教学设备,教室里摆放着残缺不一的桌椅,有两个教室的黑板边角已经残缺不齐了,不大的操场一角摆着一个用水泥板和砖块砌成的“乒乓球台”和一个锈迹斑斑的篮球架。除此再也没有其他设施了。
姚路和安然后来才知道,为了迎接他俩的到来,学校师生在前一天就将校门口那段一百来米原本坑坑洼洼的小路用石头铺了一层,又把校舍里里外外用清水冲洗了一遍,孩子们还特意带来了煮鸡蛋、炒豆子、腊肉块等自家的好东西招待他们。
第二天,安然照例用随身带来的一打图片给孩子们讲述自己工作生活的安海和外面的世界。姚路发现安然虽然是一名电视台记者,却有当老师的天生潜质,几句夹带自己儿时趣事的开场白就让原本拘谨的孩子们兴趣盎然。不时有孩子举手提问,在最后“说出我的梦想”这一环节时已经是争先恐后的局面。下课铃声响起时,意犹未尽的他带头鼓掌。
中午分发物品时,听说姚路以前当过武警,孩子们来了兴致,围着他央求表演“功夫”,姚路实在不忍心拒绝,平生第一次在众人注视下单独打了一套军体拳、做了几个倒功,孩子们激动得手舞足蹈,安然也看得目不转睛。表演完,在孩子们的再次要求下,姚路又当场教起了军体拳。
安然在一边不停地给孩子们拍照。
拍集体照时,姚路和安然一人站一边,俩人的意思统一明了:孩子们是主角,应该把最好的位置给他们。但是孩子们不同意了,一起上手把俩人往正中间推,然后簇拥着拍下了一张喜笑颜开的大合照。
离开高山小学时,校长告之寄来的图书画册刚刚收到了,她替孩子们谢谢俩人所做的一切。姚路这才知道出发前安然还做了其他“功课”,内心深处又被强烈地震撼了一回。上车后,他不时看一眼安然,几次后被她发觉了,问,我脸上长花了吗?
不是不是,你长得花一样。姚路一放松嘴皮子油光了一些。
赏花可是要收费的,姚路同志。安然心里也开了花。
收费可以,赏花先行。姚路说着往安然这边凑过去盯着她看。
安然给盯得面色潮红,一动也不敢动。
姚路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好僵硬着一点一点往回撤,窘态十足。
安然扭头偷乐。
回到社里,姚路找分管副社长深聊了一次。姚路说,这两年在媒体圈里浸润起伏,自以为算得上见多识广,但这次的云南之行,我又窥见了另一个世界,如果不是因为一路上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在遥远的某个地方,还有这样一群人,尤其是那些孩子,过着跟我们迥然不同的生活。我们给他们带去的东西,只是在安海的孩子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文具或者根本瞧不上眼的玩具,很多孩子拿到后却不知道如何打开,那些毫不起眼的饼干糖果,大部分孩子都没怎么吃过,但是他们却笑得像花儿一样,他们并不觉得自己过得有多苦。在那么简陋的条件下,不要说孩子,就是我这样的成年人要完全承受也非易事,但是那里的人们依然努力地生活,特别是那些孩子,他们很顽强、很纯朴、很阳光,每个孩子都有属于自己的梦想,脸上也时时绽放着发自内心的笑,我觉得那应该是我看到过的最发自内心的笑。
很多时候,我们在报纸上、网络上看贫困地区的孩子照片一百遍,也抵不上当面看他们一眼。我希望能为他们做一些事。姚路最后诚恳地说。
过了两天,姚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写成的纪实报道在报纸头版头条发表。报道的开头他这样写道:在偏远的山区,有这样一群孩子,他们迫切需要你我的关注和帮助。
这篇纪实被各路媒体转发后,很快就在需要帮助的孩子们和安海广大爱心企业、热心市民中间架起了一座座“爱心桥”,捐赠的物资和资金源源不断送进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