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一样

作者: 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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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尼,女,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鲁迅文学院第18届高研班学员,四川省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在《十月》《中国作家》《花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江南》《长江文艺》《作家》《作品》《民族文学》等杂志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出版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获得第十届四川文学奖。

1

苏琦刚开始折腾,还没注意那块紫石。她约我陪她做头发,晚上喝一顿,我说叫上李青云,否则我一人在等候区熬好几个小时,还要戴口罩,无聊又憋闷。她发了五十秒的微信语音高声拒绝,要坚决远离负能量的人。那烟嗓一吼,我眼前就晃着一对鼓溜溜的大眼珠子。

我们三人厮混十八年了,比亲姐妹相处的时间还长,说不叫李青云就不叫了,苏琦下得了狠心,我感到难过。我们都是银行职员,我先认识李青云,后认识苏琦,她俩是闺密,在同一家银行,我在另一家。那年,参加苏琦和李青云的领导给儿子操办的婚礼,我和李青云同桌,桌上只我俩喝啤酒,别的女性要么不喝要么喝红酒。李青云对喝什么酒有一套理论。白酒刺激大,女人喝红酒好,但好红酒少,与其喝色素长斑,不如喝啤酒。另外,啤酒有一饮而尽的豪情,这是白酒红酒不能比的。现代女性都炼成女汉子了,自然需要那股子豪气。我赞同李青云的观点。李青云端满杯酒敬我:“难得遇见喝啤酒的女人,更难得遇见你这么秀气的女子喝啤酒,来,甩了。”后来这特点用苏琦的话说,我是那种具有隐秘野性的女人。我们第二次见面,李青云就带了更能喝啤酒的苏琦。苏琦不是在喝,是仰脖往喉管倒,嘴巴就像自动开关的入口,身体是容器,一满杯冒泡的液体直接往里泼。这种喝法,让我时常感到啤酒这东西与饮品无关,是废弃物,果真成了马尿。原本苏琦也该参加那场婚礼,因不喜欢那领导,李青云怎么劝,苏琦都没参加。我们三人聚会,到店里要啤酒,苏琦总伸出两根指头,待服务员询问是不是拿两瓶,再说两件,而后我们看着服务员惊讶的表情哈哈大笑。有时遇到服务员偏不拿两件,认为喝不完,抱两件啤酒需耗些力气,到头来三瓶三瓶地拿,跑许多趟,待服务员后悔不迭那刻,我们猛笑一阵。

那年三月三日,也就是李青云带苏琦来,我们初次会面,在江边“蜀一蜀二”火锅店,可以看着江景吃火锅喝啤酒。那时,滨江大道还没修建,两岸是杂草和菜地,还有一些任意生长的泡桐树,江水奔流,就像一条大野河。因为投缘喝兴奋了,恰有漫天云霞,苏琦带头,我们拎着啤酒往江边冲。那时我刚结婚,苏琦的儿子读小学,李青云的女儿五岁。苏琦大我七岁,大李青云四岁,一米七五的个头,膀大腰圆那类型。我和李青云偏瘦,个头只足一米六,苏琦一手拽一个往江边冲,怎么看都是最突出那个。开始还保持一线,后来队伍跑变形了,苏琦雄赳赳气昂昂冲在前面,我和李青云像两个遭受重创的翅膀,跑得歪斜,苏琦拖拽着我们,始终没放手,甚至有段坡路还提溜起李青云。苏琦大喊:“你们两个不争气的。”我们气喘吁吁站在江边那棵泡桐树下,先给树敬酒,哗啦啦往树下倒一些,再吹瓶子,吹完往江里扔,苏琦扔得最远,李青云扔得最近,离江岸不到一米,身子一闪,还差点把自己扔进江里。苏琦又喊:“你们两个不争气的。”扔了瓶子,我们先前还各自胡乱大喊,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什么嘉陵江作证,我们结为姐妹。后来苏琦喊:“苏琦,陶贝贝,李青云,我们不一样,不一样。”我和李青云就跟着喊了。苏琦那时嗓子粗,却没老,声音突出,有穿透力,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我们掉了眼泪。真奇怪,喊的时候有种力量直往鼻腔里拱。

苏琦硬让我换新发型,必须换,一切从头开始。我们在发廊待了几个小时,苏琦剪掉长卷发,做了正流行的齐肩少女头,直刘海,耳后别一些头发,脸颊故意留几缕。做了头发,我们来到“蜀一蜀二”火锅店,我们每年的结拜日都要到的地方。这些年,店面几经翻新,档次越来越高,苏琦越来越不喜欢,时常怀念最初的毛边桌。苏琦说:“没一点野性了。”店里档次高了,自然不好大声喧哗,我们每次来,苏琦仍豪气冲天,旁人往这边看,苏琦无所谓,我和李青云就像犯了罪。苏琦的意思,想安静可以去咖啡馆去西餐厅,吃火锅就是要喊,才配得上火锅的麻辣滚烫。我们也明白,苏琦是个静不下来的女人。她常说:“静下来就心慌,人生要折腾,要让每块骨头活着,每个器官活着,每个毛孔活着。”我们共同总结这状态发生的原因,一致认为是钱惹的祸。每天从我们手里经过的钱不计其数,但都不属于我们,自然心慌。再者,天天跟钱打交道,看烦了,也心慌。钱是什么,肮脏,腐臭,庸俗,被人搓来捻去的东西。不想被搓被捻,就要逃离庸俗。这是苏琦的观点。准确说,这是秦伍德分析得出的结论。苏琦许多“大思想”都是从秦伍德那来的,比如不该陷入尘世太深,不该被庸俗绑架,要洒脱,自由自在。比如要让每块骨头活着,每个器官活着,每个毛孔活着。秦伍德说的很多话,苏琦都当成座右铭。秦伍德说我们三个有着自由灵魂。说实话,钱这东西真够臭的,尤其使用过的许多钱摞一起,无法形容那气味,我说像下水道,李青云说像臭鱼肠子,苏琦说像男人的裤裆。整天生活在臭气里,我们有必要时常去透透气,喝些啤酒清肠润肺。

没有李青云,气氛沉闷,我和苏琦不时望向窗外。江岸草坪青翠,各色花畦错落,有塑胶步游道,有青石板小路。也有大树,都是名贵的树,银杏树、桂花树、黄葛树。泡桐树留了几棵,我们结拜的那棵树几年前就不见了。两岸耸立着一排排高楼,挤得江很瘦。

“那些年,我们真精神。”苏琦猛吸一口烟。

我瞥见苏琦眼角干巴巴的皱纹,想起秦伍德说的话。秦伍德说女人老其实不在皱纹上,而在嗓子,苏琦的嗓子是四十三岁那年开始老的,怎么也发不出年轻时的声音。苏琦快五十了。

2

结拜日以后,苏琦开始抽烟,李青云也抽,苏琦教的,当然连我一起教。我第三次抽苏琦递来的烟,苏琦一巴掌打掉了,因为我弹烟灰的方式。我自己并不清楚怎样弹的,苏琦说我每次都把烟从右手递到左手夹着,然后再用右手去弹,就像弹脑瓜崩那样,弹个烟灰搞得工序复杂,不是享受,是受累,简直不是抽烟的料子,不争气。其实李青云抽烟也挺笨的,时常烫了手,要么就烫了衣服,还经常弄掉。苏琦仍让李青云抽,是想有个伴,我们是抽烟喝酒的女人,不一样。至于我,苏琦实在看不下去。“你没救了。”她说。

苏琦工作并不顺利。因没参加领导儿子的婚礼,经常被安排做些谁都不愿干的事,比如收拾硬币。坚决不讨好上司,不做那庸俗事,凭什么讨好?又不是没好好干工作。这是苏琦同时要求我和李青云也要做到的。尤其是李青云,人家在乎这个,督促李青云长眼力,给领导端茶送水,送礼,为日后往上爬打基础。有两次李青云拎着茶叶和外地土特产,都被苏琦拦截了。苏琦冷脸说:“庸俗,你要再这样,我们绝交。”李青云就再不送了。

第二年结拜日之前,苏琦策划了我们第一次疯狂,选择三人都轮休的周末,不告诉家里任何人,直接消失,狠玩一天。巧的是,三人都轮休的周末,正是我们的结拜日。

对苏琦来说,消失一天是件容易事。秦伍德从不管苏琦去哪,有时同事和同学聚会,苏琦不想参加,秦伍德还鼓励她参加。秦伍德总是说:“去嘛,去,去耍。”苏琦问:“不怕我出轨吗?”秦伍德说:“有别人了直接告诉我就是,你是自由的。”秦伍德在文联工作,负责编辑内刊杂志,读了很多书,平时喜欢写文章。结婚之前,秦伍德跟苏琦商量,婚后双方要坦诚相待,怎么想的都说出来,比如喜欢了谁,想干什么,存在即为合理,要互相理解,思维往开阔地走。如果互相不给空间,才更容易将对方推远,真有感情,是离不开的,没感情,强留也没意思。苏琦就记住了那三个字:开阔地。婚后二人互相不管,秦伍德酒局多,苏琦更多。我们三个女人的结拜日是秦伍德给改的名字,说是女人和女人的结婚纪念日,女人有时更愿意跟女人一起生活,经常在一起相当于结婚了。给苏琦讲《另外那个女人》这篇小说,最后就是女人选择了跟女人一起生活。

秦伍德和苏琦各自自由,秦婆婆也能干,自从有了孙子,一人包揽全部,苏琦这个当妈的什么都不用管,奶水不足,生下来就吃奶粉,儿子从小到大,只是从她的子宫经过。

李青云就没那么幸运。那时,李青云的丈夫任剑在国企事业单位管着百十号人,总认为自己是个领导,孩子家务一概不管,好像这个家的经济来源都是男人赚的。哪怕二人同时下班回家,也是李青云做饭,任剑要么往沙发上一歪看电视,要么去书房打游戏。李青云的公婆重男轻女,香火意识严重,任剑是独子,自从生了女儿,明里暗里给李青云摆脸色,好像生了女儿是李青云的责任。退休在家也不带孩子,基本外婆帮着带。除了香火外,这个家还有件大事,那就是升官。任剑从小深受熏陶,不管怎样都要当官。公公的口头禅:一定要往上爬。如果李青云让任剑干点家务或者抱怨几句,那么婆婆要给李青云做好几天的思想工作。他们并没和公婆同住,家里一丁点儿事,任剑都要给父母汇报。比如,李青云唠叨了什么。比如,李青云出去应酬还没回家。李青云经常接到婆婆电话,哪没做好,影响任剑工作了,做妻子的一定要支持丈夫工作,要顾家,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玩,圈子很重要,要跟有社会地位的人交往。我们三人聚会,李青云时常谎称陪领导,也是最先回家的那个,否则电话就会不断打来。李青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家人的掌控中,如果消失一天,恐怕电话要被打爆。

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公婆过世早,不会受到李青云那样的“待遇”。但是,胡成坚管得严。我无论去哪都要报各,跟女人在一起怎么玩都可以,只要有异性在场,胡成坚的电话就打个没完。回家还要接受盘问,有没有男人对我示好,如果哪个男人递个水果都会成为胡成坚的监控对象,掌握他电话号码,检查我手机。当然,检查我手机是胡成坚每晚的主要工作。我明白这是在乎我,只要我想要的东西,胡成坚一定买回来。胡成坚是古董商。我们三个女人在一起,胡成坚不管,但需要确认一定是三个女人,他有我手机通讯录所有人的电话。如果我不声不响玩消失,真不知他会怎样。

苏琦不管我和李青云的难处,要求一定要做到一点,直接消失,否则就没意思也没意义了。我们是在酒桌上商量这事,我和李青云没答应也没拒绝,干了团圆酒(最后一杯),苏琦站起来,大手一挥:“明天早上七点半,滨江路口会合,有几个算几个,管你们来不来。”我和李青云仰着头,像看旗帜一样惊眼看着苏琦。

那天早上,我和李青云按时到达滨江路口,李青云狭长的双眼睁得格外大,就像被什么东西支撑,惊诧、惊慌、激动,满脸兴奋。反而苏琦迟迟没来。我和李青云以为被苏琦耍了,正要打退堂鼓,就见苏琦出现在拐角,穿了红外套,大个子晃荡着,一路小跑,衣袂飘飘,风风火火赶来。

“不好意思,拉肚子,多蹲了一会儿。”苏琦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和李青云将手叠上。“你们两个,好样的。来吧,出发!”

“去哪?”李青云说。

“我也不晓得。”

“啊,你不晓得?”我和李青云惊声嚷。

“为啥要晓得?随机应变,顺其自然,自由自在。”

这时,29路公交车开来,苏琦大手一挥:“走,上车!”

29路终点站在青林,离城区近二十公里。途中,苏琦不说下车,我和李青云就坐着。出城后,眼前呈现一片片庄稼地,越来越偏僻,苏琦还没动静,耷拉脑袋睡着了。直到终点站,车上的人都下去了,苏琦才说下车。下车了,往哪走?苏琦就指着公路对面那座山说:“走,爬山去。”

车上苏琦睡着时,我问李青云真的没给家里说吗?李青云说真的。然后吃惊地看着我:“难道你说了?”“我也没有。”本来我想透露一点,胡成坚洽谈业务很晚才回,早上又走得早。我们正说着,李青云的手机响了,苏琦猛抬头:“关机,都关机。”怕家里人担心人身安全,好说歹说,苏琦同意李青云只能说一句,出去玩一天,说完就关机。我关机之前,看见胡成坚发来的短信:宝贝儿,该起床了。牛肉臊子在奶锅里,米粉泡好了,自己烧水冒粉哈。我知道,不回短信,胡成坚很快会打电话来。如果所处场合不方便打电话,他也会继续发短信,直到我回复为止,我不回复,他会发一串又一串问号进行追踪。苏琦没给机会,抢过我手机关掉了。

爬上青林山顶,能看见山下错落的村庄,尚未散尽的炊烟,稻田,竹林,轻熟的油菜地。可远眺起伏的丘陵。唯独看不见城市,看不见高楼。李青云振臂高呼:“哦豁,太过瘾了,我们逃出来了,我们不一样,不一样,我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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