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记
作者: 张亦辉
张亦辉,浙江东阳人,省作协散文委员会成员。早年写小说,出版过小说集《人是怎样长出翅膀来的》;中年后转向文学随笔的写作,陆续在《人民文学》《世界文学》《作家》《北京文学》等杂志刊出,多次入选年度随笔排行榜,随笔集《叙述》获2018—2020年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现供职于浙江工商大学。
1
傍晚读了一会契诃夫,外面正下着雨,内心却是晴朗的。
2
读《传家之物》(门罗著,李玉瑶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这是我买的第二本门罗的小说,第一本是李文俊译的《逃离》,那时候门罗还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时是冲着译者而不是作者买的。
门罗写的既不是长篇,好像也不是中短篇,而是一种特别适合门罗的小说篇幅与文学尺度,在这样的仿若天然的尺度里,生活像生活一样被描摹,人性像人性那样被探究。
门罗的叙事常常直面并切入灰暗甚至凛冽的人性区域,可她的叙述与语调却总是透露出一种慈爱的温馨明亮的感人的东西,从而使如此生活化的小说拥有了超越性的深沉魅力。
《好女人的爱情》里,一位母亲常常当着外人的面称呼男孩“小淘气”:
这称呼从前听起来像叮当响的十分硬币和五分镍币一样悦耳,现在已经悄然成为了一种耻辱。
岁月就是这么难以抵挡这么残酷无情,当初的亲密与悦耳已不可逆转地嬗变成了耻辱与刺耳。可门罗通过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比喻,为我们保存了那份不可复得的悦耳和亲密。这个比喻之所以好,不仅在于它的新颖与想象力,而且在于自然而然,绝不突兀与做作,因为此前的叙述已经提到,儿子小时候经常去百货商店看营业员母亲,母亲偶尔会偷偷塞个十分钱的硬币给他。
3
迪伦马特写得最好的侦探小说还数《承诺》(《迪伦马特侦探小说集》韩瑞祥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所塑造的探长马泰依是一个罕见的悲剧性人物,他想凭一己之力,用意志与理性去擒拿裂变的人性与非理性,用必然性去缉捕世界的偶然性,他的承诺和执着因此格外感人至深。马泰依孤注一掷的努力,就像微暗的火,虽到最后也没能让他抓住罪犯,却为我们探照了非理性领域的深夜般的黑暗与复杂,所以弥足珍贵,令人敬佩。
我记得昆德拉就说过:“小说是对非理性领域的勘探。”
在《承诺》这部小说的某处,迪伦马特超越了文人相轻的陋习,对另一个瑞士作家弗里施表达了赞赏之情。迪伦马特与弗里施是二十世纪瑞士德语文学的并峙双峰,有点像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或福克纳与海明威,再或者加缪与萨特。而我多年来对弗里施的偏爱,也许算得上是自己漫长的阅读生涯中的一个小秘密。我想起多年以前在一家杂志上开过一个专栏“作家看作家”,其中一篇就是写弗里施的,叫《复沓与迷离》。
最近,我把弗里施的代表作《施蒂勒》(我买的版本较早,书名是《逃离》)推荐给赵柏田。他说他一定找来读一下,并告诉我,他特别喜欢迪伦马特。
4
读艾什诺兹的《切罗基》(车槿山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
经过那么多起伏迭代的文学流派,经过那么多风云变幻,艾什诺兹在法国文坛的出现就显得再自然不过:叙事如此自由如此散漫,叙述如此任性如此放松。他的小说真像是轻盈散漫的夏天的风。他真像一个文学的浪荡子。他可能会一边写作一边嘴里念叨着:“去他妈的流派。”
《切罗基》是这种散漫风格的典范之作了吧。开头这样写:
一天,一个男人从一间仓库里走出来。
艾什诺兹用这种平淡到寡淡的开头告诉你,他可不想玩什么出手不凡先声夺人之类的叙事把戏。
接下来,交待了这个男人前一天晚上刚刚偷了一大笔钱,现在他走进一家仓库改成的酒吧,然后莫名其妙地与一个抢钱的青年人打起来,吧台边一个高个男子施以援手,这个男人得以逃脱。
按小说惯例,按叙事逻辑,这个出现在开头的男人自然应该是小说的主角,至少是重要人物。可实际上,从第二章开始,叙述的是那个施以援手的高个男子乔治·夏夫,他才是小说的主角。再然后又写到乔治的一个叫弗雷德的堂兄。而开头那个男人在小说中不复出现。
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完全是自由散漫的叙事作风。
当然,看似任性的散漫的叙述之中,却隐含着埋伏着精准与结实。
艾什诺兹写一个人挨打:
不要,不要,里佩尔尖声叫着,用一只手护住自己的脸,但对方巨大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肚子上,打得他喘不过气来了。里佩尔仍然试着喊出声来,但此时大力士打中了他的下巴,里佩尔的声音一下就停住了,带着咸味返回他的喉咙里,然后里佩尔倒在酒吧发黏的方砖地上。
先是轻描淡写地说“声音一下就停住了”,仿佛玩儿似的,但后面跟上的这句“带着咸味返回他的喉咙里”,却比大力士的拳头还要来得结实有力。
艾什诺兹写一个在电话亭里照报纸小广告打电话找工作的小伙子,乔治·夏夫在旁边等着打电话。那个小伙子突然就跑出了电话亭:
那个年轻人猛地挂上电话,离开电话亭向他的未来跑去。
你看到过一个人朝各种可能的目标奔跑,但可能没看过他向自己的未来奔跑。艾什诺兹想通过这样的叙述告诉我们,他的叙事虽然散漫,他的叙述虽然任性,却到处闪烁着奇妙的文学性与诗性。
《切基罗》几乎是一个漫不经心的仿侦探故事,呈现的是都市中人的空虚无聊与后现代式的生命倦怠,结构松散,人物也像是剪影般的存在。但在艾什诺兹随兴的写作中,在他完全放松下来的叙述中,到处是绝妙的比喻和描述,看上去那么轻描淡写,得来全不费功夫,却灵动如诗,闪耀如星光。这样的比喻和描述,严肃的手紧的作家,或被主题牵着鼻子走的作家,是不可能写出来的。
我记得国内有个年轻作家曾经在一个访谈中提到艾什诺兹的《切罗基》,他说他太喜欢这本小说了,喜欢到舍不得一下子读完它。
让我们来欣赏几处神妙的叙述与比喻吧。
他写乔治见到的一个人物:
脸上带着昔日军人子弟的忧伤微笑,样子仿佛是一个过早断奶的举重天使。
你一定没见过“昔日军人子弟的忧伤微笑”,更没见过“过早断奶的举重天使”,但你一定觉得有趣得紧,它像暧昧的诗句,更像僭越了理性之后的呓语。
乔治与陌生人一起喝一种没有颜色的饮料(其实是催眠剂),后来药性就发作了:
乔治想站起来,但乔治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石头,这个身体又冷又硬,不听指挥,只有他的手指、脚趾和脸还保持了一点独立性……很快,乔治的双手也石化了,接着是脸部的肌肉。
——啊他妈的,他困难地说。啊混蛋,他短暂地发出灵长类动物的笑声。
——那些没加颜料的玩意儿,他还在说。
他又笑起来,流出口水,果汁的有效成分一下子侵占了他的整个身体,直至最小的抵抗细胞,乔治猛地向旁边倒下去,他的身体被扶手椅挡住了,他的意识穿过地面,自由下落,狂乱地跌向世界的中心,他的昏迷没有体积,没有色调,没有空气,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
对一个人完全失去自己的主体性的谐谑表达,这种放松之极所带来的玄妙叙述,此前还真是见所未见呢。
艾什诺兹写一个人说话:
如果没人出现,这些材料就一钱不值,但(他没有说完这句话)。我担心(这句话也没说完)。好吧,我们来看一眼。
这两个括号,是画画时的留白吗?是文章中的省略吗?是电影中的空镜吗?哦,怎样的放松状态才会萌生如此自由与不羁的叙述?!
路边妓女勾引男人的手段与话语我们在电影里或在生活中都不算陌生,这一点,艾什诺兹当然心知肚明,所以,他一定要让书中的妓女说出一句让主人公也让所有读者绝对想象不到的戏言或搭讪:
世界的轴线正穿过你的心脏,她宣布说,但你却不知道。
一个作家,他的心态需要放松到什么程度,才会写出这样的叙述与神喻:
那些土人像一个个土人般站了起来。
相比于艾什诺兹,我觉得我们国内的作家大多严肃紧张有余,活泼放松不足。
5
我是在找一本司汤达的小说时在书架角落上与乌纳穆诺的短篇小说集偶然相遇的(《殉教者圣曼奴埃尔·布埃诺》乌纳穆诺著,余幼宁、赵京生译,重庆出版社,1992年)。读完其中的名篇《殉教者圣曼努埃尔·布埃诺》后,马上意识到乌纳穆诺是一个被自己长久错过或闲置的大师级人物,于是继续阅读他的另一个短篇《象棋手唐桑达里奥的故事》。
这个短篇以一个作家的序与跋作为小说的开头与结尾,说他收到一个读者的来信,随后又收到读者的朋友给那个读者去信的一些片段,而真正的叙述者即写信的人,是一个有厌世情绪所以躲到僻静的海岸一隅的山脚下的人,小说的主体则是一封封的信:
我来这里是为了躲避那与我无关的社会,来与海浪和树叶作伴。不久,树叶就要像海浪一样到处飘荡了。
叙述者在山脚下的俱乐部里遇到了棋手唐桑达里奥,这是一个把生命投入棋盘的从不言语的沉默者,叙述者生活中最怕的事就是听到人类的无尽的蠢话,所以这个怪异寡言的棋手一下子就吸引了叙述者的注意力:
他下起棋来就像在从事某项神圣的宗教事业。不,更准确讲,就像在创作无声的音乐。他下棋就像在演奏,他拿棋子就像是在弹拨竖琴。当他要将军时,我甚至突发奇想,想听他的马音乐般的呼吸,而不是嘶鸣,他的马从不嘶叫。他的马是希腊神话中带双翼的飞马。应该说是一架木质古琴,你没看见它是怎样在棋盘上移动,不是跳,而是飞。
这个短篇通过叙述一个怪模怪样的棋手与他那怪异的命运,把人类的愚蠢推到了极致之境。最有趣的是,这个短篇还是一个罕见的元小说,一个关于小说的小说。在小说的结尾即作家的跋里,元小说的色彩展露无遗:
尽管如此,还会不乏唯物主义读者(他们没有物质时间去探寻人生博弈中最深层的问题。物质时间,这是多么透彻的表达方式!)来告诉我应该用这些信的素材写一本有关唐桑达里奥的小说。但是我是生活在精神时间里,我想写有关一部小说的小说(就像是一个影子的影子),而不是写有关一位小说家的小说。对,我是要写有关一部小说的小说,写给我的读者们,写给那些在我塑造自己的同时他们也在塑造我的读者。其他的事既引不起我多大兴趣,也引不起我的读者多大的兴趣……而且我也不需要我的读者(就像那个写信的人)向我提供情节素材,然后由我来给他们写小说;我倒宁愿,我相信他们也宁愿,我给他们写出小说,他们再往里加情节。那些去听歌剧或看电影(有声的或无声的)先要买一份剧情介绍的人不是我的读者。
在阅读这个写于二十世纪初的元小说的时候,我有一种时光错乱的感觉,因为它那新颖的叙事方式与独异的文本形式,都太像是二十世纪末的后现代派作家的作品了。你肯定料想不到,以哲理取胜的常以宗教为题材的严肃的乌纳穆诺,在这个短篇里,在写到兴头并进入叙述的某种自由状态时,居然也会蹦出这样的文字游戏来:
可能有没有谜的狮身人面像,就像有没有狮身人面像的谜。
看完这个短篇,我决定要借阅或购读乌纳穆诺的长篇代表作《雾》(听说那也是一部充满元小说色彩的书)。当然,在那之前,我想先比较阅读一下前不久从图书馆借回来的《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集》中的那篇同样是写棋手的小说《象棋的故事》。
一个人的阅读书单,约摸就是这样绵延并产生的吧。
6
读《谁带回了杜伦迪娜》(卡达莱著,邹琰译,花城出版社,2012年)
这是第二次读卡达莱的小说。无论是《破碎的四月》还是《谁带回了杜伦迪娜》,都是围绕着某个主题的故事性文本,写得颇具张力干净利落,也自圆其说。但谜底揭开之后,文学余韵与精神拓展性有限,作品的荒诞性相对表面或概念化,与卡夫卡那种内在的无解的深渊般的存在之荒诞不可同日而语。有点像昆德拉的小说。两人的区别也许是,卡达莱更偏好故事的构建,而昆德拉更喜欢议论。两人都没到一流小说家的境地,都没到诺贝尔文学奖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