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江湖事

作者: 刘星元

(一)

只要是被称为“城”的空间区域,便会有拥堵在上演。那日在西城农贸市场买菜时,接到了高中同学靳喜光的电话,他从外地回来,正好途经县城,约我中午一起吃个饭。喜光在南方的某座城市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好不容易请下假来,时间也总是被漫长而颠簸的行程挤兑着,我们俩难得一聚。挂掉电话,我放弃了买菜的打算,骑着电瓶车往会合地点赶。那日恰好是周六,正是几所私立学校放假的日子,我所行经的道路一侧,正好坐落着一所寄宿制学校,以校门口为起点,前来接学生的车辆被共同的目的捆束着,组成了一个暂时性的扇面形群体,扇面顶端跨过路沿石,篡夺了街道一半的空间,路过的机动车过不去,原本擅长见缝插针的电瓶车也时遇阻隔,交通一时陷入瘫痪状态。相比机动型交通工具,在县城,电瓶车的优势之一是可以抄近道,大多数情况下,无论怎样坎坷崎岖、狭窄逼仄,只要还能称之为街、道、巷,电瓶车都可畅通无阻。面对拥挤,我临时决定拐入一侧的城中村,然后穿过村子向着老城的中心方向行驶。

我不止一次路过这个城中村,只是以前是从另一处方位的另一个路口进入,又在其他方位的其他路口驶出,而这次临时拐入的巷口,对我而言是陌生的。骑着电瓶车,我就如在羊肠中滑动的排泄物一般,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既被街道摩擦着,也被街道推送着,亟待被整个城中村排出。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只要大的方向没有问题,无论街道如何弯曲,绕来绕去总能找到出路。然而这次,我却失算了——在城中村的腹中,我竟顺着“羊肠”溜了十多分钟,依然未能溜到与外界相接的巷口,其间居然也未见一个行人。

继续前行,道路渐宽。就在“羊肠”渐扩为“牛肠”,让我预感到即将走出这片迷宫时,我遇见了那座院子。院子似乎是凭空出现的,专为拦截我而来,它蹲守在街巷的尽头,把我面前的道路拦腰截断,如一头张口巨兽,等着我自投罗网。事实上,走近了我才发现,即便那座院子横亘于道路中间,道路依然没有终结,困境面前,它重新归置自己,把自己分化为两条更为纤细的小巷,两条小巷在院墙下一左一右分道扬镳,奔向了相反的方向,如一位母亲同时诞下的一对婴孩,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简单而言,这里并非是我原以为的死胡同,而是一处T字形道路,那座远看霸道十足的院子,容允了道路的逃逸,也默许了我拥有选择的权利。最终,我选择了一条更倾向老城区的小巷,成功与同学会合,却没人知道,在T字形道路的交接处,我曾短暂停留了一会儿。

是那座院子的院门吸引了我。门是拱形门,红砖砌成的墙柱向外接连着院墙,向内托举着拱形铁质门楼,门楼上焊接着同为铁质的“忠义武校”四个大字,四字横列,却已有三个缺胳膊断腿,只有“校”字还相对完整。字是红色的,然而黑却正在不断扩张——那些黑是红漆剥落后物质露出的真容。右侧墙柱的漆木板上也刷着这四个字,白底黑字,行书。四个黑漆大字拖泥带水,比原本的字体稍显膨胀,似是水渍长年累月的牵拉所致。那些文字像是受不了被困于固定空间的命运,它们要逃跑,虽然跑得缓慢,但已经呈现出决绝的趋势。左侧墙柱上亦挂着四个字:烧烤江湖。与右侧的不同,这张牌匾是新的。两扇铁门被一团锈迹斑斑的铁索捆束着,铁索头尾相接处,挂着一把新锁,新与旧因为共同的功用纠缠在了一起。隔着宽大的门缝向院子里看,左边是一处较为平整的空地,右边则是几排红砖瓦房。头一排房子,窗户用篷布封得死死的,不知道后面几排是不是也如此。房子的墙面上是一些崭新的手绘卡通画,多是武侠人物造型或武侠经典场景,墙头长满了草,墙根却干干净净。很显然,有人对院子进行了清理。

站在院门外,面对空无一人的院子,我一时不知该欣喜还是该失落——在它已经快要荒废的时候,终于等来了我。我来也晚,如武侠小说里名满天下的宗门,在我还未到之前,它就已提前退出了江湖。

(二)

那所荒废的武校,我二十多年前就已闻其名,我以为它早已如这世间诸多流行一时的事物般完全消失了,却没想到,它还是留下了残肢断躯,如在对决中落败负伤的侠客,依然还在江湖的纷争之外倔强地活着。

上溯至二十多年前,我的少年时代恰好对标武侠热的末端,那时候,几乎每个少年的心中都有一个武侠梦。如果说铺天盖地的影视剧与武侠小说是这梦发酵的土壤,那么盛极一时的武校便是实现梦想的宗门。那时候,几乎每家电视台的广告时段都会播放不同武校的招生广告,实力雄厚的在省台上播放,稍逊一点的在市台上播放,最次的也要在县里的荧屏上露露脸,似乎不在电视上展示一番,就不配与“武”为伍。电视里,那些与我大致同龄的少年学子,身穿飒爽的练武服,或单练或对打或群演,他们的身躯灵活地起腾转挪着,手中的刀枪剑戟也灵活地劈翻勾挑着,羡煞坐在屏幕前的另一群少年。

本县历史上,忠义武校曾赫赫有名,不知是否与此地独此一家有关。除了电视广告,忠义武校还时常派人到村子里、集市上以及学校门口发放宣传单页,通过这些下铺式的宣传,身处偏僻之地的我们知道了学校创办人曾在嵩山研习武术多年,获得过省级武术比赛的亚军,与某位武打明星师出同门,还参演了这位明星主演的电视剧……武校的宣传人员将老板的这些履历反复渲染,让我们对本县竟孕育出这么一位大宗师而莫名骄傲,一个个都盼望能入读武校,成为他的入门弟子。后来,我在就读于忠义武校的表哥那里看到了学校精美的宣传册,诚如他们的宣传一般,图册上印有创始人求学嵩山的照片,有获得各项奖牌的照片,有与明星合影的照片,也有他参与演出影视剧的照片,与之前的想象略有出入的是,在他与明星合影的那张照片上,宣传中所说的那位同门明星站在第一排的中间位置,而他却站在最后一排的边角处,如果没有特意标注,很难从中将他挑出,而他参演的那部电视剧,我竟然看过,只是不记得竟有这么一段剧情。但不管怎么说,这些成就也足够让我膜拜了,抚摸着那本薄薄的宣传册,我提出用一本《侠客行》交换,表哥则坐地起价,又顺了我一本《浣花洗剑录》。以现今的眼光看,这种看似攀高枝却处处显落魄的宣传套路可谓浅薄而可怜,然而,正是这浅薄而可怜的套路,却误打误撞击中了我们的软肋,成功吸引了众多怀揣武侠梦的孩子走进武校,我表哥即是其一。

作为众多乡间少年里微不足道的两个,表哥与我有着丰富的共通之处——爬墙上碑、逮鱼摸虾,戳过马蜂窝,捣过雀子巢,经常欺负比我们年幼的表妹,每次考试成绩在班中必定倒数……窝在他家里看VCD则是我们俩最为重要的共同爱好,他家中存放着二三十张盗版碟片,其中不乏武侠剧,屏幕上雪花时常飘飞,画面时而晃动,但这并未影响到我们的好心情——面对屏幕,我们学着剧中人物,将剧中的招式练了一遍又一遍,将剧中的台词对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说着说着就骂了起来,对着对着就打了起来——刚开始还在比划招式,互不服气,后来就抱着厮打在一起,全无侠客风采。说真打,其实彼此并未使出全力;说假打,被击到的身体部位又总是有些疼痛。表哥胖,我瘦;表哥高,我矮;表哥气足,我力弱——厮打的结果总是我哭出声来。

作为众多乡间少年里微不足道的两个,表哥与我的差异之处掰指可数,然而正是这几个贫乏的差异点,却罔顾我们众多的共同特征,以绝对主导的身份控制且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轨迹——与同为农民的我父亲不同,我姨夫还办有一家养猪场,在村委会也顶着个职务,是个有斤两的人。他家是村里最早盖平房、买电视的人家,也是最早引进VCD的人家,也正是因为如此,当表哥哭着闹着要去武校就读时,姨夫终于还是答应了,而我同样运用此招,换回的则是我父亲技高一筹的招式——大鞋底烙屁股。

小学毕业后,我与表哥就在求学轨迹上分道扬镳了。表哥去了县城的忠义武校读书,我则按部就班,入读了乡里的普通中学。同为寄宿制学校,但武校的放假周期与乡镇中学不同,表哥每半月放一次假,假期四天;我则每一周放一次假,假期两天。表哥每次回来都带着他的新招式,五步拳、螳螂拳、醉拳……在时间的发酵孕育中,他的招式渐渐由简到繁,动作也由僵硬演变为灵活。这些招数在我们共有的亲人面前一一展示着,不时摘取着亲人们抛出的好评,而表哥信誓旦旦夸下的要成为全国武术冠军的海口,更是博取了亲人们的夸赞,虽然他的文化课成绩依然和我一样差,但似乎大人们不管这些。与之相反的是我,依然是众人眼中那个不思进取的顽劣孩子,时不时惹是生非,给家长带来许多麻烦。

不得不说,那两年表哥确实是我心目中的大侠,假期里,我常求他教我学武,他总是在揶揄我一阵之后才答应。肩要挺直,拳要生风,步要稳当……在他家、我家或是外祖母家的院子里,他一遍遍纠正着我的错误,有时还趁机用柳条做的教竿抽打我几下,嫌弃我愚笨。或许确实是我愚笨,学了两年,只学会了那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五步拳。练武之余,他还给我讲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说,前些天参加了市里举办的武术表演赛,他得了第三名;他说,上学期参加了全县文艺演出的武术展演,县电视台的镜头扫到了他。以上的两件事依次抬升了表哥在我心中的高度,但让我觉得表哥一定能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大侠的,却是他给我讲的另一件事。他说,几个月前的深夜与五六个同学爬出校门去上网,在网吧附近的马路边上遇见了两个正在调戏一名女生的小混混,表哥他们这群少年也没讲什么一对一的侠客风范,直接将小混混群殴了。表哥讲得唾沫横飞,我则听得心潮澎湃、心往神驰。

崇拜表哥并不代表我不讨厌表哥。这种复杂的心理悖论,发轫于我父亲。我父亲平时在外面受了欺辱,总是在家中提起表哥,说要是他儿子能像我表哥那样会武术就行了,那样就没人敢欺负他了,但他似乎忘了,恰恰是他扼杀了我的武校梦。在父亲眼中,我文不行,武不就,平时又总惹是生非,属于地痞胚子。父亲的这种态度,时常让我迁怒到表哥身上,觉得表哥才是我被父亲轻视的罪魁祸首,但我也只是在心中腹诽,毕竟我打不过他。

时隔多年,我才勉强读懂那时的父亲——那些老实巴交的人,他们被暴戾的武力和权势所拘束,却又希望用新的武力和权势来打破这种拘束。就像那年发生在村里的那件小事——县领导要到村里视察,乡里提前安排人守在几处街巷口,防止有人闹事。村里一位耕地被人侵占的老人听说了,来找县领导告状,却被把守街巷的两人推搡了回去,有个年轻人看不过,上前理论,推搡中扇了其中一人,执勤的两人被激怒了,将年轻人踹翻在地,又狠狠回扇了他几耳光。那日领导的视察很顺利,没有人在乎这类被遮蔽的小插曲,在乎小插曲的,只是身处其中的小人物——在上前理论的年轻人心里,自己出手相助,应该算是义士吧;而在把守街巷的两人眼中,自己维护治安,恐怕也不能算是恶人吧。

有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有时候,所谓的正义似乎亦如是——正义是调味的彩头,谁的拳头硬,它就往谁的怀里倒。

(三)

在那所乡村中学就读时,我遇见了更多的“我”。常乐、黄韬、吴阳、张云刚、林清华……这群连阅读理解都读不通、作文都写不顺的少年,却能把武侠小说的优劣讲得头头是道,金庸、古龙、梁羽生……个个是我们心目中的大侠;尽管都是大侠,但大侠与大侠也有高低之分,我们常常为了金庸和古龙的作品哪个更大气磅礴而争锋,为了梁羽生与温瑞安哪个更具才情而舌战。甚至,在宿舍里夜谈,我们还常常会对老师和女同学评头论足。

语文老师是祖千秋,酒鬼一个,所不同的是,他喝的都是从集市上拎回的桶装勾兑酒,也没有夜光杯、青铜爵、古藤杯这样贵重的饮器,有几次,他在院子里撒酒疯,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一些词,有些是名字,有些则是脏话;美术老师是风清扬,留着一头长发,潇潇洒洒,放浪不羁,该上课时从不迟到,上完课就挥袖而去,想再找他都难;英语老师是冯同知,武艺低微,却偏偏爱出风头,在英语还没有被人普遍熟稔掌握的乡镇中学里,他总是半中半洋地与人交谈,只不过,方言拖累了他,让他自认为的潇洒大打折扣;历史老师是周伯通,快退休了却依然玩世不恭,晚上查房的时候,看见我们宿舍里的亓海洋和孔令行正在楚河汉界上攻伐,于是强行把棋技稍弱的亓海洋赶下来,亲自上阵杀了两盘,输了棋竟还耍赖,非要赢回一局方肯罢休……

我们每个人对于老师们的评价近乎一致,但在将班里的女生与小说里那些侠女对应的时候,默契便全然不在了。在张云刚眼中,王语嫣就该是林晓月,一身白衣,素雅洁净,在以暗色系着装为主的群体里,隐隐有仙子之风;而在林清华眼中,王语嫣就该是刘兰红,他觉得刘兰红要比林晓月性情温婉,更像小说里的天仙姐姐。隔壁班的同学黄珊珊则是我心中的侠女,在我心中,黄珊珊就是黄蓉,精灵古怪;而在常乐眼里,黄珊珊就是铁心兰,侠骨柔肠。小说里少年侠客为了心仪的侠女明争暗斗的戏码就这样上演了,我们以小说人物为掩护,言辞或闪烁或直接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憎,却不明白,这一切都是那个被叫作“初恋”的挑拨者在作祟。那是个孕育梦的时代,少年的萌动之心与武侠情怀在白日中也能波澜壮阔。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每一个人独有的江湖里都有一位无可替代的侠女,她的名字是袁紫衣、任盈盈、霍青铜、纳兰明慧,也是付舒美、罗雨婷、王佳佳、赵菲,我们为藏于心中的她们而兴奋而羞愧而莫名欣喜而无端慌乱,就像她们本来就是喜怒无常的矛盾体,潜伏于我们最为柔软之处,于相对长久的爱抚中选择一瞬将我们炸裂。那时候,武侠小说里所说的浪迹天涯,我们在心里已经无数次浪迹过了;武侠电影上所演的儿女情长,我们在梦中也已经无数次演绎过了。除此之外,我们还抽刀断水,我们还拔剑倾城,并在心中一遍遍模拟着自己在经历恩恩怨怨之后,最终臻于化境、退隐江湖的剧情。我们就这样于武侠的世界里挥霍着日月,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成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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