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波浪宽
作者: 田鼠
田鼠,本名田冯太,男,土家族,1984年出生于湖北省来凤县,现居云南昆明,供职于某文学杂志社。写小说,写诗,不吐不快时也写散文。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诗刊》《中国诗歌》《星星》《江南诗》《长城》《大家》《边疆文学》《延河》《文学界》《山西文学》《厦门文学》《文学港》《滇池》《鹿鸣》《百柳》《金沙江文艺》《文艺报》《东方早报》《云南日报》等报刊。获第二届中国土家族文学奖。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河。我的这条河,叫酉水。
我的整个中学时代都在酉水河畔度过。人们习惯称酉水为大河。那是相对于它的支流而言的。在县城附近,有三条河汇入酉水,最上游的叫小河,与酉水交汇的地方叫小河坪;居中的叫龙洞河,与酉水交汇的地方叫河坝梁,是我们游泳的首选之地;最下游的叫蓝河,与酉水交汇的地方叫庆凤山,是一座小山的名字,也有人叫团结桥,自然是桥梁的名字。这是一座建在酉水上的石肋双曲拱结构的桥梁,兴建于1962年,1965年竣工,连接着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来凤县和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龙山县。不远处的蓝河上有一座石拱桥,叫接龙桥,据说是当年为了迎接贺龙的剿匪部队而建的,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我家就夹在蓝河和酉水的另一条支流新峡河之间。
那时候,学校明令禁止下河洗澡,但每到夏天,我们总是三五成群地去。被老师逮着了还要狡辩,说我们是去游泳的,没有洗澡,把老师气得小死。在老家的方言里,洗澡一词包含有游泳的意思。老师越是反对,有些同学就越要去游,为此,我还给周华健的歌《朋友》重新填了词,至今都还记得:
这些天,几个人,不上课,去下河。酉水河,龙洞河,哪条河我没去过?
真去过,才会懂,会着(方言,读chuó,被的意思)汶(方言,溺水的意思),会死人,总有你,总有我,在行动。
朋友一起去下河,那些日子真洒脱!班主任的课,不放过,别的课,还用说?
朋友一起去下河,那些日子真好过!一句话,一辈子;一跳水,一哦豁。
在我们的方言里,哦豁不仅仅是一个语气词,还代表着死亡。说一个人哦豁了,就是说他死了,有对死亡不屑一顾的态度。
一句话,一辈子;一跳水,一哦豁。这首词是我写给一个死去同学的,他的名字叫杨启林。
那是1998年的事。还没放暑假,那场著名的洪水也还没来。那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我崴了脚,回寝室休息去了。睡得迷迷糊糊,被杨启林摇醒,他约我下河洗澡,马上出发。我自然拒绝了,崴了脚没法游泳。后来我听说,他还约了好几个同学,但他们不敢逃课(尽管是体育课)。下课后,他跟外班的几个并不太熟的校友去了大河,就再也没回来。他之前约的那波同学,去了蓝河一个叫老虎洞的地方游泳。据跟杨启林一起下河的校友说,由于他们跟他不熟,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杨启林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后面,到了河坝梁,他噗通一声跳下去,半天没起来,当他们觉得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件事曾困扰了我好一阵子。杨启林跟我小学六年级就是同班同学,我知道他不会水。上初中后,我曾约他下河,并承诺教他游泳,他都不敢去,而那天他竟然主动约我,约不动我又固执地约其他人。更离奇的是,他的一个隔房的爷爷那天正好在河坝梁的一户农民家干活,没有人知道他俩的关系,那个爷爷竟然在杨启林被冲到岸边时恰好到河边洗手,然后为他收尸。所有的情节好像事先安排好的,就连小说都不敢写得这么巧合。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我爹说没什么好奇怪的,天要收他,可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安排他去做。
在我的酉水上游北岸老家,人们对死亡的态度都很坦然,尤其是土家人。我们从不避讳“死”字。我第一次读鲁迅先生的《祝福》,短工说祥林嫂“老了”,接下来“我”诧异地问“死了?”读到这里我感到莫名其妙,曾一度怀疑编课本的人搞错了。后来弄懂了,更觉得莫名其妙。死了就是死了,为什么要说老了呢?按照我们的理解,一个人死了,就意味着他回到了他来的地方,亲人们应该高高兴兴地相送,有什么好忌讳的呢?
土家人的葬礼中,有两个重要的环节在外界看来是难以理解的。一个叫穿花,又名打绕棺,亲友们在道士先生的带领下围绕着棺材载歌载舞,欢送亡人;另一个叫闭敛,也就是遗体告别,道士先生打开棺材盖,让亲友们跟死者见最后一面,按说,那场景应该是悲伤的、凝重的,土家人则不然,没有人会哭,人们认为这时候哭,尤其是眼泪掉进了棺材里,是极不吉利的,会给亡人带来牵挂和负担。此外,还有一大禁忌:任何金属的东西不得放进棺材。金属是重的,会拖累亡人,使得他没法轻松上路。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沉重。
我有个初中同学,叫兰术超,家住酉水河岸。他的理想是当道士先生,当年没少被我们嘲笑。一下晚自习,他通常第一个跑回寝室,坐在床上,把他吃饭的搪瓷碗倒扣过来,一边用筷子敲击碗底,一边念道士先生超度亡灵的经文。前几年我再次跟他取得联系,聊起这十多年来各自的生活,不禁感慨万千,然后写了一首诗,发在《江南诗》杂志,标题就叫《道友兰术超》:
二十年前,在接龙中学的
学生宿舍里,兰术超
夜夜击碗而歌,高唱
道士的经文,把卧谈会
唱成了追悼会
二十年来,兰术超
开过网吧和当铺
都倒闭了
像一只钟摆,他总在
无业游民和个体老板间
摆来摆去
二十年了,兰术超
谁也没能超度
土家人的道士分两个等级,低等级的叫道士或者先生,还有人叫道士先生,高等级的叫老士,也有人音译成老师、老司。不管低等级还是高等级,都统称道士,或者道士先生。不熟悉语境的人听上去会觉得很混乱。事实上,老家人的信仰本身就很混乱,当然,我更喜欢用“开放”“包容”“博大”“广泛”这类词。
去年12月中旬,我回了趟老家,采访了一位道士先生。先生很热情,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还给我看了他的经书,有《胎苦经》《十王经》《弥陀经》《观音经》《地藏经》等,却没有《道德经》《南华经》和《冲虚经》,这让我十分不解。先生告诉我说,土家族的道士跟我们理解的道教的道士不一样,他们综合了道教、佛教以及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是一群泛神论者。这一点,我深表认同。先生的经书中,有一本封面上没字,先生说是请神用的,我摘录了其中几句:
佛道供应天龙上圣
创仪立教梁武皇帝
兴权启教阿难真者
传科演教诸位宗师
城隍土地庙王等神
家堂香火司命福神
五方五帝禁忌龙神
生殁土地里域正神
天真地圣水哲阳贤
三界十方百亿万灵
……
大行普贤愿王菩萨
大悲救苦观音菩萨
大量福田势至菩萨
大愿本尊地藏菩萨
……
开教本师释迦文佛
当来下生弥勒尊佛
西宫渡人阿弥陀佛
……
从这段经文中不难看出,请神请的除了“神”,还有“圣”“佛”“灵”“皇帝”“真者”“宗师”“阳贤”“菩萨”,统称为“神”。请神是葬礼的第一步。先生说,亡人生前的所作所为,将决定他们死后的去向,有的进入人道,有的进入鬼道,有的进入畜道,诸神扮演着陪审团的角色。
我喜欢陪审团这个词。陪审团的成员不必固定,只要他是正直的就可以参加。后来,我又拜访了我母亲娘家大河镇的一位道士先生,他的经书则以道教和原始宗教的居多,跟佛教有关的只有《观音经》。据我所知,观音是佛道皆参的。
除了葬礼,老家人的泛神论还体现在逢年过节时的家庭祭祀,老家人叫敬菩萨。其中,除夕那天的敬菩萨最为隆重。
那天,家家户户炖好猪头后,将咬着尾巴的猪头和两杯酒装在一个大盆或托盘里,猪脑门上插一双筷子,先从“家先”敬起。家先就是神龛上贴着的各种神位,红纸黑字(或金色的字),中间写着“天地国亲师位”,右边(人看的视角)是“九天司命太乙府君”,左边是“××堂上历代祖先”。××堂是堂号,比如我家的是“紫荆堂”,相传先祖救过一位没落皇帝的性命,将他藏在一棵紫荆树下才幸免于难,该皇帝赐紫荆堂。敬菩萨的时候,要点两支蜡烛、三炷香,烧一堆纸钱,纸钱快要烧完的时候,将酒倒在上面,然后磕三个头,或者作三个揖。家先们吃饱喝足,再端到户外,依次敬土地、山神,如果附近有河流,还要敬河神,有古树的敬树神,有溶洞的敬洞神。敬完这些菩萨,再敬守护牲口的神——姜子牙。
传说,姜子牙封完神,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的老伴儿马氏来讨要神位,姜子牙不允,马氏死缠烂打,姜子牙拿出打神鞭,怒吼:“瘟神,还不速速离去!”马氏不懂姜子牙的方言,不知道瘟神是骂人的话,以为给她封了神,欢天喜地地走了,去人间享受香火。后来她知道了瘟神并不是神,恼羞成怒,你不是说我是瘟神吗?我就让牲口遭瘟。一时间,人间的牲口病死无数。姜子牙得知后,亲自守护牲口圈。后来,人们就在牲口圈上贴上“姜子牙在此”的字样,吓唬马氏,保六畜兴旺。我家的牲口圈上就一直贴着这样的字条,跟家先一样,也是红底黑字,一贴一年,腊月三十敬菩萨的时候撕下旧的换新的。也有人家为了对姜子牙表示尊敬,贴的是“姜太公在此”。父亲说,名字是用来叫的,神灵并不认为直呼其名有什么不敬之处。
敬完姜子牙,回到厨房,敬灶神。父亲说灶神是一家之主,我深表认同。民以食为天嘛,食物需要在灶上进行加工。
老家人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也相信神明就隐藏在草木山川之中。他们心存敬畏,心怀感恩。
土家族历来有赶仗(围猎)的传统。冬天农闲时节,村里的男人们扛着枪,围追猎物,等猎物走投无路了再开枪,每次赶仗阵势很大,收获甚微。他们并不在乎打了多少猎物,在乎的是协同作战的快乐。上世纪90年代后期,我还跟他们一起打过野猪。后来,国家对枪支的管理更加严格,乡亲们自制的火药枪全部没收了,但赶仗的传统还在,可以去公安局办理持枪证,用双管猎枪赶仗。2003年,我离开老家的时候,村里的森林防火宣传栏上写着“严禁使用明火枪打猎”。去年秋天,我回老家参加一个文学笔会,采访了一位老刑警。据他介绍,持枪证并不是谁想办就可以办的,需要进行严格的审核,子弹也是限量配给的,更重要的是,猎人们知道什么东西可以打,什么东西不能打。他还给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一群猎人赶仗,将一头麂子团团围住,麂子见走投无路,反而变得大义凛然,迎着猎人的枪口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年轻的猎人瞄准麂子,正要扣动扳机,一位年长的猎人用手里的枪一格,将年轻猎人的枪口格向天空。年轻猎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挨了一耳光,年长的猎人厉声喝道:“你眼睛瞎了?没看见后头还跟着个小的?”年轻猎人定睛一看,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一头小麂子怯生生、颤巍巍地躲着。老刑警说:“赶仗有赶仗的规矩。带崽的动物可以围,但不能打;怀孕的和正在交配的动物,围都不能围。哪个要是不守规矩,不用我们管,其他猎人自会没收他的枪。”
枪支管理严格后,村里大部分人用不起双管猎枪,改用捕兽夹,老家人叫套。用套规矩也多。不能用小套,要用大的。大套很重,我上初中时一个人手脚并用,都没法将夹子掰开,需要两个人协作,一个用脚踩,一个用手掰。但大套有一个好处,小动物踩上去,套不会跳,伤不到它们——老家人把动物踩上捕兽夹,捕兽夹合起来这个动作叫“跳”。记得有一次我跟堂哥大清早去收套,见一个套的前后都有动物脚印,套却没跳。回到家后,堂哥不住地惋惜,说他敢保证那脚印是白面(果子狸)的。村里一位老人则说没什么可惜的,踩到了套没跳,说明那白面小,我们有什么权力吃小家伙呢?
捕鱼也是。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开篇写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武陵,就是武陵山区,包含整个酉水流域。可见,老家捕鱼的历史由来已久。在我们村,除了小孩子没事儿做去徒手捉鱼,村里的主要捕鱼工具是渔网。渔网必须用大网,保证小鱼能顺利地游走。我有个同学,自己动手将渔网改密,被他爹往死里揍了一回,从此再也不敢了。那时候村里采石场多,雷管炸药自然就多,有一次我自制了几个土炸弹去河里炸鱼,回来也被我爹狠狠地揍了一顿。他边揍我边说:“你还要不要那张×脸?鱼是用来炸的?小鱼都被炸死了,二天(以后)你还想吃鱼?狗卵都没得你吃的!”当时我觉得很委屈,河水是流动的,我能炸死几条鱼?不过能打一次牙祭罢了。后来想想,我爹是对的,要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想,都炸鱼,河里的鱼恐怕早绝种了。陶渊明之前的历史姑且不论,从晋太元中到现在,酉水河依然很清,河里依然有很多鱼,我想,这跟老家人的这种敬畏之心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