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意诗韵普陀山

作者: 厉敏

在我国几大佛教名山中,唯有普陀山的地理位置与众不同。它孤悬海中,与大陆隔绝。这座千年的观音道场,因而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也留给人们无尽的想象。

一座小岛,四周被海水包围着,没有尘世的烦杂和喧嚣;每天晨钟暮鼓,自在清净,看潮起潮落,日月轮回,仿佛海上仙境,远离人间烟火。这样的环境,本身就带着一份诗意,或者禅意了。

《游洛迦山》

宋·王安石

山势欲压海,禅宫向此开。

鱼龙腥不到,日月影先来。

树色秋擎出,钟声浪答回。

何期乘吏役,暂此拂尘埃。

王安石诗中的洛迦山,即普陀山之观音道场。诗中描绘了佛教胜地普陀山独特的环境和静肃的氛围。这真是一个庄严神圣的佛国世界。海天之中,独立一座小岛,岛屿为浓荫所覆盖,一片壮丽秋色;岛屿上空阵阵涛声与古寺钟声相互应和,萦绕回荡。众多高大雄伟的寺院依山而建,各丛林之间有小路蜿蜒相接。一座座寺院被掩映在高大蔽天的树林中,环境幽静,气象森严;殿前香烟缭绕,殿内佛号回荡,俨然小说中所描写的神话境界。

船离普陀山越来越近,你的内心渐渐空旷,昨日的烦恼如身后的浪花离你远去。从短姑道头上岸,踏入普陀山,迎面而来的是一座高大的石牌坊,牌坊正中上刻着“南海圣境”“同登彼岸”几个大字。从牌坊进去,你俨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沿小路逶迤而行。随处可见历史的印迹,随处是先人留下的箴言和诗意。“安期炼丹处,遥指仙人井。华盖结树冠,玄泉烹清茗。……任凭沧海淼,只取一瓢饮。”如今,秦朝时那个炼丹的道士安期生早已不知所终,但宝岭下岩洞中的仙人井还在,那烹过清茗的泉水在井中依然满满。不知那些脚步匆匆的名利客们,在此是否有所醒悟。

另一位著名的道士名梅福,字子真,也渡海来此隐居。他结茅山椒,采药炼丹,直至终老。因此普陀山以前就叫“梅岑山”。今普济寺西北有梅岑峰,峰顶建有梅福庵,庵内有一梅福井,梅岑峰西麓下有梅湾,巉岩危崖,林木葱茏,据说梅子真曾于此广植梅树。清代明慧法师游历至此,吟曰:“梅花万树满前湾,仙尉于今丹灶闲。春色自来还自去,何曾一片落人间。”春色不管人间事,完全按自己的节律运行;而人们寄情山水,乃是一厢情愿。

沿着盘旋小路,我们登石阶、过甬道,踽踽前行。历史和现实在这里相叠,我们穿梭于时空的隧道,在古人曾经驻足的地方仰望,在诗意的空间寻找人生的感悟。

在梅岑峰西麓,有两块巨石相累如磐。上面的一块呈菱形,形似滚卵,二石相叠处,间隙似可过线,看似摇摇欲坠,却稳如磐石。石上刻有明代抗倭名将侯继高写的“磐陀石”三字。取名“磐陀”,可有深意?“磐陀”,乃指石之不平;如此巨石,不平而稳,全在其中定力。昔时,文人墨客至此,自当吟咏一番,但所言大都泛泛,无非咏景赞叹而已;唯广性法师之作,颇耐人寻味:“磐陀石畔可容身,大步经行最率真。天地吾庐随处足,本来无我亦无人。”无我之境,物我归一,磐石焉可撼动?

行至普慧庵,往上稍行几步,只见西天门下方的路边,一块裸露的巨石上,刻着一个硕大的“心”字。巨石的表面圆浑平滑,而阴文的“心”字用红漆抹底,格外醒目。听说心字石后峡谷间,有一石向外伸展,酷似蟒首,称蛇头石。据传,观音与一蛇精斗法,以神力伏之,点化蛇精成石,永镇于此。我以为,此种传闻乃俗人附会,不足为信。

刻“心”为铭的释子,倒颇为有心。其落款有十二字释文:“一片婆心,本自明镜,四大乾坤。”“婆心”乃仁慈之心;而六祖慧能的师兄神秀写过“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之句。我揣其意,是说这颗巨大的仁慈之心,如明镜一般,照着四面八方;他祈愿每个看到此“心”的人,如照镜子一般,时时检点自己的言行,别丢失了慈悲之心。这对信众而言,是善意的告诫;而对于佛子,“心”字却蕴含更深的含意。

心为万欲之源,心净,则不生邪念;心诚,则应如所愿。在青垒山东面的海边,有一个海潮可以进出的山洞谓“梵音洞”。据说,此洞非常灵验,诚心礼佛之人,经常可以看到观音的法相现身。大概是因洞中常年雾霭弥漫,在阳光和波浪作用下,变幻莫测,时显奇形所致。此洞颇为深广,海潮入洞,激宕有声,如龙吼虎啸,听者悚然。

可是,对所现佛相,所见之人却人各言殊。有个名叫韩廷峨的香客,事后记下了自己看见佛相的情景:“轻衫恍若清风舞,活象还同满月圆。更有十分真色相,添青半臂画难全。”真乃似真若幻,让人见之又惊又喜。而更多的人,未能如此幸运,能够一睹菩萨真容;但停下来听听噌吰的潮声也不错,那是菩萨在说法,“扶筇独向危崖立,静听潮音说普门”。因洞之神奇,礼者甚众,有贵人赍资,在石台上又架阁两层,上供菩萨,供人礼拜;康熙帝也特御书匾额,挂于阁上。

“绝顶云深处,登临兴倍雄。水明天际碧,霜薄树头红。万虑一身外,千山回望中。天庵容我住,归懒下山东。”这位法名常誉的师父,我猜想应该不是本地的常住,是特从外地来普陀山参佛的。在他第一次登临佛顶山之时,遥望山顶云飞雾绕,顿时兴致倍增;当登顶之后,站在山石边极目远眺,海天一碧,境界浩阔;而近望山头,则是秋霜红叶,层林尽染。一切妙不可言,此时,那些人生烦忧早已一洗而空。他还开玩笑说,如果山上能接纳我,我就懒得下山了。

佛顶山在岛西北部,主峰白华顶,又称“菩萨顶”,为全山最高处,慧济寺建于此。山上树木葱郁,常有云雾缭绕,为普陀山十二景之一“华顶云涛”。东北有索道,游客可乘缆车抵山巅;但还是有很多香客愿意沿着山路,三步一拜,顶礼上山。

游历山水,以诗记游,是古代文人的一种传统习尚;而到了佛教丛林,受环境和氛围的影响,诗人们在吟咏自然山水中,自然对生命和佛理有所参悟,于是,在诗歌写作中往往也渗透着一些禅意。金人元好问曰:“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诗禅结合,赋予了诗更多的内省和理趣。

从普陀山保存的历代文人诗作来看,其所吟内容非常广泛,显示了来普陀山参禅的诸多信众,都怀着一颗虔诚之心,真诚地体验感悟,以求其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平实的真理。也许一棵树、一眼泉、一处遗迹、一次谒见,都能引起心灵的感应和禅悟。

妙严庄路,是普陀山朝山香道的前段,起自短姑道头,经白华庵、正趣亭、三圣堂、石牌坊至普济寺。路面皆用细磨石板铺砌,每隔数块雕琢一朵莲花,花姿各异,为佛国所特有。明代书画家董其昌书写的“入三摩地”碑,颇有深意,似乎是告诫人们沿此路前往圣境,宜心住一境而抛弃杂念。而“金绳开觉路”(董其昌书)、“宝筏渡迷川”(僧朗彻书)石联也很有意思。一书家,一僧衲,各书一联,风格稍异,但相得益彰。此联选取李白《春日归山寄孟浩然》诗中的句子,用在此处,可谓恰到好处。

在悬海小岛,无江河湖泊,日常淡水全靠平时雨水积贮,一旦久旱不雨,岛上僧众就要为水而苦。好在此地山不高而林密,所以常有泉水可汲。在白华庵大悲阁西北角,宋代高僧真歇驻锡于此,曾启石得泉,故名“真歇泉”,壁间南宋宰相史浩篆碑犹在。后人题诗曰:“真祖留遗泽,泉传人共传。缁流前后歇,旧址莫轻捐。”希望人们像泉流一样,前后相继,不忘先人遗泽。

海印池又名莲花池、放生池,在普济寺前。建于明代。池上有三桥,桥中有八角水亭。池周花木、梵刹倒影其中;在夏日月明之夜,莲花盛开,月映池中,遂有“莲池夜月”之景。因莲花与佛门相映,景美而寓意更深,让人们诗兴翩翩,说荷花“迎风苒苒原无意,对月亭亭却有香”“送我将归现色相,一花一叶一如来”更醒悟自己“忽惊身在莲花上,更待何年说往生”“从今省识清凉味,火宅都教冷眼看”……真是“莲花开落是禅机”。

而钟情于普陀山上的一寺一景,沉醉于海天佛国的诗禅境界的,还大有人在。屠隆,是明朝万历五年进士,曾入朝为官,他精通戏剧、诗歌,号称“明末五子”之一,是个纵情诗酒、交游广泛的才子。他平生多次游历普陀山,写下大量诗作,并为普陀山创立十二景目。其中《香炉翠霭》是这样写的:“博山突兀海孤悬,日对军持大士前。不用旃檀燃佛火,晓来岚气自生烟。”

“博山”是古香炉的名称,诗人把峰巅的朝雾比喻为一个大香炉中的佛火,这样就用不着檀香木来生火了。这个比喻异常形象生动。“军持”为梵语音译,即菩萨手中的净瓶,象征大士手持净瓶,将大悲甘露洒向人间。佛陀之慈悲形象跃然纸上。

想不到屠隆的女儿瑶瑟,也是一位才女,而且是虔诚的佛教徒。她也曾上普陀山礼佛,其诗《礼观音大士》共二首,其一云:“水月观音水月明,只将慈眼视众生。众生无量悲无量,应感如传空谷声。”

这首诗巧妙地运用“水月”“无量”等叠词,表达对观音大士的敬仰之情。据传,观音菩萨有三十三法身,“水月观音”,是菩萨观水中之月的一种形象,喻人物仪容清丽俊美;后一个“水月”,是实写,是诗人看到的在水月映照下的菩萨形象。“无量”,含义丰富,意为不可计算,没有限度;而另一说是指“无量寿佛”。这里形容观音菩萨面向芸芸众生,以慈眼相看;其慈悲情怀广大无边,众生应时时能感应到。

“平沙十里软如茵,一片黄沙净绝尘。步步莲花开觉路,到来都是法王身。”江苏丹阳籍诗人丁鸿阳,在朝拜了普陀山各寺之后,傍晚时分,来到象王峰下,漫步在被称为“千步沙”的普陀山沙滩,欣然写下此诗。

这千步沙南起几宝岭北麓,东北至望海亭,长一千二百七十米。沙色如金,宽阔平坦,海潮拍岸,海浪涌雪,景色极为壮观。漫步澄澈之境,感觉自是与别处不同。沙滩平缓开阔,金沙柔软纯净,碧水白浪,洗去了人间一切喧嚣、浮华、俗气,夜色中月光婆娑,远处渔火隐约,确是人间真正的清净之地。我迎着晚风,悠然而行,心无杂念,内心空旷,这走出的每一步,似乎就像开出的一朵莲花,让我正觉悟道:只要一心向善,矢志修行,人人都能去往西方,人人都可以立地成佛。

周敦颐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普陀山不高,最高峰白华顶,也称菩萨顶,不过海拔286米,但因为有“仙”在,故名闻天下。这位“仙”者,当然是指观音菩萨,也是指“梯山万里”先后来到普陀山安居的各位高僧大德。

据说,很早以前,当人们发现《华严经》中所描绘的补陀洛迦山,就是南海普陀山,便络绎不绝抵普陀山参拜。唐朝时,更有和尚来潮音洞礼佛,燔尽十指,亲见观音大士现身说法,更引起人们的无比景仰。而唐大中年间,日本僧人慧锷想把从五台山所请之观音像带回日本,船却始终驶不出普陀山之莲花洋,于是把佛像供奉于普陀山,称为“不肯去观音”,由是普陀山名声大噪,四海皆闻。

从南宋曹洞宗高僧真歇来普陀山任宝陀观音寺住持后,历代高僧一直络绎不绝,纷至沓来。中国历史上的高僧,除德行劭美,佛学深厚外,往往还博学多才,擅长诗艺。而普陀山自真歇始,易律为禅,历代的释子,以禅喻道,以诗妙悟,蔚为风气。

真歇禅师明心见性,超凡入圣,其禅诗虽留世不多,但颇可观者。其《居山偈》一诗,可为代表:“不犯清波句,澄江涵一钩。棹头风色静,蓬底夜明秋。雁影沉寒水,芦花隐白牛。须知耕钓外,稳密类难收。路断无依着,空船载月归。力穷忘一色,功尽丧全机。密混凝流处,融通向背时。古帆风静夜,任运应高低。”本篇以诗为偈,深蕴佛理,在写景和议论中,似乎蕴含着忘怀得失,处世安顺的深意。

元代的一山一宁大师,先开法于昌国(今舟山市)之祖印寺(在定海城内),十年后移住普陀山,任宝陀寺住持。后朝廷敕赠一宁为“妙慈弘济大师”,作为元朝使节,出使日本。他在日本传禅授法,广受称颂。日本后宇多法皇赞其为“宋地万人杰,本朝一国师”。有《一山国师语录》传世。一山大师文学功底深厚,对日本的“五山文学”有开创之功。

其作品以古体诗为主,语言率朴通俗、萧散冲和,内容多以寺景佛道、季节山水、日常迎送、咏史悟禅等入笔,诗歌形式多样,常有变化创新,同时亦深受宋元文学影响,诗歌呈现生活化与口语化相融、文人诗与禅道诗交织的格局。今录《雪夜作》一首:“寒添少宫齐腰恨,冻结鳌山客路情。一夜打窗声淅沥,又因间事长无明。”他曾草书将此诗赠人,诗中奥典禅意,非常人可以随意阐释。

明代的履端禅师,名海观,依白华庵朗彻法师出家,后建林樾于前山,习禅修净,以诗寓道,是个才华横溢的诗僧。他的《林樾集》中《白香山绘西方乐世界图引》《香山诗说》《玉带记》等篇独具一格,“超于禅而不拘于禅”,为诗界称颂。他留世的诗文众多,一首名为《山居杂咏》的长诗,尤为引人瞩目。全诗共70节,每节8句,每句5言,共560行,2800字,比中国古代最长的叙事诗《孔雀东南飞》还多1100字,真可谓独步古今。诗句自然流畅,心情淡泊宁静,全诗写观景,写行事,写经历,写读经,写礼佛,写心境,写悟道,娓娓而道,洋洋洒洒;杂而不乱,长而有序。可见其心绪浩渺,胸怀廓大;旨趣清雅,法性高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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