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魔术师(短篇小说)
作者: 陈家萍1
怎么说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的乡村,我周围的一切,都是父亲的魔法变的。“一开始,就这么一丢丢大,”父亲比出小拇指,“后来呀,我吹口气,说声‘变’,你就一下子这么大了。”
父亲说这话时我正从书包往外掏暑假作业,掏了一半,蹿到镜前:“镜子镜子告诉我,世界上谁最美丽?”大白替镜子答:“最美丽的人是黄丫,小姑娘年方十二,菩提镇小学五(2)班。”
铺开手绘地图,父亲伸笔画了道红圈。
如你所料,父亲是乡村魔术师,给块红布,就能玩出几十种花样。在乡人的口口相传中,他眼疾手快,能油锅取物。
“暑假有什么计划?”
“计划?”我扑闪着长睫毛,“做暑假作业,洗衣做饭,跳绳,捕鱼捞虾。”
“不如和我一道出去闯闯?”父亲的地图像只大乌龟,龟头朝南。他把地图叠成小小的方形,收到缝有黑线的皮包里。
闯江湖?我一下蹦到父亲身边,说:“爸爸,你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父亲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说:“唔,我能荣幸地和黄丫一道上台表演吗?”
“遵命。”我右手五指并拢,高举过头,敬了个少先队员队礼。
“爸,到了吗?”
“一条白路,照直走。”
父亲、大白和我逶迤行走在地处大别山余脉的狼山、虎山和凤凰山中。父亲背着用床单包扎的大包袱,从后面看,他就像被一个草堆推着走;我抱着大白。
天蓝得像冻住一样。盘旋蓝天的鹞鹰的唳叫婴儿般娇嫩脆弱,一把软刀锉上心头,把人的心锉得软薄如纸。沿途,时不时蹿出一只长耳朵灰兔,一开始,我还有兴趣撵兔子、采野花,后来,我只是用眼睛追追它们。我走不动了,脚都磨出泡了。山鸡从树头掠过,它的尾雉真炫,如果能拔两根插在背上,一定比挂帅的穆桂英还要神气。河滩上,歪歪扭扭几行不明兽迹,让人看了不由得眼皮一跳。
我们终于从陡峭的山崖走到开阔的平地。狗獾下到开着黄花的花生秧中,窸窸窣窣地掏花生吃。还没长出麻壳的花生嫩纽色泽乳白,极甜,一股奶香。这厮铁刺铠甲护卫着皮光水滑,谁也不能比它把日子过得更滋润:整个野地都成了它的粮仓。登上万山口,大白鹅径自去吃狗尾巴草种。父亲卸下行李,用膝盖抵着,靠放在一块石头上。他活动着肩周,顺时针三下,逆时针三下,手剑指远处:“呶,像不像?”
“像。”
“像什么?”轮到父亲反问我了。
“就像两只凤凰。”
父亲颔首:“对头,一雌一雄两只凤凰。黄丫你看,头、腰、翅膀、尾巴,活灵活现。”
我睁大眼睛,仔细辨认:“呶,雄凤凰翅膀是斜的,雌凤凰翅膀是正的。”
我们要去的正是凤凰村。
在此之前,父亲闯荡江湖的日子,就把我丢给村东头的太奶奶。太奶奶是一个人住。她把蛋壳在碗口轻嗑,两手一掰,打到碗里:“啧,散黄了。”她边搅鸡蛋边说,“你爸呀,就像这个。他的心呀,散了。”
“散了会怎样?”
“他就到处流浪、流浪,停不下来。”
太奶奶总是这样自说自话,“你的双脚先落地。你妈的指甲都掐到你爸肉里去了,‘救孩子’。大出血,你爸抱着你妈,谁都抢不去,只能把他打昏,才落葬。”
“这么多年,你爸都不肯面对。以为这样就可以把自个儿糊弄过去,以为,你妈只不过回趟娘家走个亲戚,没准儿过段时间就回来。”
太奶奶的话我不甚明了,却能一字不漏地复述。经历一场惨痛的家事变故后,我的年轻乐观热爱歌唱的乡间董永式的父亲,从此变得沉默,爱上行走,迷恋流浪,醉心于魔术,把无着无落的情绪安放在陌生人群,投放在夏夜星空、深秋旷野、雪岭霜林。他有时加入马戏团,更多时候独自表演。
“照我说,一切都是命。娶你妈那会儿,谁不说郎才女貌:你妈在河湾洗衣服,你爸坐台上看着她笑,两人一递一声说着话,整个天地就他俩,谁都插不进。”
“你爸呀,他的肠子都打结了。”
父亲的肠子有没有打结,我不知道。我单看到,他的眉头打结了,拧成深深的倒“川”。我伸手去抚平,一会儿,又皱了。父亲刚回家没两天,有媒婆上门,带俩娃的寡妇想让父亲入赘。
在书记的带领下,凤凰村人敲锣打鼓前来迎接。父亲显然有些意外。他搓着手,讷讷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手搓红了,脸也搓红了。
我的爱脸红的父亲哟。
他们一把抢下父亲的包袱,又抱走我的大白鹅,父亲把我扛在肩上,前呼后拥地来到了大队部。
寡妇的死鬼丈夫生前是开长途货运的司机,常年奔驶在外。一吵架,她就诅咒他死于车祸。如她所愿,他在盘山公路上翻了车,尸骨未寒,她就托媒婆来转动父亲心思。自从看过父亲的魔术表演,她逆生长为怀春少女,芳心一下子被这个头戴高顶礼帽、身穿燕尾服的魔术师给揉得皱皱巴巴,害了迟到的中年相思病,茶饭不思,寝食不安。脸皱成核桃的媒人结结巴巴地转述这些,情景实在搞笑。她又说又演的,倒把自己逗乐了。父亲没笑。他额前青筋突突跳动。他的拳头越攥越紧。这些,媒婆都没看见,她照着纸条念道:“我每晚都梦见你,穿着雪白的衬衫,袖子整整齐齐地卷了两折,左手腕露出一块‘海鸥’牌手表。”
媒婆读完,现场发挥,手差点儿指到父亲的鼻尖:“你就从了吧!”
太阳的光柱从门外射来,每粒飞舞的灰尘都清晰可见。阳光给父亲的半边脸勾勒了一道金边。他静静地打了个寒噤。
父亲端着茶,把这位媒婆客气地送走了。
志在必得的寡妇重金悬赏,前来游说者从一位两位,发展成一个使团。她们络绎不绝地穿梭在我家堂屋,“入赘多好!”她们唾沫横飞,“多少光棍眼巴巴等着呢。”来人掰着手指头,数着寡妇多能干,嘴一张,手一张,使牛把耙,家活外活。最重要的一条,“还能生,生的孩子跟你姓。这样,她的孩子,你的孩子,你和她的孩子,一大家子壮劳力,几年就把小洋楼盖起来了。”
父亲搓着手,半天搓不出一句话;他张着嘴,张不出一个字。他的嘴像含着一条蛇,咝咝吐气。
有一个老太太,说着说着,嘴就打滑了,瞧一眼我,突然一拍膝盖,说:“你这丫头,正配上她家大小子,亲上加亲!”父亲脸色一变,又变成一块生铁。
边上一人用胳膊肘捅了捅这老太太,嘴巴向父亲一努。父亲手里已抄起扫把。“这不是寡妇说的,是我多嘴。”老太太开始抽自己嘴巴。父亲把她们推出门外,把门闩上了。
窗台上的大黄猫呼噜呼噜直喘气。父亲也呼噜呼噜直喘气。
“岂有此理。”太奶奶说,“说这些话的人舌烂疮;起这些念的人,心烂疮。”一辈子不会骂人的太奶奶气得嘴唇直哆嗦:“都晓得那大小子是个傻瓜。”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张小泉剪刀,“黄丫,世上有很多怪兽。别怕,它可以替你壮胆。也可以剪出你想要的世界。”
家门钥匙交给太奶奶后,在一个大雾天,父亲、我、大白鹅一早离开村子,跋山涉水前往凤凰村。
2
“各家各户请注意,各家各户请注意,今晚菩提镇著名魔术师前来我村表演,请大家前往大队部观看。”电线杆上的大喇叭的声音传遍了村子,书记一声吆喝,村民都扛着板凳来了。书记扯了根线,一盏一百瓦大灯泡把场地照得亮如白昼。场地挤满了人。有孩子猴上树。还有人骑在矮墙上。
父亲问我脚下这块地像什么?
“什么?”
父亲微微一笑:“大队部正建在凤凰蛋上。”说完这句话,父亲就上场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父亲玩魔术。头戴高顶礼帽、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父亲一上场,乱哄哄的场地即刻安静下来。“凤凰村的父老乡亲们,大家好,很高兴能来到这里,为大家演出。希望大家喜欢我们的表演。”父亲的声音被山风吹远了。“哗”,掌声雷动。父亲向三个方向鞠躬。“他看见我了。”人群中有人大声说。父亲的目光罩住了整个场子。父亲一举手一投足,都牵动着观众的心。只见他抖动红绸布,向观众展示:布、手上、口袋底,什么都没有。反复验证。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就像有十个父亲走在台上,令人眼花缭乱。
诚如村人描述的,给一块方形红绸布,父亲就玩出几十种花样:乒乓球变成煮熟的鸡蛋,揉皱的纸变成飞鸽,青菜叶变成绿丝巾,最奇妙的是,青菜叶上蠕动的虫还变成蝴蝶满场飞。玩着玩着,两只袖子就成了百宝箱,玫瑰花、香蕉、红色的荔枝软糖、曲奇饼干。要什么,变什么。观众中变出条活蹦乱跳的大鱼,那是小菜一碟。大变活美人呢?幸好没有。
一改病恹恹的慵懒,台上的父亲简直就像一把剑,一股旋风,一道黑色的闪电,他的眼睛亮得像夏夜星辰,旋转腾挪,身姿矫健。他翩若惊鸿,矫若惊龙。他把观众的视线紧紧扯在手中,把观众的眼珠都紧紧攥在手心。
可怜的寡妇,她曾经坐在台下,不经意间一抬头,被魔术师的父亲摄去心魂,有什么道理可讲?
雪白耀眼的灯光打在父亲身上。父亲属于这样的良辰美景,属于这样的乡村舞台。
“你爸呀,两袖孤寒和冷清。”太奶奶穿着绵绸睡衣盘腿坐在凉席上,折好纸,拿起那把张小泉剪刀,咔嚓、咔嚓,剪刀像条灵巧的蛇,游走在方寸之间,随即抖出一张窗纸,一个酷似父亲的小老头,皱着眉,舞着戏台上那种长长宽宽的水袖,从袖子里跑出一圈又一圈雪花、冰凌、闪电。
台上的父亲和太奶奶口中的父亲不时画面叠印。
父亲所有的活力都给了魔术。离开舞台,他就变得忧郁而冰冷。整个人就像上冻。一股特有的寒气把他封在一个特定时空,岁月几乎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这般年轻英俊的他属于过去,属于未来,独独不属于当下。父亲没有现实,他拥有的是魔幻。这个中等身材、皮肤白净的人,父亲,离我那么近,而又那么远;这么真实,还又虚幻。我把手伸出去,想去碰碰他那浓眉毛、那又大又亮的眼睛。
父亲的凉气似乎传到我身上了,我打了个寒噤,把手焐在大白翅膀下,大白的温热给我带来了安慰。
“这人世间啊,就是不讲理,”太奶奶长叹,“争争吵吵一辈子,恩爱夫妻不白头。”
太奶奶是想起了年轻时的往事吗?
我手托着腮,看父亲表演。那寡妇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到父亲表演的?我想象一个人,又白又胖,坐在台下,盯着父亲看,看着看着,她就被父亲的魔法给诱惑了。她就变成一只大灰狼,想把父亲一口吞掉。一定是这样。我带着大白鹅在村中闲逛时,常听村人笑骂“三四十岁的女人个个如狼似虎”。
父亲逃难般地带着我和大白逃出来了。万幸,万幸。我手抚着胸口,替父亲、我和大白庆幸。要是落在这“狼”寡妇手里,还有我和大白什么好果子吃?
听到父亲喊我的名字,我立即带着大白上场了。
打我记事时起,父亲就用各种方式诱哄我练功。比如,他一听到小猪嗷嗷叫,就知道我在沉痛哀悼我掉落的黄毛。父亲就说,倒立能长头发。每晚临睡前,我都练倒立。我总是为自己一头像烧焦一般的黄毛而发愁。胖丫眼睛像稻叶梭,可人家头发黑亮亮;甜丫皮肤黑得像炭,可人家一头乌油油,用她妈的话来说,用菜刀砍,都伤不到头皮。哪像我。太奶奶手多轻,每天早晨替我梳头,我都悬着一颗心,头发结球,梳子难免带出几根黄毛,我一看见就心疼得哇哇叫。
练着练着,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总在床上。父亲亲手给我打的檀木床,硬得硌骨头。父亲连捆稻草都不肯替我铺一下,就让我一年到头睡在硬床上。胖丫、甜丫,她们的床上都铺着棉花垫絮,真软和呀。有一次,我玩得实在太疯了,一躺到胖丫的软床上,全身骨头就酥了。第二天醒来一看,还是睡在家里的硬板床上。我气得一连三天不睬父亲。一晚软床都不让我睡,是亲爹吗?
这是我首场演出。
“来来来,黄丫,劈一个。”我凌空一劈。“啧啧,像用墨斗弹出来一样。”我听到台下啧啧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