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月夜(短篇小说)

作者: 王幸逸

照りもせず曇りもはてぬ 春の夜の朧月夜にしくものぞなき

——大江千里

持续两年多的战争审判,如今总算彻底告终,七名A级战犯已被送上巢鸭监狱的绞刑架。那也是尾崎赴死之处,在四年前的十一月。

报纸上,相关时评和社论铺天盖地,热闹得整齐划一。时近年末,街头的东京人面目疲惫,细长灰暗的眼中晃动着废墟之影。这场审判拖得太长,最初挟着厉若雷火的正义律令,接着沦为好莱坞式的表演,最后成了跟不上时代的老人,徒然絮叨着无人挂怀的旧事。就连我,也不过是出于职业习惯,才对相关报道予以留心罢了。

“什么样的结果我们都可以接受。最紧要的是,天皇陛下的尊严得以保全。”几天前,在日本桥的人形町,我听见两个面带饥色的日本人这样议论着。他们虽不时用眼神打量我,却并未停止交谈。

或许把我视为不通日语的“鬼畜”,觉得没有设防的必要吧。我暗自笑了笑,转身离开,脑海中忽然响起尾崎意味深长的判语。

“如今,天皇作为国族日本的原初灵魂而存在,即为日本人所狂热拥护之‘国体’的化身。与其说日本人将天皇视为神,不如说天皇作为‘日本’的具象化而被崇拜着。”

说完这番话,尾崎深深吸了一口烟,将手里的烟蒂掷进桌上摆着的烟灰缸,身体向后一靠,两臂自然搭上藤椅的扶手。

“唉,不愧是酷爱神话的日本啊。”他带着无奈的笑看着我。

他的话虽令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我还是听出了些东西:尾崎在以一种不甚严肃的态度,点评着自己国家的君主和信仰。那带有亵渎意味的温和讽笑,以及颇具东洋气质的身体姿态,使我印象深刻,以至于近二十年后的今天,这场景依然顽强留存在记忆中。

当时我二十出头,初抵远东,是合众社上海分社的记者。尾崎是大阪《朝日新闻》在上海的特派记者,他擅长英语和德语,负责外联业务,我们因此结识。尾崎热情健谈,富有绅士风度,与我此前预想的阴郁东方人形象截然不同。我们常借着工作联络的机会,到咖啡馆里去闲谈一整个下午。我那时对东方带有民俗色彩的神话非常好奇,便请求尾崎为我讲述一二。尾崎仰头看着公啡二楼升腾的烟雾,又垂首用手摩挲着下巴的青色胡茬,喃喃着“要听日本的神话吗”之类的话,忽然从椅背上弹起,身体凑近坐在对面的我。

“一时想不起什么有趣的神话,姑且随便说说吧。史密斯君,你有没有听说过神武天皇?”见我摇头,他便向我简要介绍几桩初代天皇的神异事迹。

“相传神武天皇统合日本后,登高而望,以为日本列岛状似蜻蜓交尾。日本由此有个古称叫‘蜻蜓洲’。”尾崎手指伸进杯中,蘸取杯底的咖啡残液,在玻璃桌板上写出几个美丽的假名符号。

“多么奇妙的想象!日本真是一个浪漫的民族!”我连连赞叹。尾崎摆摆手,脸上依然是温和的讽笑。

他那时大概已隐约探听到,来自蜻蜓之国的军队正在策划第一次上海事变。

两三个儿童迎面而来。打头的孩子横冲直撞,我一味沉浸在回忆当中,躲闪不及。他撞到我的腰,跌倒在地,头上那顶报纸做的船形帽摔在地上,打着补丁的浅蓝色裤子沾上许多灰土。他有些发愣,两只雏鸭般的眼睛直直看着我。我弯下腰,打算伸手扶起他,这孩子却已经扬起笑脸,用唱歌似的英语说道:“你好,给我巧克力!”

从地上拉起孩子,我摊摊手,装作不懂日语,用英语答复:“抱歉,我没有巧克力。”

笑容立刻消失了。那孩子大声向同伴抱怨:“不走运呢,是个小气的美国佬!”然后捡起纸帽,重新戴在头上,仰起脸,用英语对我说:“再见,吉普!嘟嘟嘟!”

他们驾驶想象之车,绕过我,欢叫而去。

九月中旬,鉴于中国内战形势的迅变,华盛顿总部拍来电报,就远东部迁址可行性问题,安排我即刻前往东京。实际上,迁址考察只是向主事部门报备的理由。我此行更重要的任务,是主导关于佐尔格事件的相关特稿撰写工作。

自从三年前麦克阿瑟将军进入东京,佐尔格事件便被定为远东部的重要选题。然而战后东京分社的恢复工作进展缓慢,人手不足。另外,GHQ(General Headquarters)以预防谍报技术泄密为由,一直拒绝向媒体披露相关档案。

佐案核心人物尾崎秀实,身兼近卫内阁高级智囊与共产国际赤色谍报网成员两大身份,极具新闻性,又恰好是我的旧相识。因此,华盛顿总部安排我前去总领全局,并且特别交代我,多收集尾崎的相关信息。这正合我意。

我所好奇的,倒不是谍战事件本身,而是尾崎如何走上了这样的道路——表面镀着种种荣光,内里则是险象环生的寂寥生涯。如果说过去在上海结交的尾崎,是我于野林漫步时偶然发现的新苗,那么事件中的尾崎,则已臻花满叶涨之盛。即使其后受狂风摧残,飘零四落,依旧具有夺魂摄魄、不可思议的美丽。

日中两国全面开战后,尾崎曾来上海短期考察,很快又去香港。我们在上海匆匆一晤,所谈不多。那时当然无法预料,十年后我竟只身来到东京,寻访尾崎的生前身后事。

在东京的见闻令我大感震惊,尽管早先通过照片等形式,我已经对此地战后的萧条有所了解。半数住宅毁于战火,许多无家可归者聚集在车站、高架桥底、铁路线旁,甚至寄居危险的废弃建筑物。上野公园里常聚集着流浪者,他们大多躺在长椅或草坪上,呆望着白云青空。有时,人群毫无征兆地四散逃窜,那是为躲避警察和市政官员的卡车。当局的收容卡车神鬼莫测,仿佛战时他们引以为傲的“神风”再现。警察凶狠地挥动警棍,将几个流浪汉驱赶到卡车上,像运送牲畜一样大声喊着:“五匹,六匹……”

街头或有两拨人群相撞,展开激辩。一拨人额头绑着布条,上面写着“罢工权”三个汉字。另一拨则挥舞着“民主化”“四大自由”的字幅旗。战时随处可见的“日之丸”旗,眼下则被禁止悬挂。

“你们把雅各宾式的暴民革命塞进庸俗的唯物哲学里,一边盲信暴力将带来胜利,另一边却把神圣的、心灵的东西永远遗留在旁人,在被宣判为走向没落那一方的手中。这根本是条可笑的自我堕落之路!”

“没有被你鄙为庸俗的物质,所谓纯粹的心灵就无可依托。你口中的心灵,难道是那些蒙昧时代的祈祷和迷魂阵吗?是那些凭轻浮的热情和病态的私欲堆砌的文学吗?这种心灵理应和没落者一同埋进坟墓!”

人群愈发躁动,各种口号此起彼伏。过路人不得不加快脚步,将噪音远远甩在身后。

军队吉普车啸过带起的躁动和尘土,夜色下妓女飞扬的眼波,在麻木虚脱与暴力动荡间挣扎的形色肉体,这些构成了最常见的都市景观。市区废土横陈,东京分社的下属告诉我,有的废土甚至被开垦为农田,用以种植可以充饥的作物。

“长期以来,日本本岛工农产业比例失衡,严重依赖从朝鲜、中国运来的食物。战后失去依赖的日本,粮食供应就更紧张了。”在为我接风的餐会上,下属们享用着美食,谈论此地正在发生的饥饿问题,“以前喂牲口用的麦麸,现在也用来做主食。听说许多人甚至靠吃锯末维生。”

“把采集到的橡果、淀粉块茎,还有花生壳之类的,只要是可以吃的东西,碾成粉,加入锯末一起搅拌。”另一位下属拿起手边的叉子,悬空比了个搅拌的动作,叉子上粘连的几滴肉汁溅到雪白桌布上,晕出一泼橙红的油污,“用这样的面团,可以做出薄饼或者面包来。”

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它让我胃里的食物变得沉甸甸的。于是在礼貌关心过下属的温饱情况后,我便直奔主题,交代关于理查德·佐尔格事件的调查任务,以及总部对尾崎秀实的关注。东京分社经理方才一语不发,此刻却立刻进入工作状态,积极向我介绍情况。

“日中战争爆发以后,尾崎秀实以中国问题专家的身份暴得大名,成为报刊媒体热捧的对象。他针对张学良政变发表的一篇时评文章,博得首相近卫文麿的青睐,因此很快被招揽进近卫公爵的私人智库。现在看来,人们当时都被他的装腔作势给骗了。如果没有赤色情报网的帮助,怎么可能对形势作出如此准确的判断?”

经理发扬着他的质疑精神。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拿起手边的白瓷杯啜饮一口。咖啡冷却后,入口更显酸涩。

“不过,他当时似乎预判了中共的崛起。”坐在经理对面的先生,此时偏了偏头,略带疑惑。

“无非是为他的同志鼓吹罢了。”经理冷哼一声。显然,对于这个问题,他也有许多见解要发表。

我敲了敲桌面,提示道:“绅士们,让我们回到正题。”

经理驯顺地看了我一眼,继续介绍。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佐尔格、尾崎秀实一干人被秘密逮捕。不过,这消息到第二年五月中旬,才由司法省对外公布。此事在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尾崎秀实这样一支妙笔,居然会是出卖日本利益的外国间谍。这加剧了民众们对赤色分子渗透日本的恐慌。尾崎秀实和佐尔格同一天被处决,那是日本人为他们精心挑选的死期。”

“史密斯先生,您有兴趣猜猜看吗?”见我微笑摇头,他只好摊摊手,略显无奈,“好吧,我不绕圈子了。那是1944年11月7日。或许他们知道日本已经拖不到来年的秋天,这才果断下达处决令。”

“在这方面,日本人确实很有想法。”我勾起嘴角,眼前闪过尾崎标志性的温和讽笑。

“在狱中,尾崎一共给妻女写了上百封信。这些信札在战后结集出版,成了大众畅销书。日共想把他宣传成共产主义斗士,多数民众却更愿意把他视为赤诚的爱国英雄,赞扬他抗击军人暴政的超凡勇气。”

他开始举例说明,战后的日本社会如何向往自由民主,仿佛笃定着,方才我们所谈论的饥饿问题,必将随高尚民主理想的实现而得到解决。如他所言,新时代的政论家们,从历史文献中重新发掘“文明开化”“自由民权”的维新口号,以此证明近年来军部大肆鼓吹的“帝国圣业”全系野心家捏造,实乃对明治天皇所颁军人敕谕的背离。

以天皇名义发动的战争,如今又在天皇的名义下被清算。我默默玩味这充满讽刺意味的现实。

围绕近年来日本的民主改革,下属们各抒己见,滔滔不绝。看来,经理的有用信息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我摆出聆听的姿态,心中盘算着,下班后必须绕道去寓所附近的书店,买一本尾崎的遗札。

几经辗转,我终于联系上了川合贞吉。他答应接受我的采访,同时恳请我帮他觅集一定的食物和日用物资。

长久以来,川合贞吉都是尾崎秀实在情报事业上的同志。他也是佐尔格事件的唯一幸存者,当时只被判处十年监禁。希望访谈能提供充足的信息,让我写出一份稿件来。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没有约在美国人容易光顾的咖啡馆或西餐厅,而是先在我寓所附近的露天市场外碰头,再到我那里详谈。人们常说的露天市场或自由市场,实际就是黑市。在那里,一厢情愿的法定价格统统失灵,社会露出它的狰狞本相。人们的困窘和绝望,比黑市上的商品更为丰富。经济剥削进行得如此暴力,以至于必须靠最为卑下的身体暴力来调控,能维持这种黑市的,只能是黑帮,而不是政府、警察或占领军。

按照个人习惯,我提前十分钟便已到达约定地点,为了打发时间,我决定到市场里稍微看看,以满足我的好奇心。

往里走了一小截之后,我逐渐意识到,这并不是个好主意。两岸商贩之间的肉潮推挤摩擦,腾起的热气足以暖化年末的寒风。更何况,若困身于人群,稍后要怎么与川合碰面呢?

角落有几个精壮的男子注意到我的踟蹰不前,开始警惕地打量过来。我不敢逗留,只想赶紧离开市场,又担心万一走得太远,川合无法顺利找到我。

正为难懊悔,川合适时出现了。他穿一身熨帖但陈旧的浅灰色西装,身形消瘦,却精神饱满。简单打过招呼,我急忙拉着川合离开此地,回到公寓后,才暗自长舒口气。

将川合请到小客厅的沙发上,我端上两杯白兰地。他愣愣地看着酒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接住。

“很久没喝到这样的酒了。”他向杯中陶然深嗅,“这年月,能搞到一瓶粕取烧酒,就算走运。”

我当即表示,要送他两瓶未启封的酒。于是三两步走到存酒柜前,随手取出一瓶打算递出,才看到上面赫然贴着“占领军用特别酿制”的标签,大概是在GHQ的旧友送来的。我连忙将它放回,重新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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