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珍惜模仿写作的时光(访谈)

作者: 鬼金 广奈

鬼金:哈维尔·马里亚斯说,“人的一生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小说的镜子里找到的,要想了解一个时代,一个社会,找到它最亲密的反映,找到那些能够生活在其中的人最秘密的心跳,就必须求助于小说。”你对这句话怎么看?并说说,你对文学的理解?

广奈:谢谢鬼金老师向我抛出了这个观念,小说以其广阔的虚构空间,容纳了生活的秘密。在虚构中,人反而是坦诚真实的,即使不被现实接纳的情感、事件、价值观念,都能在小说中找到一席之地。虚构之镜映出了被掩饰的现实。我很赞同哈维尔·马里亚斯的话,也愿意在这些错综复杂的虚构世界里理解作者隐秘的内心。但对于文学,我没有多少理解,只能说我爱文学,也喜爱无数创作文本的作者,每个作者都是独特的,能够阅读他们,进入到他们的一部分世界,是我的荣幸。正如宇宙本身一样,文学也如此浩瀚无垠,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谁也不知道会进入怎样的空间,看见怎样的风景。也许,文学就是多重世界的文本呈现,引导人们不断在路上。

鬼金:你的外国文学之父有哪些?或者也可以说,你都是哪些外国作家的“影子武士”?如果可以穿越的话,你最希望做哪个作家,外国的或中国的,甚至是综合体也行?

广奈:我觉得应该是安徒生、格林兄弟和刘易斯·卡罗尔,他们教会了我如何讲述故事,并使我在平庸的生活里能够畅游奇幻的世界。童话和寓言是我对文学最初的理解,虽然现在很少看了,但在写作时难免会有一些类似童话的处理方式。我本身不是一个写童话的作者,如果能够穿越的话,我会想成为像三岛由纪夫那样的作家,目前我仍然对他保持着过分的热爱。他对于暴烈美的追求、身体的改造以及毁灭的欲望,都吸引着我想要探索他、理解他。我喜欢《金阁寺》中对美的焚毁,美好的事物无法永存,就像他本人一样。

鬼金:画家吴大羽说,绘画更本质,更本源,更广大的载体是生活,是人生,是生命本身!你是否同意这句话?你的小说中这样的生命本身多吗?

广奈:我同意这句话,艺术的载体即人生,经历生活而创造艺术。但我目前的小说中很少有这样的生命力,因为我的阅历尚浅,仍然在依靠想象进行写作。我也希望自己未来能够写出一些真正与生活本身有关的小说,关于爱、绝望、死亡和陪伴。每个人都希望传达出自己对生命的理解,都想知道生活的意义,这是亘古不变的。

鬼金:简单介绍一下你自己吧?也可以说说你经历的让你记忆深刻的一件事儿。你是否在十五岁之前有过死亡经历?或者是你看到的也行。

广奈:今年我二十七岁了,常常觉得在虚度时光。读书、搬家、离家远行、工作,没有什么引以为傲的成就,也没有特别的回忆。一个人在平凡中成长,无所波动,大约就是一件最幸运的事情。忘了是谁说过一句话,大致意思是:因为知道事物的结局必然到来,所以无所事事就是目前最好的状态。我现在就是这样的。十五岁之前我离死亡很遥远,在小孩子的心中,总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死,也不会生任何疾病。至今我也没有遇到印象深刻的死亡经历,反倒是对于鬼的恐惧伴随着我。小时候家人很喜欢看法治节目,《今日说法》《走近科学》之类的,一些杀人案件成了我噩梦的阴影,睡觉时总觉得床下、衣柜里有鬼。虽然知道世界上没有鬼,但还是会对虚幻之物感到敬畏。为了缓解这种情绪,后来我开始疯狂看惊悚悬疑故事,现在就没有小时候的恐惧感了。人长大了,对于死亡,也逐渐懂得了一些,我很喜欢雷蒙德·钱德勒在《漫长的告别》里写的那句话:“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张悬的《日子》这首歌里也有类似触动我的句子:“在我了解这些以后,那天,我向你说了句不认真的再见。”每当说起再见时,我就会想到死亡,想到从来如此的世事无常。

鬼金:如果用一种或几种色彩来定义你的小说,你会选择什么颜色?是抽象,还是具象?

广奈:用这个视角来定义自己的小说还挺特别的,我希望是透明的、抽象的。

鬼金:你对小说或者说文学的游戏精神怎么理解?还有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中国从先锋文学以来,到现在,还有那么人在迷恋博尔赫斯,而且,现在新锐写作的作者,我看出很多“小博尔赫斯”,说说你的看法?

广奈:据说文学的源流之一就是游戏,远古的人需要通过游戏、故事来丰富生活,后来演变出了各种体裁的艺术,戏剧、诗词、小说等等。单论小说而言,创造一个故事本身就是一种智力的游戏,一场对于虚构的编织。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会迷恋博尔赫斯,大概是被他的想象力和叙事逻辑折服。喜爱先锋文学和喜欢传统文学并不会冲突,喜欢博尔赫斯的读者,同样也会在某一些时刻迷恋列夫·托尔斯泰。人是复杂的综合体,不同的年纪会爱上不同的事物,没有人会持之以恒地爱一种风格、一个作家。就连许多先锋作家,到了后期也开始转变自己的写作方向。说到新锐作者,其实我不认为世界上存在“小博尔赫斯”,也不存在“小卡尔维诺”,每个青年作者都试图靠近那些他们想要成为的作家,模仿是必经之路,但最终还是要成为自己,找到自己的风格。我很珍惜模仿写作的时间,现在,我开始否定自己之前写的小说了,不论从内容还是形式。

鬼金:你的小说《弹射》,莫名让我想到《立体几何》,麦克尤恩的那篇。也许是我的错觉。能谈谈你这篇的写作目的和表达吗?

广奈:麦克尤恩的《立体几何》的确为我提供了新的小说写作思路。写《弹射》的那段时间,我想尝试用数学、物理的方式去理解小说,假设在一个坐标系中,同样存在着宇宙,应该怎样去理解它们的运行逻辑?我希望能够跳出写实的范畴,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一阵。但最终没能做到,把它写成了一个爱情故事。

鬼金:你在写作的时候,是否会感觉到虚无?如果遇到过的话,你是如何解决的?

广奈:我写作时没有虚无感,我只对生活本身感到虚无,写作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我的虚无,让那些无法实现的愿望得以实现。之所以说写作时不会有虚无,是因为我没有将文学当成毕生事业,我知道自己有很多力不从心的时刻,有很多写废的稿子,不要纠结,直接扔掉就好了,去写那些能够写下去的故事。我喜欢写作的过程,虚构一个故事,然后修改,等到很长的时间后再拿出来看看,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原来写过这样一个故事,换作此刻的话,肯定没有耐心和毅力再去写完那些故事。至于解决虚无感的问题,说实话,很难。大部分人的虚无感来自于对世界的期待过于美好,理想与现实不能平衡,我觉得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就行,那些虚无感或许会减淡一点。

鬼金:我没上过大学,看你是创意写作的硕士,能和我说说,创意写作带给你什么了吗?详细一点儿,我想学习一下。

广奈:如果说创意写作带来了什么的话,我想最重要的就是有了三年自由清闲的阅读和写作时间,让我能够无拘无束地活着,不用考虑未来。我很惧怕成为一个工作的人,所以读书会让我产生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感觉。我不知道其他学校的创意写作是怎样的,华东师大倒是一个蛮自由的地方,文化活动非常多,学校不定期请到余华、莫言、李洱等名家来进行讲座。平时各个专业的老师也会带领大家读经典,朱国华老师的文艺理论研究、黄平老师的“新东北文学”论题、项静老师的非虚构讲解都很有趣,在金雯老师的课上我们读完了《金驴记》《项狄传》《奥斯特利茨》等等,不断积累经典阅读,是我们构建自我写作路径的基石。写作方面,学校也会请到杂志、出版社的编辑为大家改稿,一方面促进写作者与编辑之间的交流,另一方面,也让我们对杂志的定位和特色有了清楚的认知,知道哪些适合自己。比起自由写作者盲目投稿,创意写作的确在发表方面给了学生很大的益处。像《作品》的“超新星大爆炸”栏目,我在读研期间就留意到了,不过一直没敢投。国内几乎没有杂志愿意一次性发五六篇新人的作品,不论是对于写作者还是对于杂志而言,都是一次具有挑战性的尝试。反躬自省,一个新人究竟能写多远,又会写到哪里去,谁也不知道。但《作品》愿意给新人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亦如星辰带给无穷远方的写作者一些希望。

鬼金:你认为日常生活对你的写作重要吗?文学仅仅是想象和虚构的产物吗?你的小说里有没有真实的你?或者说,“伪自传”的部分?

广奈:我的日常跟小说分得很开,几乎看不到真实的自己,我不太想写实,我知道自己的写实能力薄弱,很容易写出流水账。而且,我的生活很无聊,除了上班,就是下班。我喜欢那些生活中不可见的幻觉,也很想邀请读者能够一起进入其中。至于写实,人们已经能够在自己的生活中体验了,我没有必要将自己无聊的生活再写一遍。太阳底下无新事,但有新的幻想和梦。

鬼金:我看过一些新锐作家的小说,我感觉到了“同质化”,你对同质化怎么看?在那样的“同质化”中,又是如何突围和找到你自己的?你对于回到个体生命经历和生命体验,在你所处的社会环境中的“人”,是如何在你的小说中有所体现?还是你在回避这些?

广奈:因为我们是经验匮乏的一代,还没有看清生活的真相。模仿之路必不可免,总会走上自己的岔路。其实不仅仅是我们这代人“同质化”,阅读国外的青年作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只要大家还在写、愿意写,就是好事,可以多给年轻人一点时间和耐心。我很佩服能够把故事从头到尾写完的人,很多时候我都在半途而废。一个故事如果能够被写完,有始有终、有理有据,已经是合格了。就算“同质化”也没有关系,长久地坚持下去,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说到个体生命经历和体验,在我目前的小说中,是被回避的。我还没有想好如何书写真实的人,也许有一天我就懂了。

鬼金:先锋小说在当下好像已经被边缘化了,你认为现在的中国需要什么样的先锋小说?同时可否谈谈你对中国先锋小说的看法,以及更多的先锋作家又回到现实主义的阵营,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你是否思考过,你将选择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把文学进行下去?先锋是一种冒犯,你又是如何想的,如何做的?

广奈:“先锋”本来就是反叛和冒犯。单向街杂志第二期就叫《先锋已死?》,封面写着“没有伟大的作品,只有平庸的年代”。但正如狄更斯所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我们选择用什么视角看待世界、走向什么道路、愿意经历哪种人生,就会写出怎样的作品。我期待的,不是语言和技法上的革新,而是能够产生新的思维和价值观念的作品。至于先锋作家们回到现实主义,我的理解是,先锋的永远是作品而不是人,人是变化的,作品一旦写出,就脱离了作者。对于自己的写作道路,我还没有想好,就跟散步一样,漫无目的,走着走着就有了一些心思,我希望能够写出一篇冒犯读者的小说,但这需要勇气。

鬼金:在你的小说《其他的世界,其他的读者》结尾,你提到了几个问题,你可以自问自答一下吗?我知道文学是提出问题,不一定解决问题,但还是试着回答一下吧。不管是激进的先锋派还是后来改造派小说,它们打破了读者、作者、评论家等遵从的文学逻辑,引发了一系列不可解的疑问。当一本书被自己写出来了,面对这种结果,文学到底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读者会失去什么呢?一个作者的名字?还是无法解读一本书背后的创作历程?但是,谁又能肯定,由人写作的书一定比由书写作的同一本书具有更丰富的背景与更深刻的内涵呢?

广奈:好难回答。这篇小说的灵感产生于阅读博尔赫斯的《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在小说中,他提出了这样一种观念,假设在二十世纪初出现了一部与《堂吉诃德》一模一样的作品,我们对其的理解,是否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有所区别?在他看来:塞万提斯和梅纳尔的文字语言完全相同,然而后者丰富多彩的程度几乎是前者望尘莫及的。在特定的时代,我们对一部作品的理解,总是会囿于那个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与各种成见中。我们对于书的理解,无法抽离理解人的部分。因此,如果作品不再由人写成,那么我们也就无法从中看见关于作品出现的那个时代中人们的情感与理智、道德与失常,我们会失去对于他者的判断。人会在时间中死去,所以由人写成的故事就是关于时间的故事,它们组成了我们对于各个时代的记忆,尽管我们从未去过十七十八世纪的欧洲,也从来没有穿越到唐宋元明清,而人的故事为我们延续了记忆。

鬼金:你将依靠文学谋生吗?或者说,现在文学写作可以谋生吗?当然不包括写剧本。能谈谈你的看法吗?在现实生活中,文学对于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地位?

广奈:我不能靠文学谋生,既没有魄力,也没有富裕的家境。我很懒,写得少。目前有工作可以维持开销,虽然工作也偷懒,但会正常发工资,写作要是偷懒的话,就会一事无成。对我来说,写作是业余爱好,比起写小说,我更喜欢读小说。文学在我的生活里占了很重要的比例,我指的是阅读文学,偶尔兴之所至,就写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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