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记(散文)

作者: 春树

2023年的夏天,我终于有机会带着儿子馅饼回国探亲。这次疫情之后的回国,带给我和之前回国截然不同的感受。这些感受是很个人的,我一直相信,要把个人的感受写下来,在整个过程中,个人的感受很容易被忽视和抹去,而这些可能才是和文学相关的部分。

——题记

回北京

我们是从德国柏林飞到波兰华沙,在华沙停留一夜,再坐飞机到北京大兴机场。这么买,也是因为便宜。从柏林直飞北京的机票,受疫情影响,比之前贵了不少。左思右想之下,还是买了中转的机票。何况我还从来没去过华沙,趁这个机会一睹华沙也不是件坏事。

其实并没有什么机会看“真正”的华沙,司机只花了十分钟就把我们带到了我提前预订的机场旁边的小旅馆,路倒是小巧玲珑,布满绿意,有漂亮的晚霞,四周是低矮的房屋……有点浪漫。然而这就是所有的浪漫了。旅馆的周边正在修路,有一个很大的沙土堆,正好对着餐厅外面的桌椅区。四周略有些荒凉,栽了没多久的树还没长大,其实附近就有公共汽车站,看起来交通还挺方便。之前看网上评价说吃的不错,我点了一份小沙拉和一份薯条,女服务员很周到,她有点惊讶我只点了这么少,我又加了一杯干白,沙拉酱不太好吃。旅馆里的厕所有股刚装修的味道,洗发水的味道很可怕,幸好我带了一小瓶Dr.Bronner’s杏仁味的18-in-1洗剂,可以用它洗头,不然就要忍受那种可怕的味道了。

房间闷热,没有空调,床很难睡,我和馅饼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熬到了早餐时间,自助餐区吃的确实不少,有一种奶酪做的白色的团子看起来很有意思,我从来没见过,味道还不错。还有一种类似于卷饼的东西,还有小酸黄瓜条,我都尝了一下。咖啡不好喝,来这里的客人大部分看起来都像是东欧家庭团体游,有点俗气,有点无趣。

坐电梯时分别遇到一男一女,他们都主动打招呼,女的抱怨太热了,我说是啊,没空调。

在飞机上,馅饼坐在我的右边,他已经快八岁了,他一直在看旁边女孩屏幕上的儿童电影,因为我们俩的屏幕不知道为什么,都不太好用。这趟飞机将近十个小时,很意外的是,我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漫长。以前我坐长途航班回国,总是觉得非常漫长,不知道时间该如何打发。我是个在飞机上什么事都干不了的人,不但没法写作,甚至就连书都看不进去,最多翻翻报纸杂志。我突然意识到,会不会是因为馅饼在我身边,我的心很定,这让我感觉踏实,时间也就不再那么重要,或者说时间不再像被拉长了一样难以忍受。后来他睡着了,我给他掖了掖毯子,这个动作让我想到《乳牙》的开头。相依为命的感觉再次笼罩了我。这次,我感觉到了安心。我已经五年没带他回国了,这五年发生了许多事,其中有一件很大,那就是长达三年的疫情期,这三年,并不太平,国内外都深受其害。而这八年来,我无数次地想过要回国生活,但现实条件是我很难把他一起带回来,我就在这种矛盾和彷徨中挣扎,这次终于可以带他回来,看看北京,跟亲人们聚聚,对我来说是久别重逢,更像是一场中场休息,或者说是胜利。《木兰辞》里写木兰打完仗回家“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这是后话。当我们两个在华沙准备坐飞机的时候,我确实有种历经沧桑终于要回到母亲怀抱之感慨和欣慰。

飞机降落在大兴机场,我弟来接我们,飞机晚点了一会儿,加上取行李又耽搁了一会儿,但他一直等在那里。上一次接我们,馅饼吃的是我妈做的包子,这次,他要吃麦当劳,而且只要吃薯条。他的饮食习惯已经变了,接受的大多是现在网友们戏谑的“白人饭”,而不是咱们司空见惯的中国食物。

北京,闷热。路上的人比疫情前少了许多。

稍作休息,我先跟写小说的孙一圣碰了个面。我们约在鼓楼东大街的Cafe Zarah,一家离我原来住的地方不远的、我去过无数次的德式咖啡馆。前几年回北京时,我们常聚,总是我、孙一圣和林培源,那时候林培源在清华读博,写诗的严彬和几位朋友在人大读创意写作的研究生。那时候我常去人大和清华那边,有时候也约朋友来鼓楼东大街,当时我们也来过这里。

Cafe Zarah没有变化,看着就让人安心。我听说前一阵儿旁边的Alba咖啡停业了,那里也是我以前常去的地方,坐在二楼的天台,能看到我以前住的房子的窗口。后来再打听,没停业,不过咖啡馆空间小了很多。

我们也是四年没见了,他说感觉跟前一阵就见过似的,主要是老看我发的朋友圈。我笑了,我确实喜欢发东西,也是因为“孤悬海外”,需要表达和交流,你看,这不是起码有个好处,让朋友对远在天边的自己的近况不陌生吗?

我们聊了些写作的问题,包括“语言”。韩东说“诗到语言为止”,难道小说不是吗?如果仔细留意自己的写作,会发现脑子里想的东西,落到纸上可能就变了。而所谓的“真实感”,要遵从小说里的逻辑,因为现实生活看似无逻辑,其实是有逻辑的,只是我们知道的不是全部。小说则需要在短短的有限的字数里,写出一个有逻辑的故事,所有的细节,也需要有逻辑、有理由。这是困惑过我们的问题,这问题得想明白,不然我们就无法准确判断何为生活的真实,何为小说的真实。

能和聊写作细节的朋友聊天太舒心了,我俩都有点喜不自禁。一圣今年过得不错,能靠写作活下来了。我们站在咖啡馆门口抽烟,老板也出来抽烟,我们见到对方,也很高兴。其实平时我们也都住在柏林,但这么久了,也没约过一次。我们都觉得柏林不像北京,没有一个我们都熟悉的、放松的地方。老板还说,虽然这几年从网上看着北京好像没法待了,其实回来一看,老朋友们虽然四散,但还都在,还能聚上。喝完咖啡,我和一圣还有点意犹未尽,我提议去趟三联书店。我俩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探讨小说的写法。三联的人少了很多,一圣说今天是工作日,也对。

我自己去电影院看了《长安三万里》,就在我家旁边的商场电影院。跟诗人相关的电影,肯定是要看的了。这几年回国,我总会更关注那些国产片。既然平时生活在一个不说母语的地方,那就尽量在文艺作品里亲近一下母语吧。

“姐,您看看英语有需要吗?”刚走到楼梯口,我就被一个男销售拦下了。我说我不需要。但他并不放弃,而是递过来一张宣传单,“您看看。”我接过,准备走,他又追过来,“您可以加一个我的微信吗?放心,是公司微信。”我有点无奈,却不知道该如何直截了当地拒绝才不伤他的自尊心,只好拿出手机,扫了他的二维码。“您看,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来试听一节?”时间,时间就是我最少的东西。“您叹气了。”他幽幽地说。我愣了一下,赶紧说我有事,简直像逃跑一样下了电梯。

直到到家,我的脑海中还一直回想着“您叹气了”这四个字。

去杭州

很久没有在国内坐飞机了,有时候观察观察众生相也挺有意思的。我并不总会留意周边的人,只有在我很舒服很放松的时候,才会观察周边的人。但也只是皮毛,是浮皮潦草的观察。倒是在坐着等飞机时,有个发型做得很精神看起来像是东北人的大姨一屁股坐我旁边,她身上的香水很好闻,身边立着个新款LV旅行箱,在她几步远处站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生,有点局促的样子,背着纪梵希的双肩包。总之他们是坦坦荡荡地表现出了有钱。广播说飞往杭州的航班因为北京天气的原因晚点,站起来准备去星巴克买杯咖啡,才发现这里等待的乘客要坐的飞机飞往长春。

必须得去买杯咖啡,提提神。快到星巴克时,我路过了几家餐厅,其实有一家是北京某家常菜连锁店,于是我决定上去吃点东西。当我吃了碗炸酱面买了杯拿铁重新回到候机区定下心来,我才有想观察人群或与他人目光对视的愿望:把自己藏起来,用棒球帽加口罩,是另一种欲擒故纵。这棒球帽和口罩的颜色一定是精心搭配的,口罩在这里不仅仅作用于隔离或防晒,而是一种营造神秘感的工具。抖腿的,可能是平时不想太多的、幸福的。

在去杭州的飞机上,我读完了库切的《等待野蛮人》。出门的时候,我总喜欢带一本书,有时候根本不看,但放着就很踏实。这次是真读进去了。这本书把我震惊到了,一个一流的作家是不会在小说里轻飘飘地安慰人的。下了飞机,按约定,一个年轻的女孩来接我。天气闷热极了,新机场很大,在地下停车场,我们等了半天她的网约车。司机跟我在路上还聊了一会儿,他很健谈,我也不遑多让,搞得我倒像住在杭州的。他递给我一瓶花露水,我抹了抹腿,满车散发出花露水的味道。活动安排的酒店离西湖并不太远,是家豪华的新酒店,看样子应有尽有,游泳池、健身房,还有网球馆,可惜我什么运动服都没带。记得从前我出门,总是会在行李箱里塞一套运动衣和跑步鞋,还会带游泳衣,这次我想着轻装前进,啥也没带。我们到时,参加活动的嘉宾们都已经在酒店的餐厅吃上了,我进去和主办方,也是柏林的老朋友何见平打了个招呼,被带到另一个包间,菜集合了全国各地的口味,甚至包括烤鸭。看着特别像老嬉皮士的日本设计师热情地送给我一个打火机。晚上大概八点半,嘉宾们就陆续告别,回房休息了,这里确实不是北京,要是北京,十一点估计也结束不了。

房间里有赠送的荔枝,我全吃了。就连小麻花都那么好吃。房间的一侧是设计成小阁楼似的屋顶,下面放着一张写字台。我改了改第二天要用的稿子,在这种环境下写作,何愁没灵感。洗过澡,大毛毛又一次催我订票,甘鹏说最好到上海火车站,那里离他家近。我用微信里自带的软件查了一下,这一查不得了,到上海火车站的高铁票全卖光了。我发现回国以后我就特别笨,国内的软件太多了,我都搞不清楚怎么用,这个订票就是,里面的“拼手气”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排队”?我选了一会儿,买了张下午出发到上海南站的,发给大毛毛,她说你怎么订了个转车的票,没有直达的吗?我只好退掉,折腾半天,重新订了一张。她说这个就是有点慢,是那种k开头的火车。我说没关系,只要能到就行。后来大毛毛说,你怎么不下载12306?我说我不知道呀。我还联系了几个在上海的写小说和写诗的朋友,不巧有两个正在外地,但我最熟悉的几个朋友还在上海。

睡觉前,我发现电视机怎么也关不上,服务员给我拿了一个遥控器,关上了,我这才知道,电视旁边的是音箱的遥控,电视的放在床左侧的床头柜里。

早晨我一个人慢慢吃了顿早餐。服务员非常有礼貌,我说要坐在室外,她说我帮您把东西端过去。天很热,酒店的建筑和四周的植物都罩在雾气蒙蒙中。我的桌子上摆着油条、豆浆、半个咸鸭蛋、白粥、梅干菜包子,还煮了碗小馄饨,服务员又帮我拿了杯咖啡,尽管每一种量都不大,最后我还是吃撑了。

没想到“设计之夏”论坛这么好玩,我到时,艺术家厉槟源正在演讲,前排的学员坐在蒲团上,看着既认真,又放松。工作人员问我要不要咖啡,我说来一杯吧。轮到我时,我拿出昨晚的打印稿,大屏幕上放着设计师为我做的PPT,我发现我是唯一一个打印了演讲稿的演讲者,别人都直接用电脑,可能这就是作家和设计师或艺术家的区别吧,我们还是觉得把文字打印下来才放心。事后总结,那些PPT之专业之精彩,令我叹为观止。一位来自维也纳的做家庭木材设计和空间设计的女艺术家让我沉浸在她的光影世界中,她说有一次度假时,酒店的天花板和四周用了威尼斯的风景图给了她灵感,这是简单的创意,却让人置身其境。主办者、设计师何见平亲自做了翻译,他的德语好得不得了,又因为自己也是干这行儿的,对于专业词汇毫无障碍。

“星”美术馆的创始人的讲座很像大学教授在讲课,几乎没有用什么PPT,全是思想与观念。何见平建议我有时间去“星”美术馆看看。

吃晚餐时,我提议有兴趣的人一起去西湖走走。可是大家都很困,工作人员说她可以开车送我去。我说我一个人吗?可以吗?黑不黑?何见平说春树你放心吧,杭州现在有一万人在西湖呢。帮我做PPT的男孩叫方钰杭,他说可以陪我去散步。那就这么定了。

女孩开车把我们送到西湖边。我们打着伞,边走边说话。可能我有一种让人放松下来的能力,或许这是诗人的善感的天性,总之我会遇到一些一面之缘但很能够坦诚交流的人。他跟我诉说他的生活,他的苦恼,我没怎么谈论自己。其实这样更好,我变成了一个愿意倾听的人。面对着比我小十几岁的年轻人,我并没感觉到有什么心理距离。虽然我经历过许多事,但它们似乎也并没有改变我的本质。大概走了一个小时,被雨淋湿了的凉鞋开始磨脚,我们决定停下来不走了,找个地方坐会儿聊天,这就选了一家附近的茶馆。它位于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这个体验很新鲜,没想到晚上九点半还能去家茶馆。这是家小小的店,一进门就看到一只猫,店员是位年轻的女孩,她把我们引到了二楼的一个小房间,临街,靠窗,坐在类似于榻榻米的座位上。方钰杭点了壶普洱,女孩送过来几个小果盘和零食,便不再打扰我们。北京的晚上九点半只有酒吧和饭馆还开着,而这里居然有茶馆。似乎“浪漫”“小资”“情调”这样的词都不太适用这种氛围,我只好感慨说,这就是江南,杭州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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