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飞车狂想曲
作者: 李思桐推荐语:王敬华(义县高级中学)
大概在这个时代,每个人心里都有曾经刻骨最后却模糊不清之事,每个人都曾有追寻不息的月亮,向往着唯一的栖身之所。作为处女作,这篇小说凝结着作者别样的心血。
作者并没有赋予这篇小说宏大的背景,震撼的事件,甚至主要剧情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小说采用意识流的写法,布置了堪称奇特的开头,与女主人公略显荒诞的相识与寻找,最后将所有事件一笔收束,宛如信手拾珠缓缓穿之又悄然隐去针线的结点。
小说的语言风格沉稳厚重,虽是处女作,但笔法已见成熟老练。情节铺设富有层次,不光是主要情节,很多细节也值得探究,比如男女主角喜欢的的音乐,男主角“我”在混沌的黑暗中一刻不停地行走,以及结尾不可凝视过久的月亮,这样的细节性描述既丰富了文章内容,又存在着作者对描述对象本身的探寻倾向,这也许会成为他下一篇文章的主要描写对象。
世界在跳舞。
房门,空调,书架,镜子甚至威士忌酒瓶,但凡具有现实存在的物体无一例外大跳特跳,旋转腾跃,欢快至极,像是庆贺挚友归来。
天旋地转,脚下传来奇妙的跳动感。
以公义著称的太阳并未发出庄严的认可,我愈发惧怕日光。
路边的女生向我拍照,我坐在车斗里向镜头致以平淡的目光。出租车后座三个女孩低头私语,不时投来探询的眼神,车顶跳动着言辞振奋的广告。驾驶白色轿车的年轻女子向我递来惊异的眼神,我们匆匆对视。
景物飞速前进,车辆呼啸至前。
*黑暗中的弗拉门戈*
世界的舞步陷于停滞,取而代之的是缓慢而具有整体性的旋转,伙伴们笑吟吟地凝视我,空气里充满和谐美好的气氛。
天黑灯也没醒。唱片机上,舒曼的《狂欢节》同房间和谐地旋转。何以是《狂欢节》呢,我也不甚明了,大概是其上具有暗示性的什么指引我从唱片架上取下它。
冰镇的啤酒沁人心脾,喝完时唱片也正好旋转完毕。我从沙发上起来洗漱,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不由开始考虑女人。穿着黑色长裙在路边拍照的女人,出租车上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女人,眼神震动开着白色轿车缓缓行驶的女人,和彼时洒脱离去干净利落的妻,此时的她大概在某个男人的怀里熟睡。
凌晨一点仍毫无睡意,我起身服药,躺在床上听见沉寂多时的伙伴发出欢呼。接下来,世界加速旋转。
闭上眼,缀满装饰的花车驶到面前,十几位身材曼妙盛装出席的女郎站在上面跳欢快的舞。为首那位俯下身子笑吟吟地问我:“16加32等于几?”“六十九。”我不假思索。“回答正确!”女郎高声欢呼,开始更加活跃的舞步。还未来得及思考为何她长着与妻相同的脸,巨大的花车便已从我身上碾过。
我放弃一切,意识陷入黑暗。
早上五点准时醒来,我起身晃了晃脑袋,感觉还是有些混沌。于是靠在床头就着阴暗的房间思考地球何以日复一日地自转公转。
不多时,电话铃骤然响起,我将目光移至电话机上,不由考虑这小巧的玩意是如何经由烦琐的程序联系起遥远的两人。铃声响了十遍停止,房间里一如往常,我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五分钟后铃声再度响起,我伸手拿起听筒。
“你倒是睡得香嘛!”
不用想也知道电话那头一脸愠色。
“睡倒是没睡,想事情来着。”这陌生的女人何以对我气势汹汹呢?
“啊。”她轻讶一声,随即沉默了一会,“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像是打错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没有作声,径自注视着天花板。
她换上镇定的语气:“实在对不起,本来想打给朋友的,这么早打扰您真是抱歉。”
“没事,反正也没在睡觉。这么早急匆匆地拨错号码,怕是什么要紧事吧。”
“啊……哎,倒也不是。”她轻叹一声,“只是横竖睡不着,好歹熬到早上想找人说说话……我说,聊一会可好?”她似乎下定了莫大的决心。
“我倒是没问题,不过对陌生人吐露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嗳,不觉得这世界奇怪?”
“比如在蒙蒙亮的早上和电话里的陌生人互诉衷肠?那确实有够奇怪。”
“认真的呢!跟你说,我时常觉得自己像是要脱离地球,逃到月亮上似的。哎,能懂吗?”
“仔细说说?”
“就是,感觉自身像是幽灵一样游荡着,没有实感,也无任何关联之物。仿佛自己根本就不属于此刻存在的地方,不知怎的来到这里,心里迫切地想离开。”她缓慢地叙述。
“其他的呢?”
“倒是没了,只是这种空洞的乖离感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如此的话,我想我多少能理解一些你的感受。说起来我也有类似的感觉,不骗你,而且持续时间已相当之长。”
“嗯……你继续说。”
“时间感已经模糊,只记得已经很久,不过要是当真追究,想必也能算得出来,只是没有那个必要。从一开始自身感官的非现实性变成强烈的脱离感,并未花费太长时间。甚至有时会产生一种模糊感,时间,空间甚至自身,统统变得模糊起来,就像在刚洗完澡的浴室面对朦胧的镜子一样茫然。”
“若是如此,带着这种感觉生活很不容易吧。”她小心翼翼地说。
“开始自是难以承受,现在好歹明白过来了,无非是将其作为自身的一部分,作为现实接受就是,实际上它现在也确实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我闭上眼缓缓说道。
“听起来举重若轻,过程想必艰难。”
“起码目前已经抵达这个结果,总比漫无目的原地打转的好。”
“之后呢?”
“即便是这样也……”
话语蓦然地不翼而飞,我突然听见音乐声。可我并未移动一丝一毫。睁开眼,门口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开门声并未发出,这人是如何出现在房间里的?他好像并没有说话或是动作的意思。我注意到,他穿的衣服,与我身上的一模一样。
老鹰乐队的《亡命之徒》在房间中氤氲荡漾开来。如果我没记错,唱片机应该正在熟睡,我并未取下那张《狂欢节》。是的,我不可能听错,前奏响起两个音我就足以分辨出这的的确确就是《亡命之徒》,它正在我的房间里回响。
Desperado, why don't you come to your senses
(亡命之徒 你为何执迷不悟)
You've been out ridin' fences for so long now
(你筑起心墙 已如此之久)
Oh,you're a hard one
(唉 你这个固执的家伙)
I know that you've got your reasons
(但是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
These things that are pleasin' you
(那些现在让你快乐之事)
Can hurt you somehow
(也能使你心痛)
……
椅子上的人一动不动,其姿势也与我平常坐着的姿势一样:双腿分开,两手搭在膝上,脑袋偏向左侧微微下垂——这正是我认真思考时的坐姿——我被这奇异的景象深深吸引,忘记手里的听筒和对面女人的存在。
“喂喂?怎么了?话说一半怎么停了?”
我被她的呼唤拉回思绪,意识到自己正在打电话。
“没事,走神了一下。刚才说到哪了?”
“抵达之后的事。”
“嗯,之后的情况要更加复杂了,一时半会很难说清。”我已无心再做解释。
“好吧。”
她沉默了两分钟,我静静待她开口。
“听了你说的心情多少轻松点了,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虽然不知道这算不算病。此外,有点担心你。”
“啊,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在和你聊天嘛,而且能帮到你我很高兴。”
“嗳,你在听音乐吗?”
我眯起眼睛陡然警觉起来,随之平稳语气:“为什么这么说呢?我自始至终视线未离开过椅子上的人,他一动不动,面部一片模糊,无法分辨长相。”
她轻声慢语:“只是有这种感觉,从你刚才走神开始,突然感觉电话对面充满节奏性和韵律感,你说的话也是存在这种气氛。虽然没真正听见,但总觉得存在一种音乐的氛围。哎,我也说不太好,能懂吗?”
“多多少少。”
《亡命之徒》演奏到了尽头,椅子上的人缓缓变淡然后消失,与此同时,第一缕晨光降临。电话里传来一声轻咳。
“说起来我很喜欢音乐,无可救药的程度。”
“哦?大概听些什么呢?”
“嗯,这个要看心情,心情舒畅时常听古典爵士,心情郁闷时喜欢摇滚金属。”她顿了一下,“不过也存在过度慵懒时用摇滚唤起活力,或太过烦躁时用爵士安抚情绪的状况。”她拉长语气,“虽然近期这几乎成了常态,不过总的来说我听的音乐风格还蛮多。”
“嗯,合我胃口。”
“我还是?”
“古典钢琴,萨克斯组曲,迷幻摇滚,工业金属。”
“哈,正合我意。”
于是我们就音乐大聊特聊,不仅是类别,我们喜欢的乐队及曲目也大体一致,我也好她也好都十分畅快。
“唉,我确实不能没有音乐。”她微微叹气。
“说起来不免荒诞,不过只有音乐能拯救我。”
“哈哈,你这人。”她愉快地笑了两声,随即说,“天亮了,我该去准备早饭了,一个人生活总是要自食其力。”
“好的。”我抬头一看,时钟指向六点半。
“再打电话过来可好?还想和你聊天的。”
“当然可以。”
“那再见。”
“再见。”
*衔尾蛇在波西米亚*
半月时间匆匆而过,我仍是一个人安静生活,并无工作的念头,全靠存款坐吃山空。采购最低限度的食物,每天下午游泳一个小时,晚上听听音乐看看书。每天与其通一次电话,长短不一,总的来说我们相处得甚是愉快。
于是我赴约来到陌生的城市与之相见,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没能找到约定的地点。几经询问得到的回答都是:根本不存在这个地方。我愈发摸不着头脑,她何至于给我一个并不存在的地址呢?想来想去得不到答案,在街头来来回回找了几个小时,汗流浃背不说,我眼看天色渐晚,肚中越感饥饿,便找了家装潢还算符合心意的餐馆走了进去。进门之后,外面陡然下起汹涌的雨。
低头点菜之际,有人悄然坐在对面,未等我抬头询问,她已先发制人:“我说,加一副餐具可好?”
这声音无比熟悉。我定睛一看,对面的女人衣着朴素,齐耳短发,相貌算不得出众但是自成一种独特的气质。纵使不认得这副模样,她一开口我便认了出来。
我惊讶之余更加疑惑: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又是如何认出我的?为什么要给我一个并不存在的地址?
她静静笑着,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别问,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你……”我一时语塞。
“知道你在此处寻我,我便来了。”
我喟然而叹,靠在椅子上:“找得我好苦。”
她像是刻意留给我休息的时间,整个用餐过程没有任何交流,我们各自专心应对盘中的牛排,不时抬头看对方一眼,无从得知对方所想。吃完正餐,我要了杯兑水威士忌,她则要了杯血腥玛丽。我们抬起头,彼此打量对方。
“喂,第一次打电话时你说原本要打给朋友什么的,其实并不存在吧。”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缓缓开口。
“啊,被发现了吗?”她狡黠一笑,“我的演技那么拙劣吗?”
“那倒没有,开始是相信的,不过好歹也与你相处了一段时间,能察觉出你哪里有什么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