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气云天

作者: 杜卫东

1. 投身革新

骠骑非无势,少卿终不去。

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刘禹锡《咏史》

入夜。一弯明月,满天繁星,装点着古城长安的一帘幽梦。

哒哒哒,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划破街巷的寂静。白驹如云,在夜色中飘动,转眼间,停在一处青砖绿瓦的宅邸前。身穿朝服、神采飞扬的骑手翻身下马,一双剑眉斜插入鬓,一对秀目炯炯生辉。或许是跑热了,他随手摘去官帽,拔出发簪,满头黑发便如瀑布般垂下,飘逸而洒脱。骑手迈上石阶,黑漆描金的大门吱扭一声打开,提着灯笼的门童揉揉惺忪的眼睛,噘着嘴嗔怪:“夫人知道老爷回来,已等候多时,您怎么子夜方归?”

骑手嫣然一笑,拍拍门童肩膀,随手把马缰递给他。

这是公元805年7月的一天。骑手是时任朝廷屯田员外郎的“诗豪”刘禹锡,字梦得,时年33岁,生于河南郑州荥阳,乃中山靖王刘胜之后。

本来,大唐立国之初,如同一幅气韵生动的画卷,水软山温、绿意盎然;不想自安史之乱后,被宦官专权、藩镇割据这两团墨迹洇染,国运由盛转衰。至德宗一朝,阉臣不仅把持神策军,还担任各道监军使,军权在握,操纵朝政;藩镇则拥兵自重,各行其是,致使朝廷政令不达。太子李诵居储君之位二十六年,亲身经历过藩镇之乱,洞悉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带来的种种乱象;初登大宝后,一心中兴大唐,起用了侍读王叔之等志在改革的东宫属臣,毅然推行新政,史称“永贞革新”。

刘禹锡少年时便名播士林。他诗歌的启蒙老师是诗僧皎然、灵澈,虽与释道两家多有交汇,但眼见国家动荡不安、百姓啼饥号寒,便将入世之心、兼济天下的儒家作为栖身之所,胸怀春秋大义,志在经邦济世。当时的诗坛大佬权德舆曾慕名而至,意在当面测试其才,不想还梳着小角的刘禹锡随机解读了一首《毛诗》,鞭辟入里,切中肯綮,展示出的见识与胸襟,竟让这位青灯黄卷、苦读经典的文坛顶流为之一惊,咂咂叹道:“异乎其伦!有宰相器也。”刘禹锡确实不负盛名,在科考极为严苛的中唐,三年连登三科,每次都是一击而中。须知,韩愈应试吏部取士科,三试无成,十年犹为布衣。进士及第后,刘禹锡出任太子校书,有机会接触到太子李诵和太子侍读王叔文,并以卓越的才华和忧国忧民的一腔热忱,被太子和王叔文青睐;升迁为监察御史后,加入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集团,与同是监察御史的柳宗元等一起,成了“永贞革新”的重要推手。因为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许多重要公文都由他起草;接收的书信日有千封,也要一一回复。每天,与王叔文等人参议禁中,谋划新政,一项项革新措施上达天听,所有奏请几乎无一驳回。

“永贞革新”如一阵春风,吹开了弥漫在长安城头的一片片阴霾。

废除宫市。宫市,就是宦官假皇帝之名,以采办宫廷用品为借口,肆意掠夺街市商铺财物。白居易的《卖炭翁》有非常形象的描绘:“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赦,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黄衣使者白衫儿,所指就是太监,低价强买,令人发指。

驱逐五坊小儿。五坊,指专门替皇帝豢养雕、鹘、鹞、鹰、狗的机构;小儿,则是指五坊内饲养这些小动物的太监。他们故意把捕网张在百姓的家门口或井架上,有人出入,就说吓走了供奉给皇帝的鸟雀,围住一顿痛殴,直到出钱赔礼了事。

遣散后宫宫女。据白居易说:“天宝末,有密采艳色者,当时号花鸟使。”到德宗年间,后宫宫女越积越多,她们在花季年龄被花鸟使猎获,离开父母,终老宫中,精神极度压抑。新政实施后,得以摆脱宫廷的精神奴役,回家和父母团聚。

同时,免去百姓所欠不合理的课利、租赋、钱帛,禁绝各种苛捐杂税和例外进奉,贬谪贪腐残暴、为害一方的京兆尹李实,放出掖庭教坊女乐……

新政颇得人心,国势为之一振;大唐的明天像一帧逐渐显影的照片,民安物阜。其实,老百姓的祈盼很简单。空中掠过一串鸽哨,他们就会放飞心中的祝福;地上绽开一束鲜花,他们就会播种美好的希望。成效初显,刘禹锡的热情亦越发高涨,夫人薛氏已生产多日,才抽空回府探望。走进卧房,妻子正在等他,刘禹锡接过孩子,亲了亲那胖嘟嘟的小脸儿。春宵良辰,他也留恋温暖的爱巢,可实在是太忙了。第二天,太阳还没有爬上树梢,刘禹锡就策马赶回朝中。他志在“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不想成为一介只知吟风弄月,沉溺于温柔乡的腐儒,已经把兴利除弊的革新当作宏愿济世、兴国安邦的人生舞台。挽雕弓,怀天下,一片丹心为报国,不负人生好年华。

走进王叔文的办公室,众人正在议事。

王叔文起身为刘禹锡递上一杯香茗,叫着他的字:“梦得,你来得正好,弟媳生产本该让你在家陪伴数日,只是……”

柳宗元一旁插话:“梦得兄志在安邦定国,侍读不必与他客气,还是赶紧商量大事。”

“子厚说得是。”王叔文一声叹息,目光中充满焦虑,“近日,大家听到一些流言,污蔑我等贪腐纳贿,欺君罔上,有些说法很是离奇,不知梦得兄有所耳闻否?”

刘禹锡闻言一愣,自革新以来,他案牍劳形,整日处理繁杂事务,确实不曾留意外界传言,见一向沉稳的王叔文也面露忧郁之色,心忽地一沉。这之前,改革从废除宫市和驱逐五坊小儿等乱象入手,推进还算顺利。可是,一旦着手打击藩镇割据势力、消除宦官军权,就暗流涌动了。溪云初起日沉阁,危险,像夜色一样开始弥漫。只是,几个书生虽然预感到山雨欲来,却心存侥幸,没有议出有效的应对之策。

其实,“永贞革新”从一开始就罩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顺宗李诵韬光养晦二十六年,做太子时建立了以王叔文为核心的革新团队。或许他身为储君时太谨言慎行,唯恐稍有不慎招致父皇猜忌,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眼见朝政为宦官操纵,弊端丛生而不敢置一言,心情未免抑郁,还未登基就患了中风。虽然得以继承皇位,但亲政第八天才在朝臣的再三要求下被抬进紫宸殿,与百官见了一面。顺宗中风卧床,口不能言,革新的旗帜和精神领袖如一片枯叶,在风雨中飘摇;而王叔文团队中的大部分人是人微言轻的底层官吏,一旦顺宗不测,革新便会成为一场没有掌声的彩排。而且,权力是一柄双刃剑,它可以扫除前路的荆棘,让个人的意志如长虹横亘,也能将自己置于任性的樊笼而自伤。初衷与归宿如挽弓射靶,差之分毫就会远离靶心。可惜,王叔文缺乏足够的政治定力,树敌过多,权力滥用,云波诡谲间,形势开始逆转:先是反对革新的广陵王李淳被拥立为太子;接着,王叔文遭宦官势力弹劾,被免翰林学士之职,失去进出中枢的便利;革新的核心人物王叔文和韦执谊因观点不和反目成仇;另一个重要骨干王伾因急火攻心也不幸中风。危急时刻,王叔文的母亲又猝然离世;按照唐制,王叔文必须在家丁忧三年。

如一场绚丽的烟火,“永贞革新”刚刚绽放就在夜空中凋零。

李淳继位,对革新集团进行了拉网式清算。王叔文被贬为渝州司户,次年赐死;王伾被贬为开州司马,不久病逝。其余人先后被贬为边远八州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

告别浮华不难,五柳先生采菊东篱、遥望南山,竹林七贤酣歌纵酒、忘怀避世,也许心香一炷、浊酒半壶,浮华就如一朵白云会随风而逝;担负污名却让人难以承受,刘禹锡不明白,一腔热血只为定国安邦,何以换来一纸谪书,要跋山涉水,远赴荒凉?他悲从中来,写下了开篇那首著名的《咏史》。

“骠骑”,指汉朝将军霍去病,“少卿”是任安的字。霍去病战功卓著,深得汉武帝宠信,众人多去攀附,以获取一官半职,独任安不肯;诗人表示,如今的世道有如流水直下,只有我的心像中流砥柱一样,不为所动。他引任安为同调,借咏史,抒发了永远不屈服于权贵、不向邪恶势力低头的凛然正气。

无奈的放弃,是夹在生命册页中永远的牵挂。

2. 信念如虹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 刘禹锡《秋词》

秋色是一张网,除去夏日的浮躁,留下山的明净和水的晶莹。

沅水像一条彩练,绕城而过,有渔歌唱晚;蓝天似一块碧玉,澄澈无云,有雁阵成行。到了落日时分,天高地阔,霞光如锦,远山如同披上袈裟,沅水也被洒满一河碎金。

临江长亭,一个身穿官服的壮年人迎风而坐。在慵懒的夕阳中,我们看到一幅被时光雕塑的剪影,孤独、修长,在瑟瑟的秋风中摇曳。

“永贞革新”失败,刘禹锡被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南蛮荒地,百叶凋零。所幸,他与一颗高贵的灵魂邂逅,躁动的内心得以安放。朗州,是当年屈原的贬谪之地,民风淳朴,楚俗不绝,有三闾桥连接古今,有招屈亭供奉忠魂。寻城南鼓楼旁一块高地,刘禹锡筑竹楼而居,新家距招屈亭仅咫尺之遥。这里,枫林间杂橘树,绿荫成瀑;鹧鸪呼唤百鸟,余音悠扬。刘禹锡自幼熟读《楚辞》,对屈原的品德学识高山仰止,来到诗祖当年的放逐之地,他把心事写在琥珀色的云朵上。霞光中,一身华服,腰佩长剑,高冠上镶嵌着玉石的三闾大夫,穿越千年时空,踏云而来。他目光如炬,难掩其中的伤感;面色从容,也有缕缕幽怨锁于眉间。那是智者的风采,已被历史定格。

刘禹锡起身相迎,长鞠一躬:“先哲上下求索,精神光泽日月;《离骚》《九章》《天问》气往轹古,自楚以降,骚人无不受教。今日得见前辈,晚生足慰平生之愿。”

屈原抚髯一笑:“梦得高评。读阁下诗文心怀戚戚,在此相遇,也是冥冥中的命数。”

刘禹锡再次揖首:“晚辈无时不以先贤为楷模,虽贬边地,不敢忘民生之艰;职卑位贱,亦常忧国家之难。吾虽不才,但沾溉前辈余晖,亦知所为皆为国家、社稷和天下苍生,故不敢自毁自弃、自哀自怨。”

屈原慨然而叹:“梦得卓然不群,《秋词》写得何等之好!华星秋月,作金石声。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有了这样的格局与情怀,人生何负?”

两位诗人隔空对话,一腔真情融贯古今。刘禹锡思接千载、睹物思贤,在忧国忧民、永不言败的思想传承上,是屈原精神的完美后继。

我们知道,唐朝入仕要苦熬资历,经过时间过滤,能够出将入相时多已满头白发。如果醉心于仕途,刘禹锡有机会“弯道超车”。他三十出头便官至监察御史,虽然品级不高,但职责重大,纠举百官,巡按州县,察视刑狱,整肃朝仪,故有“八品宰相”之说。以他的才学和人脉,只要遵守官场潜规则,相印犹如挂在枝头的柿子,时候一到即唾手可得。恩师杜佑曾暗示他不要去蹚“永贞革新”的浑水,刘禹锡却像一只穿云破雾的海燕,划破夜空的闪电,才是他想要的倚天长剑。革新失败,妻子曾指给他一条避祸之道:宦官薛盈珍和刘禹锡的岳父薛謇是同族,两家交好;薛盈珍因为拥立新皇有功权势显赫,找他疏通即可安全着陆。那时,暗结阉人以求闻达成为官场风气,刘禹锡听了,却一口回绝。人生中有些伤口总要自己包扎,他不齿为了个人仕途,玷污高洁的信仰。

从繁华的都市长安,到千里之外的贬地朗州,从权势显赫的屯田员外郎,到边远下州的小吏,这是多么巨大的人生落差?但在刘禹锡笔下,贬谪之路成了意兴阑珊的人生远足。途经洞庭湖,正值秋风瑟瑟、黄叶飘零的悲秋时节,任何一个失意文人落笔都会寒意盈胸、灰心槁形,而刘禹锡却以清灵的笔调,勾勒出一幅美丽的山水画卷:“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把月下洞庭湖里的君山,比喻成白云盘里摆放的一个青螺,这哪里是落魄贬臣的情感写真,分明是高洁志士的深情放歌。

人在春风得意时,出语轩昂,喷吐凌云之志不难;遭遇坎坷时,往往会“形骸堕醉梦,生事委尘土”。旷达如柳宗元,被贬永州后也写过《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被称作是唐诗中最孤独的一首,优美的意境,遮掩不住文字背后的愁云惨淡。刘禹锡则不然,纵观他的一生,几乎不是在贬地谪居,就是在被贬谪的路上,但是他从不悲观。“极目青天日渐高,玉龙盘曲自妖娆,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最碧霄。”风雨袭来,他是雷电中高蹈的勇士;即便身陷沼泽,也努力让灵魂如彩云一样飞扬。

那么,面对仕途中的几次贬谪,刘禹锡皆以超然之心看待吗?

毋庸讳言,谪居贬地,刘禹锡的思想是苦闷的。烦恼像风筝一样,一直在他情感的天空飘浮,挥之不去,因为线的另一端系之于心。这很无奈,封建社会的文人皓首穷经、青灯黄卷,就是为了有一日入仕为官,一展平生之所学;这是他们的奋斗目标,也是他们的人生宿命。如同暗恋一位美人,朝思暮想,食不甘味,美人已经成了他们精神上的宗教。但囿于现实各种情况,只能远远凝视而无法上前表露,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突然有一天,美人妩媚一笑、招手相邀,他们会是什么心情?清高如李白,接到皇帝起用自己的诏书,不是也兴奋得“仰天大笑出门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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