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酒馆或斗狗场(短篇小说)
作者: 康坎事情发生在上个礼拜五,地点在丙州最南端一间隐秘的小酒馆。当时我没有,也无法立马写下来,只做了粗略记录。事情犹在眼前,如今我的印象仍很清晰。
那天正值礼拜五,也是我大四开学的前一天。当我为第二天的报到整理材料时,马楼打来电话,神秘地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他是我大学时的好兄弟,我们常常一块喝酒。平日里我必不会拒绝,不过那天恰逢夏末的雷暴天,每隔几分钟我就能看见几条或一团环形闪电劈开天空一角。没等我答应,马楼就挂了电话。十分钟后,他告诉我车已经停在校门口。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去后才发现是一个金发、戴着墨镜的女人开的车。马楼告诉我那是他的姑妈,只比他大了十岁。我尴尬地上了车。一路上马楼时不时和他姑妈说说话,时不时转过来和我聊聊。气氛和车里的空气一样冷,马楼嘲笑我平常可不像这样拘谨,他猜是由于他的姑妈太年轻太漂亮,把我吓到了。
大概半小时后,晚上八点,我们下了车。地点在一座山坡的倾斜处。马楼自豪地说出了一个码头的古老名字。我不熟悉,但印象中听一些当地的老人提过。如今它的名字和原先毫无关联。我们在微弱灯光的指引下幽暗地走着,两旁的草丛里传来有规律的蛙鸣声。徒步前行令我感到肃穆和庄重,我猜想目的地很可能是一座博物馆或寺庙,但时间不该是这个点。马楼一路上都显得很兴奋,他嘲笑我的忸怩作态像个迷路的小孩,之后又断定我的紧张只是装模作样。而我确实只感到“为时已晚”的恐惧与错觉(我想两者大概有关联)。
五分钟后,拐过一个大角,灯火突然明亮起来。完全是另一幅景象,两排紧挨着的平屋沿屋前的河水错落有致地摆开,店名大多是英文。我们走得越近,就闻到越浓的香水气味。马楼神秘地说那两排都是小酒馆。他把我带进最偏僻的一间。
酒馆是江南民宅的样式,檐角处挂了两盏精致的灯笼。我们小心地推开木门,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尽管这和周边使人眼花缭乱的灯光格格不入)。步入后是一条笔直的长廊,地板是木质的,我们走在上面哒哒作响。又绕过两座凉亭,才来到真正的酒馆内。
马楼提议我们分开各玩各的,“在酒吧里,成群结队不是男人该干的事。”他说。我没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不安胜过了兴奋。最后他对我大声说:“放开玩,就像平时那样!”接着他去到中间的吧台,那儿围着半圈正在喝酒的女人。
或许是人还不多的缘故,酒馆显得很大。我紧张地找到角落的一张四人桌坐下,只要了杯温水。就是在那时我注意到台球桌边的那个男人。他披着风衣,手里的香烟刚点着就被一个外国小哥提醒这里是禁烟区。他没有听懂的样子,神情木讷,最终还是把烟灭掉了。随后,四五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请他借点地方,他们要开始打台球了。他挪了挪地方,结果挪到了过道的中间处。手足无措令他看上去有些滑稽和可怜。一个人总是倾向于扮演好自己设定的角色,我心想他的慌张与不安绝对略大过我。我向他招了招手,示意来我这坐。开始时他没注意,直到确认后才一脸惊讶地走来。
男人看上去大概五十多岁,在一群毛头小子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告诉我他是第一次来酒吧。我要了两份墨西哥牛肉塔可,他只要了杯热水。最后,我装作老手地给他点了杯“西班牙落日”,自己则要了杯“深水炸弹”。我提醒他楼上似乎是个天台,那儿或许可以抽烟。他有些激动地向我表达感谢,我们的谈话在时不时的闪电和雷鸣中进行。
我们互做了介绍,男人却没有透露他的姓名。聊天中他一再表示这里的变化太大了,我明白他一定有话要讲。喝下一口“西班牙落日”后,感觉得出他难以下咽。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我,随后才讲起他真正想讲的故事。男人表示他绝对是第一次讲,并让我且听且忘。然而,叙述的连贯性及其中恰到好处的修辞与长句子使人很难不怀疑故事出自即时谈天。微醺中我尽力记录下关键部分,并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内容的完整性。记录的参差或许难免带来些出入,对某些细节的错位我不得不做相应的修改。
我记得有人说过,城市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总是有点时代错乱。的确如此。如果没有照相这门技术,你很难把这间精致的小酒馆和一座建在坑坑洼洼之上的破落仓库联系在一起。本来通向地下,可以一眼瞧见环形广场的水泥楼梯如今成了两条略有倾斜、幽暗而颇有风味的梅花长廊。两小座八角凉亭原先则是一间偌大的马棚。我注意到酒馆的招牌打着复古的名号,但过来人都明白根本不是一回事。
大概五十年前,丙州还只是个三面环山、一面靠海的小渔村。无人问津让它在缓慢中安分守己地做自己。我的家在海的对角,九岁之前我没有离开过乡下,大多数时间用来照顾比我小两岁的妹妹灵儿。我以为世界就那么大点地方,再加上一条比小溪大一点的海。十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带我去海边。我们下午启程,徒步三四个小时,晚上抵达。在那守一夜,第二天凌晨海水退潮时我们就开始挖贝壳和小螃蟹,赶早再拿去集市上卖。第一次看见海时我忍不住尖叫了一声,立马被我父亲用力地捂住了嘴,从此我很少在晚上说话。印象里整个过程在幽暗中进行。
马戏团是趁着一个雨夜偷摸进的丙州。这话是阿枪哥告诉我的。我们是隔着五六户人家的邻居,从小就形影不离。他大我两岁,按年龄说当年应该上初一。不过他先前只念过两年书,水平不够,最后阴差阳错地和我分到一个班上。他知道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只想着怎么学门技术或者像他父母一样外出打工。
阿枪哥不来上学是常有的事,但一次整整一个月我没见到他。时间之长让我在紧张之余不得不询问老师。她告诉我阿枪哥在家照顾爷爷。我没有向老师揭穿那个明显的谎言,好几次我去阿枪哥家找他时只有他那个老得快说不出话的爷爷。我在郁郁中担心他的去向。
终于,一天晚上,阿枪哥冒雨敲了敲我屋里的窗户,我慌里慌张地给他开了门,没让父母发现。没等我开口问什么,他立马兴奋地告诉我一批戴着彩色面具的人偷偷摸摸地来到了丙州的南边,有人说那是一批流浪的马戏团。他约我第二天放学后去瞧瞧。说后,他带上了门,在大雨中狂奔回家。
第二天,阿枪哥在课上表现得格外积极。他向老师汇报了在家的学习成果,还自告奋勇地背诵了一首小诗。那天我们提早了半小时放学,阿枪哥骑着一辆小自行车来接我。我一下子惊呆了,当年在我们乡下,谁家有辆自行车都可阔气了,何况还只是个上学的小孩?他说那是他用好几年攒的钱买的,买时只是辆破旧的二手车,又拿去修了修。说是这么说,我还是羡慕不已。
我没打算让灵儿跟着去,又担心她一个人回家。正当我后悔时,阿枪哥说:
“快让你妹妹坐上来,再晚就来不及回来啦!”
我这才告诉灵儿对这事必须只字不提,她立马答应了。我们俩就挤在后座。挤是挤了点,慢也是慢了点,但相比走路来说还是舒服和快多了。
不出四十分钟我们就快到了,那是我和灵儿从没去过的地方。自行车停在斜坡的阴凉处,再往上就骑不动了。眼前是两三座紧挨着的小山,四周只有些基本而古老的事物带来的荒凉:树木、泥土、枯枝、石头和狗。
我和灵儿跟着阿枪哥向上爬,他兴奋地说就快到啦。那时我以为马戏团建在山顶,没想到我们拐过一个大弯,向下俯视能看见一座破败的蓝皮仓库后,阿枪哥说就是那儿了。
我趴在山腰处一块岩石后边朝那儿瞧,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几分钟后,灵儿突然激动地拍了拍我:
“黄头发的人!那儿,快看!”
我朝她指的方向瞧去,那是仓库靠近小溪的一侧。大概五六个人来来往往,似乎在搬东西,我看不清。一会儿后我看见一头棕褐色的马儿走到溪边喝水。那是我和灵儿第一次见到真的马,我们都兴奋得欢呼起来。这时,我听见阿枪哥的声音:
“快过来,那儿有梯子!”
他已经跑到我前下方一块大石头上。我往右走了走,才发现真的有一条木梯,通向一块凹凸不平的岩石。我朝他喊:
“我们没钱,就不下去看啦!”
“不用给钱!快下来!”阿枪哥也喊。
这样一来我没有理由拒绝了,灵儿也吵着要下去玩。我们越过木梯,跳过几块大岩石,最后跟着阿枪哥来到仓库门口。的确有几个戴着面具的人,我只能隐约看出他们的轮廓。灵儿害怕地躲在我后边,她看见几个又高又壮的人袒胸露乳。我强装镇定地告诉自己马戏团里的人有点魔法也不足为奇。过了会我又看见几个还没灵儿高的人。当时我以为是小孩,后来看他们神情庄重,又瓮声瓮气的。阿枪哥连忙揪了揪我,让我别盯着人家瞧,说那其实是一种怪病。
之后我们进到仓库,里面看上去和真的仓库也没什么两样。坑坑洼洼的水泥地的凹陷处还蓄着积水。正中央用木棍和绳索围了一个大圈,圈外一侧摆着小木板凳,形成一个半环形。那天还有稀稀拉拉的五六个观众,我们看到了马儿翻越栏杆,小鹦鹉学人说话,十几条大狗过独木桥和跳铁圈。如今是糊弄人的把戏,当年我却深信自己见证了魔法。
回去后我们还沉浸在兴奋里,一点都没有感到疲惫。当我正想谢谢阿枪哥时,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塞给我五块钱。他说我和灵儿一人一半,用来犒劳我们大老远跑去看杂耍。我高兴坏了,心想还有这种大好事。那时的五块钱够我花好一阵子了。
几天后,灵儿说她又想去马戏团看看了。实际上我也这么想,但没好意思跟阿枪哥开口。我支支吾吾地说起时,没想到他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不过有个前提,让我把邻居家那条小黄狗也带去。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他说他打听到马戏团那儿正在收小狗来驯养,最后用来表演。一时我紧张极了。我害怕地问阿枪哥:
“这不是偷狗去卖吗?”
“我瞅准了,你隔壁家那条狗脾气太坏,有时还逮着人狂叫。送过去他们也不会要。”顿了会儿,他接着说,“但只要给他们瞅一眼就有钱拿,这一来一回不是白赚吗?”最后,他告诉我这事不急,让我想好了再决定。
事实上我还有另一层顾虑。那阵子我们乡里陆续有狗走丢的事。一开始没有谁在意,看门狗到了发情期外出半个月也是常见的。时间越等越长,人们才感到不对劲。原因是失踪的狗越来越多,却没见一条回来的。说实话,原本那都是些流浪狗,乡里人心善,见不得受饿挨冻,一个破碗就当养了。狗也感恩,白天出去觅食,晚上就守在主人家门口,多少有点感情。
几天的犹豫中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我心想干这事得冒很大的风险,万一被人看见,可就有理也说不清。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阿枪哥说得也在理,那五块钱让我逍遥了好久……我胆怯地问他乡里丢狗的事他知不知道,他坚决地说和他没关系,并且这是两码事。他说简单点,就是把佳佳(那条小黄狗的名字)带过去再带回来,我们凭空多了笔钱的事。最后他说:“要不是那狗脾性太烈,碰见不熟的乱叫一通,我早就自己上啦!”见我没反应,阿枪哥有些不耐烦:“给个痛快话,像个男人点。”我听出了一丝怒气。
事情被阿枪哥描述得合理且妥当,仿佛不会出现任何差池。我想我没理由拒绝。那个下午热气让整个村庄昏昏欲睡,我小心地溜进邻居家后院,佳佳就趴在树荫下。我拿出准备好的小肉肠,慢慢靠近它。它闻着味道就站起来了。和我想的一样,它没有叫,我们算是老朋友了。它不停摇着尾巴,舌头伸出来散热,几滴口水滴了下来。我明白它在等我把肉肠扔到地上。我胆怯地轻声叫“佳佳,佳佳”,一边慢慢向后退。像平时那样,它慢慢跟了上来。这时我跑起来,佳佳也摇着尾巴跟着我跑起来。应该是恐惧和四处张望的缘故,我只感觉周围太热太静了,以至于有些骇人。大概十分钟后,我们沿着一条小道来到一处三岔路口。阿枪哥骑着自行车正在那儿等我。灵儿坐在后座,她天真地问我:
“怎么佳佳也跟来啦?”
我没有回答。我跑得气喘吁吁,汗水湿透了上衣。我用手捂着胸口,顿时感到心脏不是在体内跳动,而是在我手上蹦来蹦去。
回头一看,佳佳就跟在我身后两三米的地方。看上去它一点都不累的样子,尾巴直朝上摇个不停。我咬下一口肉肠吐到地上,它向前一口就吃掉了。接着它去舔灵儿的小腿和鞋,兴奋得直蹦跶。我上了车,阿枪哥二话不说就开始骑。我手里拿着肉肠,向佳佳晃个不停。车骑得不快,佳佳就跟着小跑。灵儿冲它摆手:
“快回去,佳佳,回去!”
佳佳还是跟着跑,直到我们快驶上大道。它突然停了下来,向后看了看,尾巴也耷拉了下去。灵儿对它说:
“对,佳佳,回去吧。”
阿枪哥也停了下来。我把肉肠举得更高,晃得更快了。我对佳佳做出跟上的手势,朝它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