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中国去(长篇非虚构小说)
作者: 方丽娜第一章 逃离维也纳
罗马的太阳已经陨落。我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莎士比亚《裘力斯·凯撒》
1. 走出集中营
夏季刚过,德国东部魏玛郊外的空气里,不仅透着丝丝凉意,且弥漫着经久不衰的古典主义气韵。罗森·菲尔从森林掩映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里走出,他神态平和,目光凄迷,嘴角略含笑意,被剃光的脑袋刚刚冒出一层金棕色的尖儿,身上的制服因身体萎缩,而显得极不合体。
正是欧洲情势步步紧逼之时,德国党卫军之所以释放罗森·菲尔,不是因为他作为医学博士的头衔,也不是他脸上常挂的贵族式微笑,而是他有力气,肯吃苦,比其他囚犯卖命。希特勒为遍布欧洲的集中营欣然命题:Arbeit Macht Frei(劳动创造自由)——能干活就存在,不能干,就送你去死。除此之外,一个不愿意透露身份的人,几天前向柏林的盖世太保提出申请,以个人名义为他保释。
即便如此,罗森·菲尔出狱的条件是:十四天内务必离开奥地利。
这一限令,让罗森一离开集中营,就迫不及待地展开一场与生死赛跑的挑战。
倚在闷罐车厢里的罗森,字字句句斟酌着给姑妈的电报内容。他希望纽约的姑妈接到电报后,立刻为他申请前往美国的签证。车子在慕尼黑郊外倒车时,罗森隔着站台,瞅准了一辆蓄势待发的绿皮车,飞快钻入地下通道,而后狂奔到车前,就在车门紧闭的刹那间,他闪身踏上了这辆开往维也纳的列车。
列车不断提速,月台上的白色立柱尸影般纷纷向后倒去,罗森惊魂未定。两年前他被押解到魏玛集中营前,也是在这里中途停车,透过闷罐车的小窗口,他看到有人从车厢里往外抬尸体,而后一个个摞在月台上。
抵达维也纳西客站时,已是傍晚时分。熟悉的建筑和亭亭如盖的菩提树,将罗森的眼睛晃得直流泪。从邮局里发完电报出来,罗森顿感两腿发软,他站在十字路口,怔怔地望着疾行的车辆和人潮,好半天才摸清回家的路。夜幕下,狮子胡同的落地窗看上去支离破碎的,罗森在贴有“犹太猪”的廊檐下,伸手叩响了自家的房门。
两年不见,母亲竟成了寡妇。这让罗森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即便在橘红色光晕下,母亲的脸也失去了柔和与安详,疲惫不堪的神态好似刚刚经过了一段长途跋涉。见罗森安然回到身边,伊丽莎白张开双臂抱住儿子:我的孩子,你可回来了。见儿子用异样的目光瞅着自己,她继续道:自从你被他们抓走后,父亲就患上了前列腺癌,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从未见你父亲那样痛苦和焦虑过!
没有送医院治疗吗?罗森不假思索地问。
维也纳的医院早就限制我们进出,私人诊所多半是犹太人开的,不是被洗劫一空,就是遭到和你一样的厄运!
罗森的脑中迅疾闪过两年前那可怕的一幕,他闭上眼,颓然倒向椅背。蒂娜给他端来一碗热乎乎的蔬菜汤、两块夹心面包,然后坐在哥哥对面望着他吞吃,并说:你走后,爸爸日夜煎熬,噩梦不断。就在复活节前夕,爸爸睁着眼离开了这个世界。
罗森的眼泪一连串砸在碗里,内心锥心刺骨。作为享誉奥地利的泌尿科专家,他为多少王公贵族解除过病痛,却在父亲最需要他的时刻,鞭长莫及,爱莫能助。罗森突然被一片洋葱卡住了,他难以遏制地咳嗽起来,一时间脚下的橡木地板、头上的水晶吊灯,无不跟着他的身体颠簸、颤抖,排山倒海,山崩地裂。蒂娜“嘘”地一声冲过去,将临街的窗子关上,而后搂住哥哥安抚着。这么大动静,一旦被巡警发觉,后果不堪设想。
月亮从教堂的穹顶滑落窗前时,罗森祈求母亲:跟我说说父亲病中的情景好吗?
罗森的瘦弱不堪,让伊丽莎白辛酸落泪。她知道丈夫的去世,是身为医生的儿子心中永远的痛,而那些骇人的经历和创伤只会加剧他的内疚。于是,做了个痛苦不堪又十分豁达的手势,说:都过去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罗森便将自己出狱前后,以及两周之内务必离开维也纳的期限和盘托出。
伊丽莎白呜咽道:你哥哥罗杰斯被抓到波兰修铁路,弟弟约瑟夫去了巴勒斯坦,现在你又要走,并且只有两周期限?
是的妈妈。否则,我将被党卫军抓起来,再次投入集中营。
蒂娜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伊丽莎白用指尖抓挠着胸口,并摊开双手道:有什么法子能搞到别国的签证啊,我的孩子!还有哪个国家愿意收留我们呢?
蒂娜转身上楼,踉踉跄跄地下来时,手里举着一份旧报纸。
罗森若有所思地接过报纸,即刻展读:
1939年5月13日,931名犹太难民为了寻求庇护,从德国汉堡出港,乘坐“圣路易斯”号邮轮,横跨大西洋驶向美洲大陆。邮轮从大西洋沿岸的哈瓦那到迈阿密,从波士顿到圣约翰斯港,拉锯战持续了好多天,始终没有一个国家允许他们登陆。最后“圣路易斯”号一声长啸,掉头转向,拖着浓浓的黑烟原路返回,再次驶入波涛汹涌的大西洋。
2. 皮匠胡同
清晨薄凉的空气中,罗森·菲尔及时来到普拉特公园对面的纳粹党办公室,在犹太人名录报到簿上,规规矩矩签了名。从今天开始,他每天都要来这里报到、签名,直到按时离开奥地利。这是罗森走出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时,从一名盖世太保冷飕飕的眼神里接受的指令。他已经学会认真对待盖世太保的任何一条威胁。
普拉特公园的草坡上,几个少年激烈地争抢着一个红色手球,他们大呼小叫地闹着。半空中,硕大的摩天轮,在明快的乐曲中不紧不慢地旋动着。普拉特公园是欧洲数一数二的游乐场,也是罗森永不厌倦的乐园。少年时代,他曾执拗地认为,这个地方应该在地球仪上用发光的彩笔标出来。但他至今想不通,普拉特广场上为何立着一具九尺多高的中国人雕像?他威严正襟,胡子下垂,背后提溜着一根黑黝黝的长辫。
天色正好,罗森想到公园的林荫下走一走,而入口处“犹太人禁止入内”的警示牌,挡住了他的脚步。刚才争抢手球的几个少年,厮打起来,其中的小个子流出了鼻血。罗森本能地有些发怵。他一向远离剧烈而富有冒险的游戏,骨子里的平和节制和与世无争,成就了他谦谦君子的美誉。他喜欢结交优雅绅士,迷恋音乐、文学,远离体力上的角逐。他宁愿坐在小酒馆里与情投意合的朋友聊天、打牌,以替代那些凶猛的身体运动。对于性格暴烈的好战分子,罗森更是敬而远之。
但他依旧恋恋不舍,因为公园深处,有一块属于他和露西娅的秘密城池。
穿过那条梧桐夹道的林荫,他和露西娅一路走到湖边。水鸟、野鸭、天鹅,露西娅常常带着面包,撕成小块,递给湖边的天鹅和野鸭。清风拂面,他们携手攀上对岸的山巅,在瞭望塔前俯瞰维也纳的角角落落。午后的暖阳下,露西娅拽着他的手,并肩躺在毛茸茸的草地上,在无人打扰的爱抚与亲吻中,聆听彼此的呼吸。
一辆有轨电车“咔嚓——咔嚓”开过来。罗森从冥想中惊醒,正要抬脚上车,一眼瞅见玻璃窗上的“禁止犹太人”字样,赶忙收住脚,黯然后退,不由想起早餐桌上蒂娜的抱怨:我们所有的乐趣,一样样被禁止。每天都被逼迫着放弃一部分权利,咖啡厅、展览馆、图书室、游泳池、音乐厅,一律都不准我们踏进。如今,连满大街奔跑的公交车,都对我们禁足了。这些令人窒息的限令,让罗森滞闷、愤慨,却又无可奈何。他黯然挪步,下意识朝内城方向走。
途经城市公园时,罗森在约翰·施特劳斯的八角亭下徘徊了一会儿。多少个花团锦簇的日子,他和露西娅踩着《蓝色多瑙河》的音符,翩翩起舞。音乐的鼓动,令他瞬间加快了步伐,身不由己地朝皮匠胡同奔去。他要去看一眼他的诊所。
他曾是一名充满艺术气息的医生,慕名而来的顾客当中,不仅有富甲一方的地产商,还有名扬欧洲的歌剧演员、指挥家,以及维也纳皇城脚下的贵族后裔。维也纳城堡剧院的当红话剧演员布鲁诺,患有严重的前列腺炎和心理障碍,光彩照人的舞台背后,是难以启齿的苦痛。病痛与治疗,使得演员和医生成了莫逆之交。为了就医方便,布鲁诺后来干脆从外省迁到维也纳内城。每次举办艺术沙龙,布鲁诺都邀请罗森光临,并当着无数名流显贵说:瞧瞧我们的罗森·菲尔大夫,凭他这百万富翁式的笑容,就能抓住每一个人,并驱散我们心中的病魔!
罗森痴痴地望着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诊所,透过绿色百叶窗,他仿佛看见诊疗室雪白的墙壁、书架上的各类书籍和造型别致的根雕与木刻。他一向喜欢收藏,身边常常充斥着年代久远的油画、雕塑和唱片。那年在佛罗伦萨旅行,他带回了一架文艺复兴时期的柜式留声机,作为装饰摆在了诊所的门厅里。渐渐地罗森发现,他的不少患者之所以频繁光顾诊所,并不完全出于病痛,而是为了坐在他的接待室里,欣赏伦勃朗笔下的少女、夏加尔飘忽不定的村庄和雷诺瓦悠闲的青草地。
蒂娜作为医科大学妇产科博士,也加盟到罗森的诊所里来。细心而训练有素的蒂娜不仅医术过硬,还为哥哥分担了管理事务。罗森如虎添翼,从而腾出不少时间舞文弄墨,将富有见地的时评和随笔投递给《皇冠报》。面对暗流涌动的时局和不断抬头的纳粹分子,罗森不惜笔墨,用真实姓名在报纸上表达真知灼见。他的直言不讳和对形势的误判,让自己付出了惨重代价。
情况是从1937年暮春急转直下的。那些言辞犀利的时评为他惹来了一场横祸。
他的诊所被纳粹盯上了。两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光天化日之下,罗森就在自己的诊所被抓走了。他顽强地克制着,竭力避开肢体冲撞。他是那么爱惜自己的身体和声誉,却在被押送途中,受尽侮辱和暴力……
斯蒂芬教堂的钟声轰然响起,成群的鸽子呼啦啦一跃而起,罗森恍然醒悟,他失神落魄地盯着诊所的门楣,原本刻有自己名字的烫金牌匾,已被狰狞的纳粹图标所替代。不知不觉地,门上突然凹出两个洞,阴森森如饿狼的眼睛。罗森眼前一黑,逃跑似的出了皮匠胡同。
3. 中国领事馆
1938年早春的维也纳,气温一反常态,像是刻意为这个气氛诡异的上午增添几分热烈。城市公园的斜对面,一座精雕细刻的巴洛克式楼宇下,中国驻奥地利领事馆的宁静,被一阵喧嚣惊扰了。站在落地窗前的何凤山先生,身着浅灰色西服套装,雪白的衣领上打着蓝色条纹领带,正冷冷注视着窗外的人群。
对面的香樟树下,几个臂缠纳粹徽章的奥地利青年,正戏谑着拦住一名犹太老人,勒令他当众剥掉自己的衣装,直到剩下一条内裤。何先生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愤然拉上窗帘,满腹心事地踱回办公桌前。一种潜在的担忧,袭上心头。
与此同时,林荫夹道的维也纳环城大路上,一个庞大的车队在40辆坦克的簇拥下,正浩浩荡荡地驶过市政厅、城堡剧院和霍夫堡皇宫,继而朝向英雄广场。敞篷车上的阿道夫·希特勒一身戎装,杀气腾腾,向狂热的维也纳市民挥手致意。民众像中了魔一样发出阵阵欢呼,齐刷刷高举的右臂丛林一般。台上这个气势如虹的人,俨然被当成了救世主,人们心甘情愿地为他发疯,为他献身,为他效忠。当德国纳粹的党旗在英雄广场上冉冉升起时,整个欧洲,都为这个日益膨胀的第三帝国心惊胆战。
何凤山以审慎的目光,打量着这股可怕而高涨的势力。
几天前,德国兵不血刃地侵入奥地利,风卷残云般吞并了这个辉煌一时的前奥匈帝国。当德意志的战车一路跨过莱茵河,碾过德奥边境的崇山峻岭时,士兵们遭遇的不是仇恨,而是盛装欢迎。眉目传情的萨尔茨堡姑娘,雨点般向车里投掷鲜红的玫瑰。维也纳俨然德国的一座后花园,供莱茵健儿们休养生息,赏玩、践踏。姑娘们陶醉于日耳曼青年那琥珀色的肌肤和灼人的蓝眼睛,花前月下,陪伴左右。
德、奥合并的现实,随即打破了中华民国驻奥地利公使馆的格局。原本作为公使馆一等秘书的何凤山,顺理成章地升任为中华民国驻维也纳总领事。就个人而言,何先生官晋一级,但他对欧洲时局的担忧,却与日俱增,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希特勒大规模迫害犹太人的行动,正在步步升级。
周末,何凤山和妻女用完了早餐,换上正装。妻子为他抚弄了一下脖颈上的衣领,提醒道:别再忘了,上周答应女儿的事!
何先生会意,轻声道:我先到那边待会儿,很快就回来,你们等着我。
妻子含笑点头。何先生习惯性抿了抿前额,在女儿期待的目光里,走下公寓楼。
花草蔓延的贝多芬广场上,出来遛狗的老年夫妇,一面留心小狗的去向,一面不瘟不火地聊着当日新闻。何先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望了一眼神情凝重的贝多芬,而后沿着柏油小马路,径直朝马路尽头的红色尖顶小教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