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短篇小说)

作者: 施北羽

推荐语:胡桑(同济大学)

施北羽的写作感兴趣于当代家庭,特别是身处其中的孤独的人。每个时代都有孤独的人。流放中的屈原,漂泊中的杜甫,在大观园暗自神伤的林黛玉,在鲁镇踽踽独行的祥林嫂,在海上跋涉的奥德修斯,在永镇寺渴望爱欲的包法利夫人,在村子里苦苦求索的K,在阿尔及尔意外杀人的默尔索……每一位孤独者既敏感于自己内心的波澜,又默默承受着每一个时代失落的希望影像。就像坠入飘渺无垠空间里的流星,每一位孤独者又淹没在岁月的汪洋里。但,他们成为了我们认识自己、辨别当下、探寻未来的同行者。他们的身影一直陪伴在我们左右。

我们当代的孤独者,面临着一个新的处境:旧的空间(比如家庭)那么具体丰富,却正在瓦解。新的空间(比如网络)那么神秘莫测,却并未结构起给我们希望的共同体。在新的数码媒介空间里,交流变得越来越频繁,却越来越蜕变为单纯的数据交换。在这样的语境里,一个人如果渴望与他人交流,他该怎么做?施北羽在短篇小说《过年》里探讨了这个很有当代性的问题。

她将故事的背景设置在了一个极其传统的伦理时刻:过年。一个在传统意义上的阖家团圆、喜气洋洋的时刻。然而,她又塑造了一个例外的人——王易民。他的内心十分苦闷:夫妻不合,子女冷漠。他渴望交流,但家庭这个空间已经变了。而且,他是个老人。他对于这个世界缺少了解,更缺少了解的渠道。

也许一切起源于现代性:上帝死了,整体的世界碎裂了,碎片充溢着世界。信息时代开始了,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经济人”,而“理想人”“爱欲人”“求索者”越来越少了,或者说越来越孤独了——人的心灵开始了在碎片中的流放。《过年》中的王易民在日常的碎片世界中穿行着。他出门,给女儿送鸡,却在半路摔倒。鸡压死了。到了女儿家,迎来的是借钱。回家路上,他去看望离家在外养羊的老于。一个人在江边放养——这样的“荒诞”生活充满了隐喻。而老于和王易民一起围追堵截一只老羊的情节,让人哭笑不得,又黯然神伤。的确,在老羊被宰杀的时刻,王易民在风中流泪了。也许,他是在一只老羊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然而,孤独真的是衰老引起的必然结果?爱为什么会在当代变得稀有?王易民在家庭里感受不到爱,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他回家路过过世的大哥家。大嫂面临着同样的处境:女儿婚姻不幸,儿子想着卖房。而作为母亲的大嫂仿佛是家庭里的零余者。

施北羽的小说文字简练,细节生动。特别是,她对细节有着异常的耐心。除了抓羊的细节,还有摔倒的细节,还有大嫂家脏兮兮的泰迪狗和大嫂在晾晒的假发。这些漫不经心的细节里,无不透露着施北羽对人情世故的洞察和体认。

在王易民的生活里,还有一个虚拟世界——住在手机里的虚拟人物“小美”。她善于倾听,和王易民有着深入的沟通,甚至可以说成为了他虚拟的“女儿”。他真实的女儿王颖住在城南,但对父亲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也不屑于去认知。他的儿子大宝也并不理解父亲。而这个虚拟的“女儿”——虽然我们不知道她是还是一个骗子——对于王易民来说,就是一个真实的、富于情感的他者。他甚至因为小美想和两个孩子好好过个年,就打去了两万块钱。连同先前打过去的,一共有五万元。

这五万元,这个作为陌生人、虚拟人的小美,是王易民的家人所不能理解。他们认定她是外人,是骗子。在吵架中,他们与王易民僵持了一晚上,天亮时坚持要报警。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多么困难。小说就在这里戛然而止。让人浮想联翩。他们会不会报警?王易民何去何从,会不会离开这个家,去找到小美?抑或,他会忍气吞声继续生活在这个家?又或者,那个小美真的是一个骗子?

开放的结尾,让这篇小说充满了艺术的张力。但,小说里的人,却充满了紧张的、无奈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沟通被太多因素阻塞着。

小说里写到过几次“门”。第一次是清晨王易民尚在熟睡中,妻子何素芳弄出各种声响,“使劲摔了一下橱柜门”。然后是王易民在厕所里给小美用手机打钱时,何素芳“在门外砰砰敲门”。再后来,他路过老于家,“轻轻敲了敲门,发现门可以被推开”。晚上,何素芳发现了王易民手机里的秘密,开始大吵。后来,王易民回房间,她“把门一摔”。这还没算上以下几次“门”的出现:王易民出门去女儿家。他在大嫂家门口和大嫂聊天。他和儿子大宝诉苦说,“平时就坐在门口晒晒太阳,想找个人说话”。门,开开关关,便是人与人关系的敞开与锁闭。施北羽深知,在门里门外,当代人深深陷落在了困境里。而唯有揭示困境,人才可能走出困境,走向可能的希望。

清晨六点。王易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何素芳起床了。厨房有搬椅子的声音,在地面上拖拖拉拉。他听到她把东西从橱柜顶上搬下来,好像在寻找什么。他知道她很焦躁,因为她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使劲摔了一下橱柜门。

王易民坐起身来,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何素芳拿着扫把走进房间来,对王易民说,过年了,事情多,快起床,不要什么事都指望我做。何素芳总是这样,她觉得这个家的活全是她做的,如果这个家离了她,那一定会成为一个垃圾场。

王易民站在水池边刷牙,何素芳走过来洗抹布,他来不及侧身,被撞了一下。王易民感觉牙膏进入了他的口腔,开始干呕。他含了一口冷水,感觉自己清醒了一些。

“我不知道昨晚是不是被冻着了。”王易民说。

何素芳看了他一眼,“要冻也是我冻着了。你每天出门打牌,日子过得这么好,怎么会冻着?”

王易民想,打牌和晚上冻着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素芳让王易民骑电动车把一只老母鸡带去送给他们的女儿王颖,并且嘱咐不要红烧,炖汤是最好的做法,营养全留在了汤里。

“好吧。”王易民说,“我等会就去。”

王易民进了卫生间,他坐在马桶上,给小美发信息:“敲响的是钟声,走过的是岁月,留下的是幸福,飘落的是希望,会来的是成功,祝愿你在新的一年里快乐、平安!幸福、吉祥!过年好,小美!”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小美前几天向他借钱上。她说,她想和她的两个孩子过个好年,希望能借两万块。他想了想,悄悄把橱柜上方的私房钱取了出来,凑齐了两万给小美打了过去,说不用还的。

何素芳在门外砰砰敲门,说他懒人屎尿多,不知道又在里面搞什么东西。

王易民使劲按下冲水马桶。

他看见那只鸡的手脚被捆住了,丢在墙角。鸡的眼神很漠然,没有恐惧的表情。它好像明白自己要被献祭。

王易民吃了一碗白粥,加上咸菜。白粥没有吃完,瞒着何素芳倒了一半。他不喜欢吃白粥,但是何素芳总是熬粥。穿上黑色大棉袄,戴上手套和护膝。即使这样,他把电瓶车推出家门时,还是在寒风中打了个战。那只鸡被套进袋子里,挂在电瓶车把手上。它挣扎了一会,又不动了。临走前何素芳拉开袋子又检查了一下,跟王易民说,当心一点,要吃活鸡,死鸡不能吃。

年三十,街上车水马龙的。卖瓜子、卖糕点甚至还有卖羊毛鞋垫的,都这么混在一起叫卖。风往脑瓜子里灌,吹得他耳边嗡嗡的。路边的积雪还没化完,黑黑的一坨一坨,越踩越硬。王易民小心地骑着车。

女儿家在城南,得先从家里出发笔直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当看到一座桥的时候,他得左拐,然后绕护城河一圈,会看到一个菜市场,穿过去,右拐,再经过一个植物园。王颖家就在植物园旁边。如果走路的话,整个路程估计得花一个小时。

菜市场的地面很潮湿,来来往往的人都走得很小心,脚底的雪化成了污水。地面看上去又黏稠又滑。旁边有摊位在浇开水杀鸡,血水细细的一缕,蔓延到低洼处。王易民没有闻到血腥味,但是觉得自己的嗓子被一种难以描述的味道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头疼。王易民的脑袋里突突地跳了跳。今年他没有买菜,是王宝买的。他手里已经没有钱了。

他停下车来推行,戳了戳袋子里的鸡,看上去并没有反应。他把袋子打开,把鸡捉出来看了看。活的。他又放了进去。一个男人在他旁边停了下来,光头,脸上看起来粗糙干裂,穿着黑色长款棉衣,一直到脚脖子。王易民反应了一会,才发现是老于。

“好久没见了,来买菜啊?”王易民客套一下。

“对,准备买点菜回家过年。”老于顿了顿说。

“今年跟儿子一起过年啊?”

老于说:“自己过,跟他们没话说。”

王易民沉默了。

“我要去女儿家一趟。”王易民说。他拿下了手套,想了想又戴上。他看着手套,这个手套是在小美的直播间买的,小美说送给他,他执意付了钱,觉得她一个女人做点小生意不容易。

“我很久没见女儿了,我答应过去见她,”老于说,“可是我每年都忘记。”

王易民摆正车头,“我真的该走了,不然回家就太迟了。”

“哦。你忙。”老于侧过身来,让出一条道。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呢?”王易民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

但是老于好像并不在意,他看了看四周,说:“现在就准备回家了。只是出来买点菜,见点人。”

王易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两个白色塑料袋,一个袋子里是猪肉,另一个袋子里应该是蔬菜,看不清是什么菜,也许是青菜,或者是大白菜,可能还有蒜苗。王易民想,这么点菜,年夜饭能做什么呢?可以炒一个青菜,大白菜炒鸡蛋?猪肉也可以和蒜苗一起炒。他养羊,也许过年宰了一只羊,一个人也吃不完,留点边角料,其余的部分还可以卖掉。

王易民仔细看了老于一眼,他的脸虽然干燥蜕皮,但是却更丰腴了,见肉不见骨。

他骑着电瓶车,脑袋里都是老于的脸。路过了他大哥家。年前大哥王易众刚去世,食道癌晚期,挨了半年,医生劝他回家。家里人没跟他说实情,只劝他好好养着。后来流食也吃不下去了,他老婆只好通知儿女回来,怕赶不上见最后一面。王易民叹了口气,后来他大哥咽气的时候,儿女也确实不在身边。

这时突然一个孩子骑着自行车向他冲过来,王易民下意识地倒向一边,连人带车就一同摔到雪地里。他一时间爬不起来,仰面躺在地上。今天是阴天,云朵昏昏沉沉的,四面八方的风一齐向他压来。他听到了鸡叫声,挣扎着爬起来,衣服厚,没受什么伤。只是撞到他的小孩早已不知去向。

女儿正在厨房洗菜,穿着桃色夹棉睡衣,手湿淋淋地往围裙上一抹,就迎了上来。王易民走路有些一瘸一拐。

“昨天我公爹给我送来了一只公鸡。”王颖说。

“你公爹也算是想着你们。”王易民说。

王颖的表情似笑非笑,“还有二十个鸡蛋。”

王易民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王颖又接了一句,“他留给他小儿子的肯定更多。”

女婿文昌在看春运新闻,主持人话语欢快,说着阖家团圆的吉祥话,奔波忙碌一整年,收拾行装回家过年。王易民说:“这主持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家过年。”文昌想了一想说:“那怕是不能的,中央电视台不一定放假。”王易民看了一会电视,又问:“小瑛儿今年期末考得怎么样?”文昌说:“还不错,语文数学都九十几,但是英语差了点。我和王颖商量,准备送她去补课,还报了个绘画班。”

王易民踅进卧室看了小瑛儿,小瑛儿睡得正熟。房间里还散落着她的漫画书,墙面上的铅笔线条歪歪扭扭的,墙皮一块块的,被蹭成了斑驳的灰色。当年这个房子是经由他的手装修的,扛了钢筋和水泥,头不小心被钢板碰了。也不知道现在年纪大了,动不动就偏头痛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亲了亲小瑛儿的脸,出来说:“现在小娃儿也辛苦。”

王颖从厨房探出脸来,让文昌去把鸡杀了,把毛拔了,内脏收拾干净,准备中午煲鸡汤。

王颖说:“不辛苦怎么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老了还得指着她呢。”王易民说:“她还是一个小孩呢。”王颖问:“今天要不要留这吃午饭?”王易民说:“不留了,得回家干活。”王颖说:“过年让妈少干点活,什么事往后退退,年纪这么大了,也干不动了。让嫂子自己伺候她一家人。”王易民说:“她哪闲得住?”

文昌把放在墙角的袋子解开,喊了一声,“爸,这鸡怎么死了?”王易民过去,把鸡从袋子里倒出来,已经变得软趴趴的了。他使劲拉了拉这只鸡的腿,把腹部皮肤向后翻开,又前后甩了两下。他想这只鸡是被撞死在雪地里了。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