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作者: 徐威一
冬日清晨的些许凉意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褪去。屋外依旧有风。丁甲乙的目光跨越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低垂着的脑袋,穿过两扇巨大的透明玻璃窗,最终落在楼外的树枝上。这是四楼,能够看到大半个树顶。这是南国,尽管已经过了小寒,数不尽的树叶依然肥硕、碧绿。葱葱郁郁,风一吹,就是一阵阵绿浪。窗户紧闭,绿浪无声。丁甲乙双臂交叉挽在胸前,目视前方,陷入一种奇异的沉思:风吹过树叶时,是“哗哗哗”的声响,还是“唰唰唰”的声响?这个问题还没想清楚,丁甲乙又发现,前方的树叶,并不是一片一片地翻腾,而是一整枝一整枝地在摇曳。他凝视了一会,最后还是轻轻地走了过去。站在窗边,丁甲乙双手插兜,等风再来。
确实是一整枝一整枝地在摇曳,有时温柔,微微摇摆,半遮半掩,略带羞涩;有时放浪,每一根枝条都被风吹开,像是利斧飞快地劈开木材,刹那间露出形状各异的光斑,随后齐刷刷往一边压去。风稍一弱,枝条带着树叶又迅速弹回。像跳舞的姑娘和喝了酒跳舞的姑娘。一经确定,丁甲乙就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在转身的一瞬间,看到投影仪幕布上巨大的、精确到秒的红色数字时钟,正好进入九点。
在过去的半小时里,丁甲乙站在讲台上,将教室里的四十二位同学挨个观察了一遍,略为失望。不能看书,不能交谈,不能看手机,封闭的空间里时间近乎凝滞。丁甲乙始终觉得,考场里监考老师比考生更为煎熬。曾经他喜欢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轻轻地,缓慢地,一边观察学生的试卷,一边从讲台走到对面,绕个圈,再绕个圈。被学生投诉两次后——说是丁甲乙影响了他们考试的心情和答题的状态——丁甲乙更多时候就站在教室的某一个角落,用目光替代脚步,从第一排看到最后一排,从左看到右,从后看到前,最后在某一个点上短暂停留。接着是又一轮的扫视,又一轮的空洞。
每次监考,丁甲乙都不由自主地想起几个并不相识的考生来。他们的名字丁甲乙并不记得,他们的样貌也已模糊不清。然而,他们身上的某些部分,为丁甲乙熬过众多漫长的凝滞时间起到了重要作用。是的,某些部分,比如头发。丁甲乙在考场上观察过数千个发型,但印象最为深刻的依然是那个娇小的女孩。四六级、成人自考还是研究生入学考试,丁甲乙已经记不大清,但那张精致而白皙的小脸,他几乎在每一场监考都会想起。并不是这张脸有多么美丽或者特别,而是这张小脸配上一头金黄色的超大爆炸头,实在是令人难忘。像是一张猫脸贴在了非洲雄狮的头上——每次想起这个比喻,丁甲乙都暗暗得意,感觉自己其实可以去做个作家。又比如腿毛,丁甲乙每次想起这个词,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再次失落。那是冬天,绝大部分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丁甲乙走进教室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一条暗红色的篮球裤,看到了两条黝黑而健壮的小腿,以及小腿上茂盛的蜷曲的腿毛,它们相互交织,仿佛是漫无边际的热带丛林。那一场考试,丁甲乙的目光持续地被这两条腿吸引。穿短裤的小伙子时不时抬头望望丁甲乙,起初不以为然,随后迷惑不解,最后惶恐不安,提前了近一个小时交卷走人。丁甲乙收好他的试卷,走到教室门口,看到他已经走下楼梯。他感觉到遗憾,有一种怅然若失的忧伤。憋了一小时的话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丁甲乙只好在心里默默地问了一句:“你不冷吗?”
相比之下,此刻教室里的同学们实在是过于普通了,普通到丁甲乙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找出什么有意思的部分来。他们低着头,一只手按住试卷,另一只手唰唰地写着、画着。整个教室,只剩下翻试卷的声响、写字的声响,一点儿别的动静都没有。想到动静,丁甲乙又记起一件事情来。有一回,炎炎夏日,教室里有三个同学各带着一包抽纸来考试。一男,两女,写几分钟,就抽出一张纸巾擦鼻涕。起初,丁甲乙还略表担心。到后面,他就完全沉迷在这三位同学的节奏中了。男生擤鼻涕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不时还咳嗽几声。长头发女生咳得更频繁一些,但声音不如男生洪亮。她的纸巾不只擦鼻涕,有时还擦眼泪。红鼻子女生的鼻子应该有一边堵住了,发出的声音像是打鼾,随着她所用力气的大小与鼻孔的堵塞程度,演绎出了多种不同型号的鼾声。丁甲乙后来开始数他们所用纸巾的多少,暗暗给他们计数。丁甲乙观察了许久之后,认定红鼻子女生获胜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原因有二,一是这孩子鼻子都被擦红了,甚至都快擦伤了;二是丁甲乙发现,其余两位同学擦鼻子时都用两只手,他们放下笔,抽出纸巾,用两只手把它按在鼻子上,擦一下,对折,再擦,而这位红鼻子只用单手——她甚至都不需要抬头看,左手一伸,就能准确地抽出纸来。把纸巾按在鼻子上,吸气,鼻孔吐力,擤一下,大拇指和食指一捏、一擦,这张纸巾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她把纸巾往边上轻轻一抛,准确地扔进了桌上的塑料袋里,全套动作娴熟而流畅。令丁甲乙惊奇的是,整个过程她另一只手都在奋笔疾书。这是一场一个人的隐秘之赌,参赛者直至比赛结束,始终毫不知情。考试结束后,这三位同学各拎着一袋沾满鼻涕的纸巾离去,而丁甲乙在长舒一口气之后,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聊至极、恶心至极。
九点零三分零三十七秒,学院的督导出现在门口。他们戴着巡考胸牌,眼睛扫了一圈,随后向丁甲乙点点头。丁甲乙快步地往门口走去,接过他们手上的文件夹,在考场巡视表上填下:
1-402、8:30-10:30、青少年发展与学习心理、闭卷、丁甲乙、王江江、是、是、是、无、正常。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丁甲乙站在讲台中央,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快十点了,还没有一个人提前交卷。丁甲乙不知该对他们的认真、细致表示钦佩,还是应该对他们的“学识”不足表示担忧。试卷丁甲乙已经看过多遍,甚至已经在心里交了一份答案。很难吗?丁甲乙想可能时代真的是不同了。想当年,他们读大学的时候,能九点半交卷的,绝不拖到九点四十分。而这几年,丁甲乙看到他们能十点三十分交卷的,绝不十点二十八分交。当然,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确实是做不出来——文科的题,开放性的题,甚至根本没有标准答案的题,还一片空白,这就更说不过去了。还有些人,答题纸都密密麻麻写满了,笔都放下了,坐那儿做啥呢?丁甲乙努力回忆,还是想不起来,他有多久没提前收工了。不过,他倒是又想起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子来。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他还在读研,不时替一些教授去监考,算是赚点外快。那场成人自考,考场里三十个人,从写字的速度和挠头的频率来判断,丁甲乙认为其中三分之一是“学霸”,三分之二是“学渣”。丁甲乙开始感觉到兴奋。一般而言,这种两极分化的群体,最容易让他提前收工。题不难,会的都会,做不出来或者感觉这一科没希望了,他们则果断放弃——都是成年人,成人自考也并非一考定终身。果然,开考一个小时,到了可以交卷的时间,他们先是陆陆续续,而后成群结队地交卷走人。丁甲乙唯一没预料到的是,一个女孩子——只填了准考证号、姓名和选择题,简答、论述一字未动,然后就停笔不写的女孩子——慢慢悠悠地把文具袋、准考证和身份证收得整整齐齐放在桌上之后,就坐在那儿看风景了。十点十分,整个考场就剩他们三个人了。有什么风景可看呢?丁甲乙很是疑惑。他问她:“还有时间,怎么不写?”她摇了摇头,双手插兜,继续发呆。过了五分钟,丁甲乙又问:“那要不要交卷?”她还是摇头。丁甲乙和另一位老师先是在讲台上看着她,站累了,索性就一前一后,坐在她周围,目视着她,一直到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这画面,丁甲乙至今想起来依然感觉到略为诡异。
十点十分,丁甲乙听到一串高跟鞋的声音由远而近,逐渐清晰。还有巡考来?五分钟之前,学校督导组的巡考已经来过一趟。丁甲乙转身看向门口,果然走进来两个女人。先进来的,染着一头暗红色的头发,身架高大。丁甲乙见到她,心跳略微加快。来的是教务处的李副处长,这意味着是教务处来巡考了,这意味着走在后面的可能就是战仙仙。丁甲乙迎上前去,果然在李副处长的身后看到了战仙仙。在见到丁甲乙的一刹那,她扭头就走。丁甲乙赶紧追了出去。
丁甲乙压着声音说:“战仙仙,你站住!”
回应他的是愈加急促的高跟鞋的声音。
丁甲乙说:“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战仙仙头也没回。
丁甲乙停住,说:“袁教授约吃饭,你今晚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战仙仙消失在拐角。
二
丁甲乙有些昏昏欲睡,尽管他在办公室用一次性纸杯泡了两杯雀巢咖啡,把它们一饮而尽后,又泡了一杯浓酽到发苦的绿茶,才带着试卷来到教室。明媚的阳光消失不见,天色阴沉,一幅冬雨将至的迹象。丁甲乙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把脖子包得严严实实,还是感觉到一丝冷意。它们从裤脚,袖口,脖子周遭,像一条条细若铁丝的蛇一样钻进来,匪寇侵占那些温暖而肥沃的大地一般,在他的身上肆意乱窜。
为了不在无所事事中更加萎靡,也为了不在静止不动中瑟瑟发抖,丁甲乙向第一排的女生借了支黑色签字笔,伏在讲台上,提前填写这一科的考场信息登记表,然后拿着签到表,走了下去,挨个让他们签字。以往,像这样的期末考试,其实并没有那么严格。现在,各种各样的检查,各种花样繁多、大同小异的表格是越来越多了。对此,丁甲乙有一万个不满,然而他也只能将这一万个不满拦截在心里。唯一感觉到这种检查与表格有意义的时候,就是此刻。丁甲乙可以光明正大地、慢慢悠悠地在每一个同学身边停留,让他们签字,检查他们的身份证、学生证,检查他们有没有忘记在试卷和答题纸上填写班级姓名和学号。对他来说,这是一场生硬而刻板的监考中最有趣的一个环节。当然,这种有趣只是相对而言。证件有什么好看的呢?无非就是姓名、性别、民族、出生时间、地址和身份证号。学生证上也不过是多了学号、每学期的注册印章和乘坐火车的往返区间与凭证,如此而已。但是,就这么一些枯燥的信息,也能让丁甲乙稍有波澜地度过二十分钟。许多时候,丁甲乙都为自己寻找“趣味”的强大能力而感到自豪,而后这种自豪在考试结束的那一刻总会转化为其他情绪,有时是可笑,有时是无奈,更多时候则是自我鄙夷。
每当在签到表上看不到一两个有意思的名字的时候,丁甲乙都会为自己骄傲一下。丁甲乙,丁甲乙,多好的名字。尤其是他在中国知网、万方数据库和维普期刊网上搜索自己的论文,根本不需要用学科分类去寻找自己的文章的时候,这种骄傲与自豪都油然而生。整个数据库,就他一个丁甲乙。在全国名字查重系统还没出现的时候,他一直坚信,他是中国唯一的丁甲乙,是这个地球上唯一的丁甲乙,是这个浩渺宇宙中唯一的丁甲乙。每念及此,他就有一种意气风发的豪情。这是一种说不出的豪迈,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把这命名为隐秘的张扬。所以,后来他查到整个中国还有另外的一男一女也叫丁甲乙的时候,先是一怔,随后失落,很快又愤怒起来。然而,这愤怒该奔向何处?为何要手贱去搜自己的名字,他着实后悔。丁甲乙有一种被击败的感觉,像是被一只莫名出现的箭射穿身而过。
此刻,当他看到钱蔡心仪和皇甫军芽这两个四字名的时候,脑子终于活泛起来了。钱蔡心仪,丁甲乙站在讲台上细细揣摩。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位同学爸爸姓钱,母亲姓蔡,而心仪二字,则是一把终身的、行走的、磨灭不去的爱情狗粮。皱了皱眉头,他还是觉得皇甫军芽更好听。皇甫军芽,复姓皇甫,这容易理解。军芽是什么意思?或许她是军人世家?至少她祖父可能是军人,是老革命。或许是他的儿子没能投身军营,他就把希望都放在孙女身上了,想着她成为军中细芽,茁壮成长,最后成为军中红花?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是革命传承,只是他可能没想到这孙女最终跑到中文系来读文学了。丁甲乙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皇甫军芽,戴着厚厚的一副近视眼镜,身高和体型好像都不大适合军营,大学生入伍的希望看起来挺渺茫。正当丁甲乙感觉到可惜的时候,皇甫军芽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拿着试卷向他走来。丁甲乙甚至来不及整理她的试卷,就紧跟着她走出了教室。在教室门口,丁甲乙问:“你这个名字还挺少见,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皇甫军芽似乎有些习以为常,她笑了笑,露出两个虎牙。她说:“老师,我爸爸叫皇甫大军,我妈妈叫刘芽。”
丁甲乙点了点头,尴尬一笑,转身回了教室。又是狗粮。现在的人取名字,都这么简单粗暴吗?能不能有点文化、有点追求?丁甲乙看了看黑板上的幕布投影,四点十分四十八秒。战仙仙肯定不会再来巡考了。他拉了张凳子,坐在讲台后面,神色疲惫。过了一会儿,他偷偷地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给战仙仙发微信:“监考完我去接你。袁教授在望月轩摆满月酒。红包我准备好了。”丁甲乙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点击发送。接着,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看到一个红色的叹号。他望着满屏的红色叹号,感觉到一阵胸闷。
爱去不去!丁甲乙把手机往桌上试卷袋上一扔。
这已经是他这半年多来,第八次被战仙仙拉黑。一件事情,一而再,再而三,自然就变得顺手了。到现在,一言不合,战仙仙就拉黑他的电话和微信。起初,丁甲乙着急慌张,自己的电话打不通就借别人的打,或者直接去营业厅再买张新卡,又或者直接跑到战仙仙的住处敲门,敲不开就蹲守,直至见上面为止。一次,两次,三次,一个越来越习惯,一个越来越疲惫。这次被拉黑已经五天了。那天他们正在外面吃着火锅,聊起今年过年到底应该怎么安排,去深圳,还是回老家?丁甲乙说:“回老家吧,我得带你去见见我妈,再说,我都两年没回家过年了。”战仙仙反问:“你不应该得先去我家见见家长吗?”丁甲乙说:“你爸妈我不是见过很多次了嘛,为什么非得在深圳过年?年前我们先过一趟深圳,拜个年,然后再回老家怎么样?你都还没见过我妈。”战仙仙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拎起包,起身就走。她以实际行动,表示她觉得这个方案很不怎么样。那天晚上,丁甲乙发了不少信息,换回的是一连串的红色叹号,发送失败,发送失败,发送失败……后来,丁甲乙一天发一条信息,并以此来判断今天自己是否被解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