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中的苏联:双头鹰的嘶鸣和颤抖
作者: 王族1. 俄罗斯版“王二小”
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用狂妄的口吻说:“我只要在苏联这个破房子的门上踹一脚,它就会垮掉。”
希特勒此话一出,世界震惊。
此前,以希特勒为首的纳粹横扫西欧,希特勒认为自己是巨人,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设计世界。苏联不幸成为他的设计对象,他要把这个破房子一脚踢垮,驯服以熊为图腾、以双头鹰为象征的苏联人,并建造关押他们的“动物园”。他相信自己的设计理念无比完美,纳粹将按照他的设计图纸对苏联施工,使苏联成为他最得意的作品。为此,他撕毁与苏联的条约,集结五百五十万德国纳粹军队,分三路发动了侵略苏联的战争。
阴谋、侵略、杀戮、掠夺、征服,犹如密织的大网一样撒出,毫无准备的苏联被遮裹进去,交战的第一天就损失一千五百架飞机,两星期损失二百万军队。“二战”进入白热化阶段。
希特勒之所以侵略苏联,一方面原因是苏联是横跨亚欧的大国,在那里建立“动物园”,会让他觉得颇有成就感;另一方面的原因是苏联在刚刚结束的“大清洗”中大伤元气,苏联军队更是不堪一击,他要乘机侵占苏联,让德国成为掌控世界钥匙的管理员。
希特勒指挥纳粹攻入苏联境内时,苏联确实是一只瘫在地上无力爬起的“熊”。在先前的大清洗中,红军有四万余人被清洗,其中一万五千人被枪决,包括五名元帅中的三人、四名一级集团军级将领中的三人、十二名二级集团军级将领的全部、六十七名军长中的六十人、一百九十九名师长中的一百三十六人、三百九十七名旅长中的二百二十一人。导致苏军在1939年的苏芬战争中,以九十万军队居然打了四个月,才迫使只有三百万人口的芬兰屈服停战,但苏联红军的代价是伤亡五十万人。这一事件刺激了希特勒,遂决定对苏联发动征战。
苦难或死亡,有时候反而能激发出人的斗志。苏联是战斗民族,他们很快便拿起枪迎战。战前,苏军兵员和火炮数量都多于德军,作战飞机则是其五倍,坦克是其四倍。但开战一年半后,苏军却损失一千一百万人,占全国总人口的七分之一。疼痛刺激使熊发怒了,苏联人掀起卫国战的巨浪,从苏联一直打到德国,以德国投降,希特勒自杀终结了那场战争。
无论怎样的战争,都会在时间里变得模糊。打击、死亡、摧毁、仇恨、伤害和痛苦,最终只成为历史册页上的内容。但是,那些并不在战争主体中,却被无情扭痛和伤害过心灵的历史事件,却总是让人心痛。
那是一些人,或者事件。
譬如被誉为“苏联小英雄”的娜嘉,无疑是最典型的英雄。如今,在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中,娜嘉的墓也在那里。她虽然只活了八岁,却成为俄罗斯家喻户晓的人物,亦让她成为俄罗斯年龄最小的英雄。
用中国话说,娜嘉是俄罗斯版的“王二小”。
让娜嘉的命运与战争撞碰的原因,是纳粹侵占了她的家乡,但他们不清楚四周的地理情况,加之坏天气让他们情绪躁动,便用枪逼着村民给他们带路,否则便要把全村人杀掉。“二战”的阴影已密布整个苏联,谁都知道给纳粹带路,就等于带着纳粹去杀更多的苏联人,那样的话与可怕的纳粹有什么两样?所以,没有一个村民愿意给纳粹带路。德军把子弹推上了膛,如果村民们不给他们带路,他们就会开枪杀人。
年仅八岁的小姑娘娜嘉站了出来,表示愿意给纳粹带路,条件是放了村里人。纳粹相信这个小姑娘被他们的枪口吓坏了,一定会把他们带到苏联红军驻地,于是便答应了娜嘉的要求,娜嘉带着他们出了村庄。
破房子一说,只是希特勒的狂妄之语。其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在“伟大的、苦难的俄罗斯”(普希金语)土地上,苏联人建立了坚不可摧的房子,无论外面的风雨多么肆虐,他们都能在房子里养精蓄锐,等待走出房子迎接风雨的时刻。所以在那天,娜嘉身上便隐藏着不可预估的力量。
那个村庄有很多条向外延伸的路,谁也猜不出离开村庄的娜嘉,心里究竟有怎样的打算。她带着纳粹绕了好几圈,等他们分不清东西南北后,把他们引入一块沼泽地。她对那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从安全地带走了过去,而纳粹不知道沼泽的分布,更不知道娜嘉的意图,便有一部分纳粹陷入沼泽,最后在沼泽中冒出几个气泡便不见了。娜嘉脸上却露出嘲讽和鄙视的神情,纳粹气急败坏地向娜嘉开枪,娜嘉倒在了血泊中。
在“二战”中,苏联出现过不少像娜嘉这样的小姑娘。有一位母亲叫西玛柯娃,是苏联游击队的联络员,她有两个六七岁的女儿,纳粹占领城市后,她让两个女儿进城,在街上装出无家可归的样子观察纳粹。纳粹没有注意到她们,她们一边走,一边记下纳粹军事设施所处的位置,然后返回告诉西玛柯娃。她们就那样在极度危险的境地侦察了好几年,作为母亲的西玛柯娃有怎样的担忧,外人无从知悉。
还有一个叫瓦列丽亚的小姑娘,比娜嘉小一岁,也做出了像娜嘉一样的壮举。瓦列丽亚七岁那一年,苏联红军计划炸掉纳粹的一个饭堂,七岁的她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两件儿童裙、一个毛绒玩具、二十个鸡蛋还有一些黄油。在篮子的最底层,藏着一个炸药包。纳粹忽略了七岁的瓦列丽亚,她提着篮子顺利进入饭堂,把炸药包放进了饭堂的烤炉里,成功炸掉了纳粹的饭堂。
在娜嘉的故事中,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原来,当时纳粹进入村庄时,娜嘉的哥哥因为恐惧躲了起来,直至娜嘉把纳粹带离村庄后才出来。他想去救娜嘉,却因为恐惧没有迈出一步。国家的宣传机器在他身上没有起到作用,或者说,国家宣传机器的齿轮在娜嘉身上咬合得更紧更深,而在哥哥身上却没有起到作用。
当时,恐惧吞噬了他的身心,他意识不到妹妹那样做是大义之举,更想不到妹妹那一去会有怎样的结果。他躲在树林里一动不动,就那样看着妹妹带着纳粹越走越远,直至在远处变成模糊的一团。
直到第二天早上,哥哥的良心才醒悟,他担心起妹妹的安危,便沿着妹妹昨天离去的方向去找她。最后,他找到了妹妹,但是她已经倒在沼泽旁,鲜血溅在她如花似玉的脸上。他抱着妹妹的尸体千呼万唤,但冰凉的妹妹没有一点反应。他的双手徒然松开,止不住号啕大哭。
大义之举会震撼人的心灵,并让行大义者的灵魂闪烁成光芒。妹妹的壮举传遍了苏联大地,她成为人人敬仰的小英雄,她被葬于新圣女公墓,人们为她立了雕塑。所有人用鄙视的目光在看哥哥,他躲在家中不敢出门。痛苦与愧疚一直折磨着他,他滑入痛苦的深渊无力自拔。他认为自己没有珍惜妹妹的生命,便不配拥有幸福,所以他一辈子没有结婚。一次过错,酿成心灵巨大的悔恨,他很多年都走不出来。
后来,他终于在灵魂黑洞中看到了一丝光亮,才得以让自己从痛苦中挣扎了出来。他经常进入新圣女公墓,坐在娜嘉墓前的小凳上,给她讲述最近发生的事情。他想,妹妹没有过上“二战”后的好生活,他便讲给她听,那样她就不会寂寞。
那应该是新圣女公墓中最为寂寞,也最为怅然的一幕,没有人注意到坐在妹妹墓前喃喃自语的他,他亦无心向这个世界证明什么,只是用他认为有用的方式,日复一日地向妹妹倾诉。进入老年后,他写信请求政府,希望他死后能埋葬在妹妹墓边,以期长久陪伴妹妹。政府没有同意,因为埋葬在新圣女公墓中的都是俄罗斯英雄,而他是普通人,没有资格进入公墓。不过,他最终还是实现了愿望——政府认为两兄妹在一起,能给人们启示和教育,便在他死后把他埋在了娜嘉墓的旁边。
现在,人们进入新圣女公墓,了解到娜嘉的故事,或看了娜嘉的墓后,自然就了解到了哥哥的故事。人们为娜嘉心疼过后,也会为哥哥的悲苦而感慨,他在最后勇敢面对自己的过错,这一点亦让人感动。
娜嘉的墓前有鲜艳的玫瑰花和淡雅的菊花。据说,她墓前每天都会有新花,如果遇到刮风下雨或冬天寒风肆虐,外面的人来不了,公墓的工作人员也不会忘记买上一束花给她献上,这么多年从未间断。
我们来得匆忙,没有为娜嘉准备鲜花,便有些难为情。这时,几只鸽子落在娜嘉墓前的小凳上,“咕咕咕”地叫着。娜嘉死后的很多年,哥哥坐在这里给她说话,现在哥哥也不在了,不要打扰这些鸽子,就让它们陪伴娜嘉吧。
我们悄悄离去。
2. 特殊的地铁
莫斯科地铁,在“二战”中发生过极为罕见的传奇。
地铁、车站、机场、码头、道路、桥梁、建筑和城市,在战争中往往会成为被摧毁对象,因为只有让它们丧失作用,才会削弱对方的力量,并进而摧毁其民族或国家意志。在“二战”中,战争洪流并未涌入莫斯科地铁内,但列车却立即停止运行,因为市民们要进入地铁内避难。
很快,麻烦事摆在了人们眼前——地铁中有一名孕妇即将临产,一时成了头疼的问题。紧张的气氛在地铁中弥漫,很快就传遍每一个角落。怎么办?子弹虽然在外面呼啸,对地铁里的人构不成伤害,但女人分娩一刻也不能耽误,人们的心都悬了起来。
地铁中的广播经常会播放寻找药品和医生的消息,但因为患者得的不是大病,都得到了医治。但这次不一样,必须找到一位妇产医生,那位孕妇才可顺利生产。别勒夏尼诺夫就在这时出现在了人们眼前,他是莫斯科最好的妇产医生,当时也在地铁中避难,遇上这样的事他不能不管。
别勒夏尼诺夫决定从地铁中爬出,去医院找工具和药物,只要有了那两样东西,他就能为那名孕妇顺利接生。他独自出了地铁,从安全走到了危险中。人们耐心等待他,几个小时后他终于回来了,手里拿着接生所需的东西,而人们在等待他时已搭好了一个帐篷。他医术精湛,加之战争压力转化成了重大责任,他从容不迫地为那名孕妇接生。外面炮火声不断,而地铁中的人为那名孕妇祈祷,为别勒夏尼诺夫鼓劲,直至让婴儿顺利出生。
就在别勒夏尼诺夫在地铁中为婴儿接生时,从拉脱维亚前线传来一个女人分娩的故事。那个故事是一位叫安娜的助理军医传开的,当时是半夜,有一个男人找到安娜所在的部队,声称他妻子快要临产,请求部队派医生帮助接生。但是他们家在苏军和德军的中间地带,随时都会被德军发现,甚至还会落下炮弹。但安娜决定去接生,她认为在那样的环境下没有医生,后果不堪设想。部队指导员派了五名冲锋枪手保护她,然后他们就出发了。他们在树林里穿行,不时有炮弹落下发出巨响。到了那家人的房子里,两名战士在院子里巡逻,另两名站在门口,还有一名则给安娜打下手。其实那个房子也不是他们的家,是为了让女人分娩选择的临时居所,里面什么也没有,女人身下只垫着几件破衣烂衫。为了防止孕妇的呻吟声引来德国人,安娜叮嘱她不要出声,哪怕再疼也要忍住。……婴儿终于顺利出生了,战士们为这降生在炮火中的生命高兴,抑制不住喜悦都“乌拉乌拉”地叫起来。他们身上背着水壶,却不敢生火把水加热,只好简单地给婴儿洗了洗,然后又把绑腿解下来把婴儿包了起来。之后的几天晚上,安娜每天去看一次那位产妇,直到部队要发起进攻了才离开。
特殊境遇决定人的行为,一次偶然的接生,在后来被长久持续了下去,地铁因而也变成一生坚不可摧的“房子”。不久,又有孕妇临产,别勒夏尼诺夫又在地铁中为一名婴儿接生。地铁中有不少有孕在身的女人,她们得知别勒夏尼诺夫在地铁中已为两名婴儿接生后,愁苦的脸上便有了笑容。随着为婴儿接生的数量越来越多,别勒夏尼诺夫干脆在地铁中搭起临时接生棚,但凡临产的孕妇都可以放心地去找他。
那场可怕的战争持续了三年多,外面炮火连天,每天都在进行生命对生命的杀戮,一方用子弹和炮火打击另一方,另一方亦用子弹和炮火向对方还击。一位叫格罗莫娃的战地护士,记录了发生在苏联大地上的流血和死亡事件:“我在战场上,什么都不在乎。我以为遇上轰炸时,炸弹只能破坏建筑物,我不相信自己会被炮弹或炸弹炸死。也许子弹可能打中我,对这一点我还是相信的,至于什么炮弹啦,炸弹啦,在我心里根本不当一回事:这怎么会呢?谁知后来,我遇到了真正可怕的事……我们的一个护士被俘了,过了一天,我们夺回了被敌人占领的村子,找到了她:敌人剜掉了她的眼睛,割去了她的乳房,把她的身子残暴地竖插在木橛子上……寒冬腊月的天气,她身子雪白雪白的,头发也是灰白的。这姑娘才十九岁……从那以后,我们总是留一发子弹给自己——宁可死,也不当俘虏。最可怕的是被敌人抓去,其余的一切都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