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的黑痣(短篇小说)

作者: 安昌河

1

金昌终于在二月末阳光最灿烂的那天午后崩溃了。他的崩溃是有预兆也是必须的。生活一直都在为他的这场崩溃蓄积情绪和力量。早上的时候,丁可都走到门口了,又转过身来,进入卧房,俯下身子吻了一下他的嘴唇,说中午少喝点儿吧。这样的温情动作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了,他们都感觉到对方的干枯。丁可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开门,进了电梯,情绪还是有些没有控制下来,就摸出手机,低头看手机。手机一片模糊。上了车,手里的纸巾都湿透了。默默坐了一会儿,又喝了几口水,丁可这才开始补妆。路上车多,丁可突然觉得自己可能闯了红灯,就踩住刹车,正好停在道口中央。每一辆从身边过去的车子都使劲按喇叭,愤怒的声音都把她淹没了。金昌说过,觉得闯红灯了,赶紧停下来,只要不让电子眼抓拍到你第三张照片,就没办法扣你的分。丁可一夜没有睡好。金昌站在窗前,她就站在门边,直到她的啜泣惊醒了他,他才挪动僵直的身体走到她身边,牵引着她回到床上,然后倒头睡下,一动不动。他可能是装睡,丁可没办法装。

十点半,不停看手机的丁可收到了金昌的微信,说他起床了。丁可回了“好,粥应该还是热的”。十一点,金昌问他那件“龙牙”在哪里,丁可说放在沙发上的。十一点半,金昌问鱼喂了吗。丁可说没有。没过一会儿,金昌发了张图片,是只金钱龟,死了,肿胀得很难看。丁可正要回话,见金昌发了个朋友圈,配图就是那只死掉的金钱龟,文字是,“你熬过了寒冬,却死在了春天。”过了一会儿,这条朋友圈删了。等丁可从打印室校对完文件回到办公室,拿起手机,见那条删除的朋友圈又重新发了出来,图还是那张图,文字多了一行,“都怪我,以为春天到了,拿走了你的沙盆。”下面有几个人的点赞和评论,何曾的评论字数多,“我哥最近一切都好吧,可有到竹城的计划?新得一坛老酒,盼你共饮……保重好身体,静候花开。”丁可正看着“静候花开”几个字呆呆出神,何曾打电话过来了,问,嫂子,我哥咋样呢?丁可说你不正评论他朋友圈吗?何曾说,我和他微信说话,他没理我,打电话,他也没接。丁可说我们没有在一起。何曾说他最近一切都还好吧?丁可说好着呢。何曾说那就好,他还要再讲点什么,丁可说我这里要开会了,他才悻悻地挂了电话。

办公室通知,说领导要跟她谈谈。

磨蹭了一会儿,丁可去了领导办公室。在座的有纪委和宣传部的,都面熟,记得姓,但是叫不出来名字。谈话有些零乱,不像是预先准备好的,有如菜摊子前的闲聊。当然,谈话还是有中心的。中心就是金昌。丁可知道,零乱是故意的,由此可以显得不那么正式,显得轻松,避免给她造成压力。他们想得可真周到。丁可介绍了金昌的近况,在吃药,记起来就吃,断断续续。

你咋不提醒他呢?

没必要,我觉得他已经好了。

好不好,恐怕还是要医生诊断呀。

就是医生诊断的呀,胡晓敏教授,华西的专家,还有李子林博士,金昌竹城的一个朋友专门介绍的。

又扯了一阵,该下班了。都和丁可握手,要她多关心一点金昌,还说主要领导也很关心金昌,到底是咱们爱城不可多得的人才呀,是爱城的名片呀。

丁可回了趟家,收拾了一下屋子,眯了一会儿瞌睡。起来发现上班时间已经晚了点,索性又给花儿都浇了水。半院子的玫瑰都在绽新芽,打花苞,再有个把月,就该是为那些盛开的花朵欢欣和忧伤的时候了。丁可去取了去年晾晒的花瓣,一股子霉味。还真该是听金昌的话,搁冰箱里头。正为几袋子花瓣惋惜的时候,电话响了,金昌的号码。但说话的不是金昌,是警察。

2

是一家粥店的老板先报的警。金昌从河边一路走过来,摇摇摆摆,泪流满面。他走到粥店的时候,就再也没办法挪步了,在人家的长凳上坐下来,捧着脸,再也忍不住了似的啜泣起来。店老板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没近身,就闻到一股子冲天的酒气。见他摸出电话来嘀嘀咕咕讲着什么,店老板凑过去想要听明白,金昌发现了,冲他呵斥道,你双手沾满了鲜血,牙齿缝里塞满了生命,你还想咀嚼掉那些可怜的灵魂?你休想,你会被崩掉满嘴牙齿的,你必将得到审判,正义的审判,历史的审判!

金昌血红的双眼、扭曲的面孔和咆哮声吓住了店老板。围观者过来了,都在拨打报警电话。接二连三的报警让警察很紧张,派了一辆防暴车过来,又是盾牌,又是防暴叉,阵仗很大。

金昌被团团围住的时候正在号啕大哭。他哭得很凶,淋漓尽致,不像失去所有的绝望,也不像被伤害很深的痛苦,更像是丢了钥匙或者忘记了归路的无助。接近他的时候,警察也闻出了浓烈的酒气,接着看见他仰起一张被泪水浸透的猪肝色的肿胀的脸和迷离的醉眼。

原来是个酒鬼。这多少叫警察有些失望。但是围观的人太多,警察也不好草草撤下这刚摆好的阵势,于是上前喝问,喝酒啦?喝了多少?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有身份证吗?

突然被这么多警察围着,这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的样子,金昌愣了一下,咧嘴笑起来。有个年轻的警察认出了他,提出可以送他回家,但是被带队的否决了。带队的要金昌给他的家人打电话。金昌打了好一会儿,说自己喝多了,说可能还哭了,被警察围住了,说到荷枪实弹,说到如临大敌,他吃吃地笑起来。他这哪里是在和家人打电话呀,带队的不耐烦地从他手里要过电话,滑到“丁可”的名字上,问,丁可是谁?金昌说,可能是我老婆。

带金昌回家的路上,金昌一直在吃吃笑,一边笑,一边念叨那两个成语,“如临大敌”“荷枪实弹”……回到家中,金昌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金昌在洗澡。丁可拣了他的那些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又熬了米粥,还馏了馒头,拿筷子从坛子里夹了块完整的豆腐乳。金昌还在洗澡。每次醉酒后醒来,他都是这样,他会洗很长时间的澡,会长时间一个人待着,一连好多天都会避免和她接触甚至碰面,就像这场酒让他染上了什么不好的疾病,或者长出了茧壳,他需要疗伤、脱壳、蜕变。

丁可晾好衣服准备出门,就在拉开门的那一刻她被吓得惊叫起来。门口站着个警察,举起手正欲敲门。

怎么啦,还没完呀?丁可又惊又怒,都扯起了哭腔。

听见惊叫,金昌慌忙出来。

是我,嫂子。银昌不好意思地跟丁可赔着笑,又跟金昌打招呼,哥,我来接你。丁可问,去哪儿?银昌说,看守所,复核下来了。

3

从看守所出来,银昌着急要走,他刚接到电话,爱城高速路口发生了一起严重交通事故。金昌说你等一下。银昌只得等,焦急难安的样子就像屎要拉裤裆里了。金昌将写好的纸片递给银昌,说你就按照这个办。银昌扫了一眼纸片,纸片上写着中山装一套,薄毛衣一件,内衣裤一套,皮鞋和袜子各一双,旁边标注了中山装多大尺码、鞋子多大号数。

也就几分钟,王小雨的车子就到了。金昌要往后排坐,小雨说没别人,金昌犹豫了一下,坐上了副驾驶位。小雨问啥情况,金昌说,复核下来了,维持原判。小雨说,肯定维持原判,太恶劣了。金昌没说话。小雨问,多久执行?金昌说,应该很快吧。小雨说,说没说是枪决还是注射?金昌不说话,看着窗外。小雨咬牙切齿地说,应该是枪决,一枪一枪慢慢打,凌迟最好!

银昌打来电话了,小雨斜了金昌一眼,摁了车载蓝牙。银昌说,发了你张图,抽空办一下。小雨说,啥东西?银昌说,衣服鞋袜,给死人买的。小雨说,哪个死人?银昌说,还能是谁?死牢那个。小雨惊讶道,你要我给他买衣服鞋袜?亏你想得出!银昌说,他上刑场穿的。小雨说,别说上刑场穿的,就是下地狱穿,也不能是我去买呀!银昌说,我倒是想去,可我有时间吗?这里躺一地呢,车里还有两个,等破拆呢。小雨问,你在哪里?银昌说,高速路口,他妈的,又是宿醉,又是超载!小雨说,你自己也要注意,别一天鬼忙鬼忙阎王赶场。银昌轻叹道,我晓得呢,你这里开车往哪里去呢?小雨斜了金昌一眼,说我去接大哥金昌。银昌说,你接他干吗呀?小雨说,我哥安排的,听说复核下来了,要我接他回一趟秦村,说有事情要跟他商量。银昌说,他知道吗?小雨说,我哥今早就给他打电话了。银昌说,咋没听他提说呀?小雨说,你问我,我问谁去?银昌说,好,你开慢点,见了他别提买衣裳的事,另外你也悄悄跟你哥讲,莫劝他酒,他现在沾不得酒。小雨再斜了金昌一眼,问,咋啦?银昌说,他昨天把人丢大了,喝醉了,满街哭,防暴大队都出动了。小雨说,好吧,我晓得了。银昌说,衣服的事,你帮忙放心上,尽快去办,也别惜疼钱,就当看我的分上,看咱们大哥的分上吧!

小雨挂了电话,斜眼看金昌。金昌紧闭双眼,眉头皱着,就像牙疼难忍。小雨问,你咋啦?金昌不吱声,也不睁眼。小雨又问,昨天咋回事?金昌叹口气,说好好开车吧,路上车多。小雨说,我真恨不得来一场车祸把咱们都撞死!金昌睁开眼,瞪着她,胡说什么呢!

车子出了城,小雨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打开手机,她就像漫不经心似的问,昨天跟谁喝酒呢?喝那么大。金昌说绵城来的几个朋友。小雨一笑,有美女吧?金昌说几个画画的、写字的。小雨问,喝了多少?金昌说没计数。小雨说,大嫂也不管管你?咋能由着你的性子呢?金昌不答话。小雨缓口气,脚下加油,快速超过一辆水泥罐车,接着说,谁又管得了你呢,谁讲你肯听呢?你看你喝酒的样子,穷凶极恶,好像不把自己立即喝死就不会善罢甘休似的。金昌一笑。小雨斜了他一眼,你笑什么?金昌说你讲得对,情况就是这样呀!小雨说,是不是你们搞艺术的都这样疯疯癫癫,情感泛滥?金昌一笑。小雨说,我看就只有你这样,从来都不消停,到死都不消停。讲到这里,小雨有了怨气,问,那个女人是谁?金昌懒得理会。小雨说,我一瞧她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们有事。金昌的手机响了一下,摸出来刷消息。小雨说是她吧?你就不怕你们家丁可知道吗?你想过丁可万一知道了的后果吗?小雨轻叹一声,把车子拐上通往秦村的岔路,接着说,我仔细观察了那女人,别看她年纪小,眼神却活泛得就像开春的溪水,一举一动尽是戏。你可得小心点儿,谁还会像我当年那么傻呢?

车子慢下来,小雨扯了纸巾擦拭眼泪,擦拭了眼泪又擤鼻涕,擤鼻涕的声响很大,金昌就像被镇住了似的,浑身难受,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扭动身躯。他都想开门下去,独自在蜿蜒的山路上走走。

小雨冷笑一声说,我那会儿才多大?你也下得去手!金昌说就不要讲这些了吧。小雨嗤笑说,我不信你还有负罪感。金昌哀求道,你就不要讲了吧。他头疼似的又紧闭了双眼,眉头紧皱,都要不堪忍受般呻唤起来了。

小雨住了声。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你晓得我为什么嫁给银昌的?她斜了金昌一眼,金昌始终闭着眼,身子拧巴着,苍白的脸上渗着密密的汗珠。她突然发现金昌竟然这么苍老,苍老得让她感到陌生,就像从未相识。这个发现让她感到惊愕,继而悲凉起来。小雨关了空调,默默地,专注地开着车。

4

大雷陪土镇镇长去五道河商量修路的事,说很快就会回来。小雨妈妈说小雨难得回来一趟,准备了香烛纸钱,要她去给老书记上坟头。小雨不情愿,说过几天不就清明节了吗?小雨妈妈顿时火冒了,叫嚷道,王小雨,他纵然千不好万不好,也是你爹呢,你是咋长这么大的?小雨不想惹她生气,要是被大雷晓得了,肯定没好果子吃,就赶紧上前,跟妈妈又搂又抱,又哄又劝,哎呀,老母亲呢,我哪里是说不去给爸爸上坟嘛,我是等我哥,你晓得的,我从小胆子就小呀!小雨妈妈抹着眼泪说,亏得他那么疼你呢,就是变成鬼,他也是你爸爸呀,也会疼你的呀!咳,这个老死鬼啊,就算千不好万不好,也不该被那样害了啊!

小雨妈妈啜泣了一阵,见金昌还在院子里站着,招呼他进来坐,又忙着给他沏茶。等金昌茶杯端上手,她也在一旁坐下来,摆出要跟他拉拉家常的样子。她问金昌,你妈妈咋样?金昌说挺好的。小雨妈妈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又问,她还跟文昌住在一起吗?金昌说是。小雨妈妈说,我听银昌说,你妈妈都有些认不得人了?金昌说是啊,阿尔茨海默病。小雨妈妈没听清楚,问,啥病?金昌说,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痴呆症。小雨妈妈问,啥时候得病的?金昌说有些年头了。小雨妈妈说,多大年纪得的?金昌有些说不上来,只能含糊,七十多岁吧。小雨妈妈叹息说,还是老书记和我结婚的时候见过你妈妈呢,她送给我的布料,我都还收拣在那里呢,这一晃眼都快三十年了啊。金昌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好讪笑。小雨妈妈说得动了感情,眼泪汪汪,那是个好女人呢,书书气气的,能把你们三兄弟都盘成才,该是多么不容易呀。啥都忘记了,不记得了,亲人都认不得吗?这病咋这么怪呀?一辈子活到老,这病一害,不就等于什么也没落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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