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柜或姐弟衣(短篇小说)

作者: 顾骨

推荐语:田耳(广西大学)

《母亲柜或姐弟衣》借助姐姐的倾诉,依赖核心道具衣柜,以及衣柜与子宫相通的意象,勾勒出一个近乎绝望的家庭。母亲生下双胞胎姐弟身体变得孱弱,而父亲沉溺赌博且有严重家暴倾向,一家生计不可避免地陷入困顿。母亲的去世、父亲对弟弟的偏袒让姐姐进一步绝望,衣柜成为姐姐最后的庇护所。衣柜因为意外遭到损毁,姐姐在自己家中无处可藏。赌鬼父亲死期不远,同样病重的姐姐,得以在一次濒死之际看见亡母,从而有了凄楚幽怨且绵长的倾诉,一气呵成构筑小说整个文本……

年轻作者的笔致往往取向都市与现代生活,苦难叙述已然陌生。顾骨文字构筑情境的能力在不长的篇幅中已有充分展现,以爆发的力道将苦难直截了当地写至令人窒息,周天寒彻,这也看出某种写作资源和方式的存续。字里行间,又有足够的灵动与鲜活,意象绵密铺排,时而别致的表述闪现眼前,目不暇接。必须承认,顾骨写作之初就已展现出整体布局能力,纯熟表义的功底,以及从遣词造句、构思细节和锤炼意象中寻获创作快感的秉赋,这都是一个作者能够持续写作的气象。当然,写作之初常见的一些弊病,顾骨也难以避免,比如篇幅短内容量又太大,导致读者得来压迫感。创作之初,难免全力以赴,用力过猛,须在接后的创作中,慢慢调整火候,更好地把握短篇小说应有的容量和节奏。

你看着我攥住柜门的把手,想要拔开它。合页迟钝,又或者是我失手,衣柜门重新关上了。我被这响声吓了一跳,在哆嗦的夜里把手再次放回去,就像小时候你手把手教我做的那样。我试着打开衣柜,进去,然后在黑暗里深呼吸,关上门。我明白你并不生我的气,你很尊重我,知晓这不是公墓,所以原谅了我把你拒之门外。妈妈,只有在衣柜里面,我才感觉自己看见了你。衣服的使命是依偎,在这里,我可以放心地等着你把我穿上。但小时候,你总是优先穿上弟弟,我不怪你。

妈妈,饥饿追逐白兔,兔宝宝需要白兔哺育,我想念你不只在中元节。好多年了,我在衣柜里时,总会想到你。我躲在黑暗中盲目眨动眼睛,就好像你藏在这深不见底的黑里,用力注视就能看到。我常常想象衣柜是子宫,置身其中时,我被你包裹得很好。妈妈,我很庆幸。这回,衣柜里只有我。

我感到窒息,头疼欲裂,这昭示着出生时就落下的病根开始发芽了。那时候弟弟也在,我们两个挤在一起,侧身天地未觉宽。他的脑袋压着我的脑袋,让我后来长得像电视里的小头爸爸。好在我本身就是小小的,所以显得匀称。Q版大学生。我的前男友是这样说的。

他是个大夫,我去医学院玩,看见他在一楼实验室解剖兔子,操刀精准,眼神是爹的眼神。我等他出来,约他吃饭,问他关于白兔的问题,他告诉我许多知识。他跟我说兔子有两个独立子宫,可以在孕期怀孕,也能够交替怀孕不需要坐月子。这让我想到你,只有一个子宫,却要把我和弟弟都塞在一起,我们两个并不像太极图一样合理分配位置,而是如同相对的逗号,头撞在一起。所有事情,都因为我们这对逗号开始了,却迄今没有句号出现。我想你时,前男友提高了音量。他说,总之,兔子繁殖能力极强。

他用到了一个我很喜欢的名词,如果让它肆意生育,兔子就会像指数爆炸一样激增。他说这句话时,我低头看见他白大褂遮不到的黑鞋子,那鞋子像衣柜里一样黑。我说我想谈恋爱,他说我也想。我们一起散步,是我先用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来表示允许入城。他立刻会意,鼓起勇气试探我,擦掌宛如蚊子叮人前的预热。最后他突然袭击,我们成功接壤。他举起我的手说,你的皮肤,跟兔子一样白。我整个人都这样。我说,这是一种病。但他喜欢如霜似雪。他不看原因,只看结果,他这个人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一个学期就分手了,那几天刚出成绩,我记得他的局解拿了八十多分,系解挂科了。分手倒不是因为他挂科,而是因为他总喜欢扯着我的手走在前面,像爹扯我出衣柜的样子,我不喜欢。还因为他吻我的时候手不老实。我并不排斥那些动作,但是我讨厌衣服被弄得全是褶子。这会让我想起小时候去裁缝铺,衣车总要把衣服蜷在一起后才行刑。

妈妈,小时候你总让我去裁缝铺帮客人缝裤脚。那时候服装店还在开,爸每天不在家,你就给我一块五让我跑去给客人车裤脚。你从来不叫弟弟去,他被你惯坏了,等你开始叫他时,他已经学会了像我一样闹脾气。他其实没那么傻的,但是你原谅了他。我很乖,只有他永远在闹。但是我有时候哭得很伤心实在去不了,你就只好自己去。那时候,我虽然知道向你报告有客人进店,但是还没有学会给客人介绍衣服。你就不得不速去速回。客人总会看见你大喘气碾着脚步撞向他们。刹车后,你边和他们说话边捂着你的腰,这是生我和弟弟的后遗症,我一直想向你说对不起。我有时候会猜想,你看裁缝铺的那个阿姨用衣车缝裤脚时会不会觉得胆寒。我的答案是反正我会。我经常同情货柜里的衣服,它们随时可能被衣车刺痛。噌噌噌,只听到这几声,针已经来回不止三下,平整的裤脚被叠合,缝在一起,留下一圈裤脚在地上。盯着衣车的针孔来回穿梭时,我会以为自己是那件衣服。我经常会把那串阿姨拿剪刀剪开的裤脚套在手里,用衣服的断手当我的袖套,然后抱着被截肢的裤子蹦蹦跳跳回家。这让我打小就明白了,衣服只有一直在衣柜里不上身时,才是安全的。

妈妈,我今天没有给爹烧纸。他还没死,但也快了。弟弟把他打来的电话给我接时,他的咳嗽声钻进我的耳郭,就像小时候他的吼声从衣柜缝里传进来一样。但是现在,我有把那条门缝堵死的权利了,他还没说话我就挂了电话。妈妈,从来不是我们丢下他。

我躲在衣柜里面,突然很想打开柜门放你进来陪陪我。黑暗像水一样流动,淹没过顶,我想起你去世那天,我去渔排找爹,从竹筏掉进河里,来不及喊救命,咕嘟咕嘟喝进去许多水,我越咳嗽,水越进喉。好在最后我得救了。救我的自然不是爹,他不在渔排(我是在那天才知道渔排已经被他拿来抵债了的,我很庆幸,你到死都不知道这事),是不认识的叔叔救了我,我告诉他你走了,他打电话给爹,爹以为他在讨债,不接电话。于是湿漉漉的他带着湿漉漉的我到桥头那间其实是妓院兼赌场的茶馆,他像我平时常见到的那种父亲,双手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押送进去。少有的,我感到温暖。

在他的护送下,我来到爹面前,我喊他爸,他手里拿着牌不管我,是那个救我的叔叔,他跟爸说,他妈的,你老婆死了,还赌。

我看着爹,他这才把目光从一手烂牌上砍向我。他该谢谢我的,至少因为我,他才没有再输一局。我希望看到牌从他指缝间滑落,但没有,他没听清叔叔说话。我于是补充,妈妈走了。

妈妈,你躺在那口窄棺材里,像是藏进倒在地上的衣柜。只是我们家没有很多装衣服的货柜了,服装店卖掉抵债,我们只剩下乌漆嘛黑的祖宅,只剩下两个衣柜。我们是在那里送走你的。我当时就听宴席上的人说,你这棺材太破,没几年就会塌掉。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家里已经没钱买柳州木了。妈妈,我前些年想回去给你捡骨装罐,但是找不到你的坟。蔗田太密了,我不记得你在哪一块中间,也不愿意去问弟弟或者爹。我知道你不会怪我。

妈妈,你从生我和弟弟以后就孱弱。你教我写潺潺流水,我记不下来,说这是水上流过三个孩子的尸体。爹听了,觉得不吉利,操起棍子要打我,我就躲进衣柜,你守在衣柜门口,说,童言无忌,你饶了她吧。但是没有用的,这个家里全是禁忌。爹不准我们买书,不准我们说沉或者翻。但是翻本可以说,尽管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很多时候,禁忌是凭空出现的,它出现的征兆是父亲回家时沉着的脸和要操死每个人的目光。妈妈,你活该挨打。弟弟不会被打,爹又打不了衣柜里的我,就肯定会打你了,你不该把我放进柜子里去的。我想,你的背垮垮的,一半是因为生我和弟弟惹的祸,一半因为是我的嘴巴一不留神就犯下的错。

妈妈,那天被爹从赌场带回来之后,我一直守在你旁边,吻你的额头,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我想是感觉到了的。她们说你是猝死,前男友说那时你可能还有知觉,只是不能做出反应了。

我在你停灵的宴席上变成兔子,两只耳朵竖起来,听各路人讲你的故事。她们说你没有坐月子,只两周,就被接回了服装店。她们说,生我那年,江上的渔夫捞到很多以前没有的鱼,渔夫跑去告诉爹,爹不听,没有检查,所以后来我们的渔排只剩下四分之一的鱼苗。渔网破了,爹很生气,他怪罪你,怪罪你没有在看完店回渔排煮饭的同时管好鱼。他们还说我可怜,说我先天脑子里的血管就乱七八糟的,容易脑出血。弟弟也好不到哪去,他的脑袋长得像倭瓜一样往后仰,又傻又迟钝。我听着这些事,替自己难过,也很难得地同情弟弟。那天,我的耳朵和肚子都被叔叔阿姨们填满了,然后被填满的,是祖宅里的房间。出生以后十四年,我和弟弟不得不再次住在一起了。妈妈,我有时候很讨厌你。你早该料到,把我和弟弟两个逗号相对放在一个地方,准没好事发生的。

我就是从和弟弟住开始,彻底迷恋上了衣柜。他总闹腾,不愿意睡觉,要我哄,爱咬我手,主要是他的痴呆,让他能够心安理得地在十四岁还想喝奶。你看,我是不得不进衣柜里的,山顶洞人需要山洞,我需要衣柜。我爱衣柜当然不仅仅是躲弟弟的傻或者躲爹的拳脚,首先是因为打开柜门的动作让我心怀能够看见你的憧憬。你不知道,你停七天之后的开棺仪式里,道士打开棺盖如同打开衣柜,我看见你躺在里面。第一次,你的皮肤变得像我这具病体一样如霜似雪。妈妈,你同样不知道的是,那天弟弟睡过头了,没有看见你最后一面。我希望你不要怪他。

妈妈,弟弟后来也有些想你,但我不允许。我有见你的方法,我不分享给他。这是我躲在衣柜里时发现的秘密。在你塞着袜子的底下的柜子里,有一个小方盒。打开它,能看到许多照片,还有钱。我是关在衣柜里时发现这个盒子的,我透着缝隙里的光,看见那点点鲜红,摸到纸笔与塑胶,然后看见你的脸,还有我的,我不想爹和弟弟在上面。

妈妈,我该谢谢你的,没有那沓钱,我大学早饿死了。其实,有了那笔钱也不影响我饿死,它们毕竟还是太少了。我有时候挺感谢我的那个前男友,和他在一起时,我不觉得心心相印重要,我只要肌肤相亲。他对我很好,他经常给我送吃送喝。我很懂事,妈妈,我吃得很少。

妈妈,那张照片连着你的孕照出现,所以我觉得我看见了刚生下我的你,也可能不是,因为生我之后你就一直这么瘦弱。一条竖着的光线从衣柜门缝里劈下来,就能恰恰笼住你。你的肚子如同泄气的气球,空空荡荡,似乎因为一次生产,就瘦弱成一缕鬼魂。偶尔,你重新穿着怀孕时穿的大衣服拍照,就宛如服装店里的模特穿上大号衣服。

对了,服装店的模特也连同服装店一起被卖了,它们被肢解,从此散架,再没机会穿上衣服。我看着它们躺在地上,有一只手指向天空,于是我在散乱的残骸里捡起了那只手臂,我把玩那个涂了白漆的木头。妈妈,我只用一个月就学会了被一只冰冷的白手抚肩、摸头、牵手。我的嘴唇偶尔会吻那只白皑皑的手(所以,我不需要像前男友那样搓手预热就可以接住飞来的手掌,我比他熟练)。妈妈,我有些羡慕弟弟,照片里的你总抱着他。你仿佛想要从照片里飞出来接我,却被怀里的弟弟船锚一般定住。那坨船锚渐渐吸附许多你的爱,成了一碰触就出蒸汽的巨硕海绵。他总朝我发火,我打不过十四岁的他,只能躲进衣柜里了。妈妈,弟弟踏进祖宅后,就成了爹的影子。或者说,他本来就是父亲的影子,只是你在时总和他叠在一起,像袋鼠一样收纳了那团暴躁。现在你不在了,他像回音一样复刻着爹,这一行为得到爹的高度评价。偶尔回家吃饭,爹吃完一碗饭就把碗砸在桌上,沉声,饭。爹等着我起身给他添饭菜,弟弟有样学样,每天也同样吐出饭字。我起身给他添。

妈妈,爹的巴掌让你的脸常常怀上瘀紫,弟弟的牙印让我的手臂产生凹痕。我们如此对称,以至于我疑心,七岁的是爹,而非弟弟。妈妈,我想举起手来,想看时隔多年那几道咬痕是否还在,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彻底没有了力气。这一举动很像是当年你倒下前的样子,我挣扎着想离开衣柜,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瘫在黑暗中,被沥青淹没吞噬咀嚼。你像一个摆钟,在衣柜门外开始规律地撞门,或者是我自己在撞门吧,我已经分不清这些东西了。但是我很清楚地感觉到你在微笑。就像当年濒临死亡前,我那个傻逼弟弟在笑一样。

妈妈,我本来不说粗口话的,你知道的,这是爹的语言,但是我现在不得不说一下。我前男友教会我说这话了。他总怪我太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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