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夫人:一位中国女性的故事(随笔)

作者: 宗城

回首中华文明五千年的历史,我们随处可见男性的英雄身影,可是女性却被淹没在浪花之中,只有少数极为幸运的坚韧者,才能在史册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中国封建社会、帝制社会,女性要追求理想,需要比男性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所以我们能看到源源不断的男性执政者,却只有武则天这一个女性皇帝;我们能读到李白、杜甫的璀璨诗篇,五千年来真正留下名字的女诗人、女词人,却只有蔡文姬、李清照等寥寥几人。我尊敬男性的豪杰,却更感佩女性的坚韧,我为《三国演义》等英雄史诗悲剧动容,但真正使我默然的,是历史中卓尔不群的女性。

活跃于南梁到隋朝的冼夫人,就是这样一位女中豪杰。冼夫人出生之际,中国正处在魏晋南北朝的尾声。此时北方东西魏并立,不久后被北周和北齐取代。长江以南,南梁偏安一隅,表面上承平日久,实则危机四伏,而国中君主毫无锐意改革的魄力。冼夫人生于南梁武帝萧衍普通元年(520)左右,史未载其名字,《北史》说她“幼贤明,在父母家,抚循部众,能行军用师,压服诸越。每劝宗族为善,由是信义结于本乡”。冼夫人一生的传奇色彩在于:她历经梁、陈、隋三朝,在岭南主事数十年,不但威服诸越,而且促成了海南岛回归中原王朝的统治。史学家谭其骧说:“冼夫人一生建树了许多大有利于民族团结、国家安定的功业;其中最值得后人纪念的是,她把脱离了大陆将近六百年的海南岛,重新与大陆结合在同一政权下。”

在公元六世纪,冼夫人并不是最有权势的人物,但她毫无疑问是对岭南地区影响最深的人物,她毕生保护着岭南地区的和平,在乱世中维系摇摇欲坠的局面,她不但是六世纪时南越的杰出领袖,也是中国古代不该被遗忘的女性豪杰。正因如此,周恩来称赞她是“中国巾帼英雄第一人”。

在我的老家湛江所在的雷州半岛,有一座冼夫人庙。国庆回家时,我问阿爸阿母是否听说过冼夫人的名字,他们津津乐道跟我谈起夫人的传说,但是去问青年人,知道冼夫人的已经不多了。本地青年对历史上的女性知道不多,听过最出名的,就是武则天、慈禧太后和玛丽莲·梦露。因为《王者荣耀》的缘故,还有很多人知道蔡文姬。但知道冼夫人的却是极少的,这位岭南地区六世纪的英雄,却正在慢慢被青年人遗忘,只有在听老人说起,去庙宇拜祭时,青年们才知道岭南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我对冼夫人的寻找,从史书开始。《北史》《隋书》,都有她的记录。冼夫人自身姓冼,夫婿姓冯,名冯宝。《北史·列女传》载:“梁大同初,罗州刺史冯融闻夫人有志行,为其子高凉太守宝聘以为妻。”隋朝一统后,隋文帝追赠冯宝“为广州总管、谯国公,册夫人为谯国夫人”,所以在《北史》《隋书》本传中,冼夫人又名“谯国夫人”。

要理解冼夫人等女性豪杰的不易,就必须明白中国古代女性所处环境的险恶。我们知道在封建王朝,重男轻女蔓延成风,女性被教育要相夫教子,要遵守三从四德,当极少数女性在政坛上大放异彩时,千千万万个普通女性,却不得不面对一辈子都要留守在村庄或庄园的无奈处境。他们不能做官,不能写作,不能追求自己的欲望和理想,仅仅是被教导成为一个孝顺贤良的妻子,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模范。

古代对于女性的轻视,衍生出丢弃女婴、溺亡女性、童养媳、束胸、缠足等恶习。早在殷商时期,甲骨文中就写道:“生男为嘉,生女为不嘉。”战国时期,《韩非子·六反》云:“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即便到了元明清,丢弃或溺死女婴的情况仍然不少。元朝郑文和在《郑氏规范》中说:“世人生女,往往多至淹没。”清顺治年间,左都御史魏裔介曾上疏,说福建、江苏、安徽、江西等省,“甚多溺女之风”,顺治皇帝这才下令:“溺女恶俗,殊可痛恨,着严行禁革。”(《清世祖实录》)

但在漫长的压抑时期,女性地位并非没有短暂上扬的时候,比如盛唐,又比如说冼夫人所在的北魏到隋朝这段时期。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政权不乏少数民族当政,他们没有经历过御用儒家文化和封建文明的长期浸泡,也没有一套成熟的父权制法则,因此,他们还保留着大量氏族社会乃至母系社会的积习,对待女性反而更加尊重。

《魏书》说乌桓人“贵少贱老,其性悍鹫,怒则杀父兄,而终不害其母,以母有族类,父兄以己为种,无复报仇故也”,就反映了塞外民族的母系社会遗风,盖因母系氏族有不成文的规定:从本族嫁于其他氏族的妇女,应给予被保护权。而乌桓人等塞外民族延续此风,对女性也就较为保护。

到了鲜卑人统治的北魏,鲜卑勇悍尚武、不拘一格,鲜卑部落同样保留着母系社会积习,因此鲜卑女性享有恋爱自由和一定的婚姻自主权,她们能和男性一样上马打仗,也能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她们勇武过人,表现出更甚男性的气概。在中国古代,那是短暂的女性振作的阶段。史学家陈寅恪在《金明馆丛稿二编》中曾言:“(李唐)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就是看到了塞外文化对中原文明的冲击与融合。

那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却也是一个旧风荡涤、文明重塑的时期,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说的就是魏晋六朝这种不破不立的二重性。

在战争时期,因为塞外民族的南下、男丁的减少,尤其是整个父权制在胡人习性的冲击下有了稍微松动的迹象,北朝妇女的社会地位有了一定提升,但是妇女的处境依旧不如男性。比方说授田,北魏实行均田制,官府按照人口数量分配土地给民众耕种,死后交还,按规定,丁男每人授田40亩,丁牛每头授田30亩,妇女则只能分到20亩,这就意味着,即便享有分田权利,妇女人均能分到的土地还不如一头牛。

北魏分田给女性主要跟男性大量死于战争有关。天下连年征战,国中男丁大减,农业生产又需要劳动力,朝廷于是将田地分配给女性,填补劳动力的空缺。不仅是在中国,放眼世界,女性地位的显著提升往往都与战争有关,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导致欧洲大量男性死于战场,女性走出家庭,奔赴经济和政治领域,女性的参政、议政和从事工作的资格得到放开,一战后欧洲也爆发了又一轮女权主义运动。

中国女性地位的真正提升,是在帝制王朝结束以后,从辛亥革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女性在这个社会上才真正开始被尊重。但是在公元六世纪,无论是南北朝还是一统天下的隋朝,女性仍旧是被轻视的对象,被政策利用又牺牲的二等百姓。公元589年,隋朝统一南北基本结束国内战争后,随着国内男性人口的增加,朝廷可分配田地慢慢变少,公元604年,隋炀帝即位后,朝廷再次规定田只授予男子,牛、奴婢、妇女一律不再享受分田资格,除非发生妇女守寡等特殊情况,守寡的妻妾能分到30亩地。所以,即便从北魏到隋朝,历史上出现了冯太后、冼夫人、独孤皇后这样的女中豪杰,当时天下整体的女性地位依然很低。

如今史学家对冼夫人的研究,多依照《隋书·列女·谯国夫人》《北史》《高州府志》《广东通志》《电白县志》等,其中最主要的史料来源是唐朝魏徵等人编撰的《隋书》。史书对英雄人物多有夸大,但我们去掉《隋书》对冼夫人道德、口碑上的赞誉,至少能够看出:冼夫人不仅是一个空喊口号的政治花瓶,她手握兵权,赏罚分明,严行政令,在当地素有威望。冼夫人不仅像花木兰一样戎马疆场,她还凭借自己的能力组建军队,掌握政治和军事大权。她知道乱世之中要维护自己珍视的东西,必须要有强力的军队,一个动荡不安的环境要被治理,也必须要有自己的武装作为支撑。她不但自己一手组建军队,还在岭南各州郡创办讲武堂,教授一些基本的军事理论,也包括为当地女性传授基本的防身术。

不仅如此,她还是一个很有政治眼光的人物。侯景叛乱时,广州都督萧勃征召兵马驰援。高州刺史李迁仕占领大皋口,派人征调冼夫人的丈夫冯宝,冯宝本想前去,冼夫人劝阻他说:“刺史无故不能召遣太守,他这么做,必然是想骗你一同谋反。”事情果然如冼夫人所料,冯宝躲过一劫。而当侯景覆灭,陈霸先掌握南梁军政大权后,冼夫人与陈霸先见面后断定:“此人必能平贼,君宜厚资之。”结果,在北齐十万大军压境、建康四面受敌之际,陈霸先率部将挽救南梁于危亡之中,并在日后成立了南陈政权。我们看史书中隋朝灭陈,结束中华文明自西晋末年以来的三百年乱世,说的就是这个陈朝。

乱世当中,审时度势很重要,冼夫人能在岭南纵横七十载,靠的就是她优于常人的政治决断力。冼夫人推测高州刺史李迁仕会谋反,断定陈霸先大有可为,又能说动百越各个部落,在隋朝统一时平稳过渡,这里的每一个抉择时刻,她都做出了最有利于岭南百姓的决定。我们今天处于统一的新中国,可能会顺理成章地觉得,统一是必然的,可是在冼夫人所处的时代,中原已经乱了三百年,一次次血腥的屠杀、国家的更替循环上演,西晋八王之乱后,匈奴、鲜卑、羯、羌、氐等胡人部落突破长城防线,前凉、后凉、南凉、西凉、北凉、前赵、后赵、前秦、后秦、西秦、前燕、后燕、南燕、北燕、夏、成汉十六国你方唱罢我登场,随后又有东晋、北魏、南梁、西魏、东魏、北齐、北周等,整个中华乱成了一锅粥,英雄好汉背后是生灵涂炭,人说战国时期的战争是屠宰场,西晋到隋朝一统之前的历史,也是一幕幕血淋淋的生民灾难。

据王钟翰的《中国民族史》记载:汉朝时期,全国人口主要分布在黄河中下游与长江中下游。公元2年,诸州总户数为1235.6470万户,总人数有5767.1401万人,这些都是赋税户口数字,主要由汉人构成。公元157年,全国有7200万人口,但是到了西晋八王之乱后,汉人下降到2000万左右,到公元317年西晋灭亡时,汉族人口甚至不到1500万人。

史书上记载了那个时期的惨剧:

晋怀帝永嘉五年(311),“关西饥馑,白骨蔽野,民存者百无一二”(《资治通鉴》)。《晋书·卷37司马模传》:“时关中饥荒,百姓相啖;加以疾疫,盗贼公行,模力不能制。”晋孝武帝太元十年(385)春,“正月,前秦苻坚朝飨群臣,时长安饥,人相食,诸将归,吐肉以饲妻子。”(《资治通鉴》卷一百零六)太元十年(385)十月,“燕、秦相持经年,幽、冀大饥,人相食,邑落萧条,燕之军士多饿死,燕王(慕容)垂禁民养蚕,以桑椹为食。”(《资治通鉴》卷一百六)类似描述,史书不胜枚举。从两汉到永嘉之乱后,汉人十存其三,并非危言耸听。当时有一个慕容氏的将军,他把俘获的10万女子当作两脚羊,白天当作粮草,杀了吃肉,晚上则放纵士兵虐待女性,将她们赶到汉水,没死的女人,就被士兵在江边屠杀。

公元316—439年,一度被视为汉族文明最黑暗的时期,“永嘉之乱”“中原陆沉”“神州陆沉”等词背后,是一代华夏子民故国沦陷的悲哀心境。元嘉草草,仓皇北顾,多少仁人志士的北伐梦,寄托的是克复神州的理想。

尽管今天大一统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但在公元五世纪。百姓们已经习惯了三百年分崩离析的日子,地方豪强自立门户者不在少数。更何况,岭南与中原山势阻隔,分分合合本就是常态,岭南既是地名,也是行政区划,后者是唐代以后的说法。唐代有行政区称岭南道,指的就是中国南岭之南的地区,相当于今天的广东、广西、海南以及越南红河三角洲一带。战国时期,岭南被算作“百越”之地,根据《汉书·地理志》记载:百越之名最早就出现在战国时期,其分布“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过秦论》说“南取百越之地”,这个百越泛指如今的浙江、江苏、福建、安徽、广东、广西、海南等地区,它又被细分为“吴越”(苏南浙北一带)、“闽越”(福建一带)、“扬越”(江西湖南一带)、“南越”(广东一带)、“西瓯”(广西一带)和“骆越”(越南北部和广西南部一带)。百越内各部落构成复杂,它们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语言和文化也各不相同,我们今天听粤语、吴语、闽南语、客家话、雷州话等都不一样,我们的祖先如果遇上,即便都是百越土著,很可能也听不懂对方说什么。

岭南的难以被统治也跟它的语言多样性有关。今天岭南有三大方言民系,分别是粤语、闽南语和客家话,它们既发源于本地,也是中国自秦朝以来,北方各民族东迁、南下与当地原住民融合的结果。我们说“粤人”“南粤人”,“粤”本通“越”,《汉书》里就有“粤”和“越”混用的情况。古代“粤人”对自己有很强的身份认同,他们为了把自己和北方人区分开,会强调自己是“粤人”,而不是“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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