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诗

作者: 杨键 黑枣 北乔 姚辉 黄双全

杨键的诗

在我家的条案上

在我家的条案上,

我想供奉一碗白粥,一碟咸菜。

小时候,

我爸背我去医院,

萦绕着我胸口的一团温暖,

我也想供奉。

另外,我妈给我补的一双袜子我也想供奉,

那袜子上补丁挨着补丁,

补丁上面还有补丁,

最后袜子看不见了,

只剩下补丁,

我想把这千针万线供奉在条案上。

我还想把园子里的两只水蜜桃供奉在条案上,

因它有天地的芬芳叫我难忘。

一把扇子

一顶蚊帐里供着一把扇子,

在我小时候,每个夏天

我爸用这把扇子给我摇着,

当他睡着的时候那扇子会落在我身上,

今天我把它供在那顶蚊帐里,

它是青铜做的。

在那顶蚊帐里,

那孩子还在睡着,

那爸爸还在摇着扇子,

那妈妈永远在砸着矿山,

那大哥永远在临着芥子园,

而二哥永远老实巴交。

石头心

记得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候,

我就渐渐有了一颗石头心,

石头心的特点是见到任何苦无动于衷,

我以为我病了,

仔细打量四周,

好像我看见的人都有了一颗石头心,

我也就慢慢习以为常,久而久之

疼痛让我感到石头心越来越硬,

以至我只剩下皮毛。

记得有一次,

在一个冷清的田野上,

一个孩子放声大哭,

他想玩的那辆小汽车另一个小孩子不给他,

四周围坐满了人,

没有一个人有动静。

没有动静的石头心

繁殖出更多的石头心。

石头心起作用了,

无论走到哪里,

总是石头心挨着石头心。

但在石头心之外,

有一种慈悲,

天地一般压下来。

天色总算晚了,

孩子们回家了。

妈妈

妈妈去世快要一年了,

我离一字不识又近了。

我为高处所害,像火,

现在得回到低处,像水。

秋风起了,

吹得我骨肉俱化,

离妈妈更近了。

桌上一碗白粥,

脚上一双布鞋,

足矣。

圆口布鞋

在我家门口,有旅游鞋,运动鞋,和皮鞋,

制作它们的是皮、塑胶等材质,

其中还有一双圆口布鞋,

只要它在那里其他的鞋子会立即安静下来,

因为制作它的材料是高山流水和日月星辰。

跳皮筋

孩子们是天青色的,

四五个在跳皮筋呢,

可是无论怎样跳,

还得回到地面来。

看明白这个的人,

在回家的路上想,

如何才能不回到地面,

只是一派天青的颜色呢。

听西村虚空尺八有感

听西村虚空的尺八我会想到我出生何处,姓甚名谁,

我会想到推动我语言的究竟是爱还是怒气,

听那缥缈的尺八我不得不去寻觅我遥远的前世,

不得不去想我的声音如何才能在耳朵里生根,

在时间中开花结果。

谒衢州孔庙

七月初,我去浙江衢州孔庙朝拜,

庙内只有一块孔子的石像是真的,

其余所有都是粗糙低矮

毫无虔敬心的新建之物,

大成殿顶“万世师表”的匾额也是新的。

可是看着它,我不禁落泪,

读书至今,原来我最大的不幸就是失去了这位

老师。

原来我们最大的灾难就是没了这位老师,

几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去。

没了这位老师,

谁还在这个文明的谱系里呢?

一条小狗掀开被窝,

里面没有人

人已经走出了人。

是因为不再种地了吗?

是因为不读圣贤书了吗?

答案是什么呢?

小时候

小时候,

我躺在邻人的棺材里,

看月亮,

四下里,

阒然无声,

月亮神秘,

我也神秘。

夜里有些冷了,

我回屋取了件衣服,

又拿了条凳子,

站高了一点,

接着看,

一会儿就累了,

不如躺下来,

看满天的星星,

那是谁洒下来的金米呀。

陀螺

妈妈在院子里抽着陀螺,

她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为什么还在院子里抽着一个陀螺呢,

晚上的月亮好大,

妈妈也不怎么用力,

但那陀螺转得好快,

小小的铁锥,

不眨眼地转动着,

有很长一段时间,

妈妈站在那里,

一下也没有抽,

但它依然在转着,

且越来越快,

银色的妈妈,

在抽打着陀螺,

但那陀螺并非陀螺,

是我,

是我的妈妈在抽着我,

我在转动,

虽只有立锥之地,

但却越转越快了。

天地间一派寂静,

看不到我在转,

只能听到深秋一只老蟋蟀的叫声,

像锅里的土豆,

快要炖熟了。

在上海大剧院听音乐

十几年前一个朋友请我去上海大剧院听音乐,

全是世界名曲,巴赫,肖邦,莫扎特等等,

非常奇怪的是音乐声一响我立即进入梦乡,

名气越大我睡得越沉,一生中我从未如此酣睡,

我甚至比皖南山区里那些明代清代的祠堂,

比那些祠堂里的石梁木梁石板睡得还要沉实,

它们还在沉睡,我又如何可以醒来呢?

我在台下睡了两个多小时,

当音乐会结束的时候,我立即醒了过来。

在一座小山脚下

在一座小山脚下,

家长的背包里装着水杯,饼干,玩具,

看着自己的孩子跟另一个小孩抓蝴蝶,

一会儿他们又跑远了,

家长们纷纷背着包在后面追赶。

远处,

一条窄窄的小河上,

不到三天就长满了浮萍,

那么美丽的小鱼儿很快就没有了呼吸的水面。

但在这窄窄的小河上,

经常会有白鹭飞来,

当白鹭飞来时我感到我已经离开了我的人间,

当白鹭飞走的时候我的人间又回到我的脚下,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幻觉,

没有什么意义,

其实这些都是幻觉,

没有什么意义。

池塘

有一天,

小时候家门口的池塘升入半空,

周围艳阳普照,

唯独那池塘里落着雨,

不是倾盆大雨,而是绵绵细雨,

下在一个没有屋顶,没有地面的地方,

其实根本没有下雨,

只有雨的素描,

下在一个失去丈量的地方。

家门口

在我家门口的小山,

我曾无数次攀爬,

为了每天在那里徘徊,

在荒草上看落日西沉。

不知道年轻的时候

我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此,

现在终于明白在那些年代

在我的脚下踩着的

原来是圣贤文明的废墟。

在我走过的荒野上,

暮色正在那里紧紧地

搂着思想的襁褓,

那小小的,灰暗的,

稳如磐石的,

来自地底的。

黑枣的诗

在人间写诗

我要写下美好,喜悦以及如意

那些在现实中稍纵即逝的,或者躲躲闪闪的

我要将它们像抓坏蛋一样

从人群中揪出来,命令它们老老实实地

在我面前排成一行,俯首帖耳

再也不让我的文字身上有难闻的气息

再也不要流露出悲伤,沮丧或者怨恨

也不想被陌生的人认出我的恐慌

我的头发日渐接近白银的光芒

我的体内一定隐藏着什么毛病和欠缺

但是,我不跟你们谈论生死

我要让你们看见我喝茶的姿势老到而又悠闲

我吐出的烟圈里住着神仙

我依旧会写爱情诗,也仍然坚持着

把自己的心脏掰碎了,再埋进去……

我在这个俗透了的人间写诗

手无寸铁,心无芥蒂

而我自己啊,比一粒尘埃更轻更俗不可耐

但是,只要擦亮其中的一个标点

我就能借此看见那些平日里

难以启齿的愿望。

喝一杯咖啡

突然想喝咖啡

一杯手磨的不加糖的咖啡

一天渐逝,暑气像水壶嘴不断冒出的

水蒸气……我擦拭着手中小巧的

不锈钢磨豆机,戴起老花镜

仔细辨认印在包装罐底的保质日期

咖啡豆终究无法如期散发我要的芬香

尽管它们仍然一粒粒饱满而又有光泽

这一年,慌乱。不如意

我也像一粒咖啡豆一般

在自我封闭里慢慢熬过了黄金时代

外表的光鲜已经无法掩盖腐朽的气息

我喜欢看见咖啡豆被研磨成粉以后

在特制的器皿里,松散随意的模样

好像坚硬的时间被打碎了

一缕扑鼻的浓香渗入心扉……

有想象力的水,漫过我的渴望

“滴答、滴答”,汇集成一杯原味咖啡

轻啜一口,含在舌底

微烫,温暖,恰到好处的苦涩……

爱情流经我的五脏六腑时,我还不懂爱情

我写下十万行诗歌以后,我还不是诗人

在人间虚度了半生,为了等一次

妙不可言的回甘,我咽下这颗天堂的药

像一片绿叶

在众多的绿叶之间

我要找到自己,并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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