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孝宽:奇计走遍天下(专栏·纸上谈兵)

作者: 张锐强

一、弱冠请缨

将军用计是基本的职业素养,原本没什么了不起。但像韦孝宽这样几乎一生用计而且屡试不爽,翻遍战史,并不多见。故而建中三年(782年),礼仪使颜真卿向唐德宗建议追封六十四位古代名将、为之立庙祭祀时,其中就有韦孝宽的名字。大宋的古代名将庙中祭祀七十二人,也有韦孝宽。至于《十七史百将传》,当然更不会落下他。

门阀制度之下,官员多为世家子弟,韦孝宽也不例外。良好的出身使他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他自幼好读经史,为人深沉机敏、温和正直。而最终之所以会成为一代战将而不是文官,完全在于他自己的主动选择。

古人二十岁那年行冠礼,戴上表示成年的冠,即帽子。这个冠格外重要,所以子路临死之前还要正冠,不管马上就会被人砍成肉酱;披头散发也足以形容狼狈不堪,所谓明朝散发弄扁舟。二十岁体犹未壮,故称“弱冠”。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这是王勃的感慨。韦孝宽还真在弱冠之年像终军那样主动请缨,请求朝廷出兵扫平雍州(今陕西西安)刺史萧宝夤。为什么?因为萧宝夤杀了郦道元。

萧宝夤是南齐明帝的第六个儿子,在萧衍篡齐建梁前夕残杀南齐宗室子弟时逃到北朝,并效法申包胥哭秦庭,到洛阳后伏在宫门外痛哭一夜,风雨暴起也不肯离开,最终被封为齐王。此后率军南下攻梁,时有战功。然而长期的征战导致内部矛盾激化,原本是北魏起家根本的北方六镇终于叛乱,关陇各地相继烽烟四起。萧宝夤受命到关中平定莫折念生、万俟丑奴的叛乱时屡受挫折,一度被削职为民。客观而言,这并不能完全怪他,而是北魏国势衰微的具体体现。他担忧朝中的猜忌,干脆竖起了叛旗。

这个短命的叛乱在政治军事上都没有什么影响。受影响最大的很可能还是文学:地理学家、散文家郦道元因之丧生。郦道元执法严苛,《魏书》将之收入《酷吏列传》。他得罪了不少权贵,最终的结局也类似颜真卿,被权贵借刀杀人。当时萧宝夤的动向已经引起怀疑,朝廷决议派一名得力大臣前去安抚监视。派谁呢?有人隆重推荐御史中尉(御史中丞改置,以便于监察武将,适应战时体制)郦道元。你不是向来刚猛严正吗?果然,萧宝夤慑于郦道元的威严,在这位关右慰劳大使尚未抵达任所时,便派人将之杀害于阴盘驿(具体位置不详),连同他的两个弟弟、两个儿子。

在《水经注》中,郦道元记录了大小战役不下三百次,对交战双方至关重要的地理条件,如山岳、关隘、河川、渡口、桥梁、仓储等都有详细描述,“开兵要地理之先河”。冷兵器时代,山和水是对战局影响最大的两个地形条件,尤其是山地中的隘口。这一点,韦孝宽在此后的作战中将会有深切感触。而在当时,郦道元被杀的消息传来,他立即诣阙上书,请求讨伐萧宝夤,表示愿意“为军前驱”。朝廷当然欣赏这个态度,随即任命他为统军。

这道其实并不经意的任命,为一位史册流芳的名将徐徐拉开了舞台的大幕。

韦孝宽从军有功,被升为国子博士。此后侍中杨侃以大都督的身份出镇潼关,他很欣赏韦孝宽,便聘请他为大都督府司马。当时每位将军开府都设司马一人,位次将军,类似今天的参谋长,虽然品级不一定高,但地位格外重要。这还不算,杨侃干脆又将他收为女婿。然而家世与姻亲给韦孝宽提供的都是第一道台阶,或曰敲门砖。他此后所有的晋升都是靠战功的累积。可巧,他的出道之战,恰恰发生在潼关。

当时北朝刚刚分裂。北魏孝武帝元修本是高欢扶持起来的,因不堪摆布而逃入关中依附宇文泰,西魏随即建立;高欢顺手再立一个傀儡皇帝,也只能被称为东魏。此后宇文泰和高欢的后人都将鲜卑拓跋氏的皇帝一脚踢开,各自称帝,北周和北齐又浮出水面。

无论国号叫什么,反正当时就是“后三国时代”。原本的南北矛盾,立即被北方内部的矛盾所取代。东魏地域虽然略小,但人口有两千万之多,随时可以将二十万人拉上战场;相形之下,西魏地广人稀,不免局促,人口只有六百万,宇文泰的机动部队最初只有三万,典型的东风压倒西风。

二、潼关出道

这种战略对比格局,高欢那样雄才大略的人当然不会坐视。公元536年十二月,他出动大军,准备对立足未稳的西魏发起第三次攻击。全军兵分三路:猛将高敖曹从武关向上洛(今陕西商县)推进,攻击长安侧背;窦泰沿潼关西进,威胁长安正面;高欢自己从蒲阪(今山西永济)渡河,目标直指渭北。三个红色箭头,正好将长安包围。这其中窦泰所部为主攻方向。他是高欢的连襟,也是其得力干将。当初乘新年夜奇袭尔朱兆,就是他的杰作。他率领精锐连夜疾驰三百里,正月里杀到尔朱兆跟前时,敌军的新年酒还没醒,结果可想而知。

为掩护窦泰,高欢自己都当了群众演员。他大张旗鼓地在蒲阪修好三座浮桥,作出随时准备渡河攻击的姿态,掩护窦泰。做为北周和北齐实际意义上的奠基人,宇文泰和高欢都是百战名将,多少有点曹操的风范。宇文泰仔细观察审视敌军动向,判断高欢所部乃是疑兵:这戏唱得实在太投入。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扎浮桥?窦泰难道就不需要渡河?

宇文泰果断决定将计就计,声言敌军势力太大,打算退兵陇右,暂避锋芒。随即赶赴长安晋见皇帝,做出准备撤退的假象。这个皇帝已不是孝武帝元修。他跟宇文泰共事不过五个月便被毒死,正所谓才出狼穴又入虎口。此时的皇帝是魏文帝,当然不是曹丕而是元宝炬。不管叫啥,反正都是宇文泰的提线木偶。

敌众我寡,宇文泰暂时退避完全符合情理,因而很有欺骗性。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集中主力,先解决威胁最大的窦泰。如果首先攻击高欢,窦泰躁急,多半会去救援;而反过来则未必,因为高欢素来持重。窦泰一直打先锋,部下都是精锐士卒。一旦将他击败,另外两路人马遭遇心理打击,即便可以再贾余勇,他也能从容应对。

计议已定,宇文泰乘夜率领主力直奔潼关。谁打先锋呢?韦孝宽。为什么?他跟随宇文泰经年,深受信任,且对潼关这一带的地形格外熟悉。征讨萧宝夤时,他后来的幕主与岳父杨侃当时也在别人麾下效力,献计智取潼关;此后他又跟随杨侃镇守潼关。杨侃反对正面仰攻、主张智取潼关获胜,但兵无常势,历史不会简单地重演。

潼关为什么会取代函谷关成为关中门户?这个话题值得仔细说说。函谷关始建于周,因路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十五里长的道路,两侧都是高山绝壁,松柏林立,不见天日。在关中与中原间的唯一通道即崤函古道上,这里最为险要,是真正的咽喉要道。此后北崤道开通,汉武帝将函谷关设于其上,并东移至洛阳以西,废掉旧函谷关,改立弘农县。虽然关守废弃,但道路还能通行,赤眉军便由此入关。因函谷关无人把守,他们进兵格外顺利。

黄河由晋入豫后,在这一带呈几字形。由于流速降低,逐渐在南岸淤积出一条平坦的沙滩,将崇山峻岭中的通道取代。故而曹操攻取关中时,又将函谷关挪到这条路上(魏函谷关已被三门峡水库淹没)。通道越来越多,函谷关设在哪里都无法起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作用,因而被潼关取代也就顺理成章。

潼关之所以能成为新的咽喉,是因为两道天然防线的加持。北面基本呈东西走向的黄河大家都知道,但东面那条南北走向的大禁沟,不去实地考察则不会有深刻印象。禁沟是一条长达三十里的天然深沟,流水冲刷剥蚀黄土高原的结果。沟宽不到二十米,深达百米。沟底可以通行但官府禁止通行,以免百姓逃税:关卡也是税卡。因此缘故,这条沟被称为禁沟或曰禁谷。汉代以来的潼关城就设在禁沟西侧的麟趾塬上。其南部大约四里处,当时有流水冲刷出来的一条小路,被称为“小关”。就是这个小关,被宇文泰巧妙利用。

韦孝宽接到命令,迅速奔袭潼关。潼关主要是向东防御,因而从西面进击相对容易。他将潼关拿下之后,立即受封为弘农郡守。弘农还在遥远的东方,宇文泰此意不言而喻。窦泰果然好战,听闻西魏军队开到、潼关易手,立即从风陵渡渡过黄河,前来挑战。但他并不知道,宇文泰的主力悄悄从小关东出,已秘密绕到马牧泽,抄了他的后路。马牧泽在哪儿呢?在今天河南灵宝市西南。

窦泰再勇猛,也抵不住韦孝宽和宇文泰的两面夹攻,很快便溃不成军,见已无法挽回败局,只得含恨自杀。《史书》记载他出师之前,便有童谣说:“窦行台,去不回。”出发前一夜的三更天,数千红色衣帽的人进入台中,口称“捉拿窦中尉”,连宿值人员都受到惊吓,但天亮后又发现门镇毫无异常。如果这个记载准确,那么他的结局已被预示。

宇文泰的判断很是准确。接到窦泰兵败的消息,素来持重的高欢毫无增援的意愿,借口天暖冰薄、辎重无法过河,下令立即撤军。同样的冰层,不能承载东魏的士卒,却能承载西魏的追兵。宇文泰挥师渡河展开迅猛追击,战斗非常惨烈,奉命殿后的东魏将军薛孤延“一日斫折刀十五口”。将军都用坏了十五口刀,局面不难想象。

这次胜利的直接结果有两个:西魏站稳了脚跟,隋朝在小关修筑了潼关南城。随着黄河泥沙的进一步淤积,麟趾塬北侧又出现一块平坦的沙滩,成为大唐潼关城的新址。这个看似自然而然的举动,给唐朝的覆灭埋下了伏笔:黄巢所部最终由汉隋潼关旧址攻入长安,类似当年的赤眉军过函谷关。

三、反间破敌

人类大概是最喜欢自相残杀的动物。同族之间的敌对往往超过异族。随着西魏的建立,鲜卑统治者之间的矛盾激化为主要矛盾。高欢与梁朝通好,宇文泰则跟柔然通婚,目的一样,结援自固,打击对手。公元537年的潼关之战后,双方又在沙苑(今陕西大荔南部洛水与渭水之间的大片沙滩)和河桥(今河南孟州市西南黄河上)展开激战。沙苑之战宇文泰全胜,河桥之战本来也开局良好,他亲自率领的中军大胜,只因东西两路吃了败仗,这才败退。是役两魏军阵极大,首尾悬远,从早到晚交战数十合,气雾四塞,形势万变,信息无法准确迅速地传递,这才导致他最终的失败。但尽管如此,双方总算达成均势,东魏对西魏无法继续咄咄逼人。

所谓均势,就是双方互不服气,因而摩擦不断。这就给韦孝宽提供了表演的舞台。

河桥之战后,东魏收复了战略要地、前都城洛阳,但从洛阳以西直到潼关之间的广大地域,双方还在拉锯。当时韦孝宽任南兖州刺史,跟驻守宜阳郡的东魏将领段琛、尧杰和牛道恒对垒。南北朝时期州郡名号泛滥,南北皆如此;北魏分裂后,情况更加严重。州下无郡、郡下无县是家常便饭。有的两州同在一地,或一地有两个郡名。像河南鲁山县,竟有广州之名,不免让读史者头晕。韦孝宽的这个南兖州便是如此,并无固定辖区,在宜阳附近守卫疆界而已。这个宜阳郡古今辖区倒是基本稳定,治所就在今天的河南宜阳县城西北。

人口是最重要的战争资源。牛道恒在接壤地区利用各种手段招诱西魏百姓,韦孝宽忧虑不已。怎么办?他决定采取反间计。这个反间计分两步走,第一步,派细作潜入东魏军中,寻找牛道恒的笔迹;第二步,让善于模仿笔迹的人,伪造一封牛道恒写来的信。信的内容当然像黄盖的诈降书。写成之后,还制造了灯火烤焦的迹象,然后派细作送入段琛的军营。

段琛得到这封信,很难不疑神疑鬼,毕竟双方前不久还属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彼此渊源深远,无法一刀两断。他已经起疑,但又无法证实或者证伪,只能对牛道恒冷处理,不再采纳他的建议。

韦孝宽探听到这种情况,知道他们彼此已生嫌隙,有机可乘,于是发兵奇袭,最终将段琛和牛道恒等人全部俘虏,崤山、渑池一带的局面,随即得到安定。

四、玉壁成名

韦孝宽的成名之战上演于玉壁城。玉壁城在哪儿呢?今天山西稷山县城西南五公里处的白家庄,黄河东岸百里开外,典型的河东地区,西魏大将王思政主持修筑的。城池处于汾河下游,在汾河与涑水河分水岭峨眉塬北部,北滨汾河,东、西、北三面都是绝壁深沟,易守难攻。对于双方而言,这里都是战略要地:汾河是黄河的第二大支流。要么东魏军队顺流直下进入黄河,进而向西攻击,要么西魏军队逆流而上,直指高欢的大本营晋阳(今山西太原西南)。不仅如此,由此径直向西,有太行八陉中的第一陉:通过轵关古道,翻越齐子岭,即可抵达轵关城(今河南济源西)。出了轵关,或趋东北进东魏国都邺城(今河北临漳),或向东南逼东魏故都洛阳。对于东魏而言,玉壁城就是扎进肉中的刺,让高欢日夜不安。尽管已在王思政跟前碰过壁,但还是不死心,因而在碰“壁”之后的第四年(546年)十月,再度倾巢而出,率领举国精锐十余万,连营数十里,直指玉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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