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日(短篇小说)
作者: 南桥老赵去学校接儿子的时候,乐队的排练还没有结束。指挥还在操场几人高的台上,乐队在操场上边走边演奏,布阵不断改变。老赵想起了诸葛亮的八阵图和姜维的巧布阵。儿子在吹着黑管,随着布阵走动。红色的队服,肩上还有绶带,胖胖的儿子显得像个小了一号的大帅。排练是预备接下来的老兵纪念日游行,从橡树街绕上一圈,到市议会那边结束。
当初老赵让儿子学黑管还犹豫了一阵,周围的中国小孩一般是学弦乐,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为了谁是首席谁是二席,亚洲小社区暗流涌动。州荣誉乐团名单出来,一小半是赵钱孙李,Kim或者Nyugen,白人倒少了。这哪里还是西洋乐队,这就一支东方歌舞团了。老赵觉着这么搞也挺俗,而且小孩学出来后,申请大学的时候,招生官看来看去,这些赵们钱们孙们李们的小孩,业余不是弹钢琴就是拉小提琴,面目类似,也难以在数万申请者中出众,于是让小赵学了黑管。没想到小赵还颇喜欢。乐队小朋友多,平日里训练前后打打闹闹,倒也开心。老赵看了就挺开心,看小孩和美国小孩打成一片,他有了一种融入主流的自豪感。
排练结束了,他和指挥的老师戈尔斯密握了个手。戈尔斯密个子很高,是典型得克萨斯人,平日在商场偶尔遇到,总看他戴牛仔帽,蹬牛仔靴,裤腰带的扣子大得像盾牌。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得克萨斯人,祖辈是和墨西哥圣安纳干过仗的。他新来,前任的贾斯汀性骚扰实习老师,被开除了,有没有法办老赵不知道,但是工作这边,学校让戈尔斯密接上了。
儿子上车之后,大叫饿死了。老赵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史密斯奶奶牌苹果递过去。
“怎么又是这个?”小赵酸得挤眉弄眼。
“吃那么甜的干啥,想早早得糖尿病啊?”老赵听小赵抱怨多次,屡教不改,“说说看,今天学了个啥?”
“Idunno.”小赵的美式英语也不知是什么邪门发音,居然把I don’t know三个词变成一个词,从鼻孔里发音,“对了,爸,我星期六能不能去艾米的返校日舞会?”
“哪个艾米?”
“在威奇塔。”
老赵气坏了,“高中跳个舞,你跑那么远干吗?再说了,你上次谈的那个小姑娘呢,那个简?”
“老早就吹了。”
“好好的吹什么吹?”
“爸,你不能逼我啊。”
“我没逼啊,是你妈逼的。”老赵一说,觉得这话不大对劲。不能一有事情就往女人身上推卸责任,难怪《创世记》里亚当被上帝追问为什么吃智慧树上的苹果时,他首先就说是那女人让他吃的。那女人说是蛇引诱的。
他跟小赵说别去了,小小年纪谈恋爱,早恋,这本来就不对,何况你还接二连三地换人,这还搞不搞学习了?
小赵的初任女友简,来自白人家庭。父亲是一个退役轰炸机飞行员,退役前多次前往伊拉克、阿富汗执行任务,炸死的人有据可查的就有上百人。老赵觉得这个不大妥当,万一哪天中美交恶,会不会跑我们那边炸起来?如今打仗,双手都不沾满人民的鲜血,而是遥控指挥,GPS定位,炸死了上面还谈笑风生,跟打电子游戏没什么两样。
不过老赵有次和这位飞行员一起给乐队做义工,感觉这哥们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也就反应机敏些。遇到家长来问问题,老赵不懂,就让他们去找别人问。飞行员自己跑去问,然后就明白了,下一个就会了。飞行员的两眼像兔子一样,机警得很,在乱哄哄的大礼堂里四处瞟,随时发现问题。老赵说:你这还真是战场上出来的啊,对周遭环境就是不一样。老赵和飞行员一见如故,后来互留手机号码。对于两个高中学生的恋爱,飞行员似乎一点不在乎。简的妈妈是个大学的行政助理,成天满脸堆笑,人好得很。老赵和赵太与之交往几次,也就忘了中美日后交恶退役飞行员重新上阵的可能性,这罗密欧和朱丽叶的事,一下虚无缥缈了起来。
但是小赵交往一段时间后抱怨,和简没了什么共同语言。老赵想起了《手机》里的吕桂花和牛三斤。人家“中”“弄球”这种蹦字的沟通,也持续了一辈子,坎坷之后,还是重新和好。怎么美国小孩,中学生,还没打几句话,估计手都没牵过,就把关系的事下了结论了?
赵太对小赵穷追不舍,要小赵恢复和简的关系,但是小赵对这种超早的青梅竹马坚决不从。眼看着就十一月,他居然去参加各个中心的返校日活动,找舞伴。上个礼拜,有个女孩从沃斯堡赶过来,约了和小赵去跳舞。
小赵和一行同学穿着盛装,在市中心的罗吉斯公园见面。老赵开车送他们过去,只见个个姑娘穿得花枝招展。个子最高的那个詹妮弗,穿的居然是一身中国汉服,上面居然还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字样。老赵过去问是从哪里买的,她说是看了李子柒的视频后,从eBay上买的。老赵说,你看这有了eBay和淘宝,还真天涯若比邻。他说可以拍张照片吗?小赵扯了扯他的衣袖,说爸爸别,这太不妥了。老赵说,咦,这咋就不妥了?好歹这也是弘扬中华文化的见证啊。他还就是拍了,女孩也不反对。老赵一转手,发推特了。
且说那沃斯堡女孩,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老赵说,你瞧你瞧,放你鸽子了。
边上的詹妮弗妈妈说:你别担心,你家丹尼尔特有女孩缘,我倒是担心起我家那个杰森了,他不参加这种返校日,也不交女朋友。对了,丹尼尔,你回头教教杰森。杰森和丹尼尔·赵是同班同学,性格内向,唯有和男同学在一起玩“我的世界”时活蹦乱跳。
一小时后,沃斯堡女孩联系上了,原来她怕生,不直接来不熟悉的年轻人中拍照,直接去舞场了。老赵于是带着小赵赶到了舞场。
舞场其实在州集会的场地上,名叫“谷仓”,离实际的牛圈也不是很远,糊弄中学生是杠杠的。去的路上车子排成了长龙,在小城市里出现这种堵车,还是稀罕。你看中国小孩这年纪,都沉浸在题海里,迎战高考几百日之类。他们倒好,排队去跳舞。
老赵把小赵送到后,自己就回去了,连沃斯堡女孩长啥样都没看到,纯粹成出租车司机了。不过看有女孩打大老远赶过来跟自己小子跳舞,他心里也挺踏实,觉得儿子别的不知道,好歹以后不会找不到老婆。
这回小赵问要不要去威奇塔,老赵又有了一重担心:这小子以后成花花大少怎么办?他于是说:“你有完没完,一学期参加几次返校日,你倒是心思在什么地方?还跑这么远!”
小赵说:“上次简妮儿不也是从沃斯堡跑来的?咱们就算是爱心接力了。”
老赵觉得好笑:“看来你还颇有规律,找女友都找‘简’开头的。我去不了,我买好机票要回国呢。”
两个人一路没话,一直到家。
回到家之后老赵发现自己的推特被人转发爆了,原来他发的照片中穿汉服参加返校日的詹妮弗,引起了不少亚裔青少年的不满,说是文化挪用。过去网上也发生过白人穿旗袍被人雷的事,不想这么快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事情最终传到学区,学区负责人找到老赵。
老赵说,人们说这是cultural appropriation, 文化挪用,我不觉得挪用啊。这些美国长大的ABC们吃错药了。人家主动替咱们宣传汉服,这也是文化的一部分啊,还说挪用。分明是汉服,又不是公款。
学区负责对外公关的人是弗莱明先生,四十五岁上下。时下不是什么特殊时节,老赵也就一普通家长,他竟也西装革履,一丝不苟。他笑着告诉老赵:“分明是左派极端人士,成天在象牙塔里琢磨新词,搞得人成天神经兮兮。不过舆论压力也大,我们也没办法。我看为了事情不闹大,您可以选择将照片删掉。”
老赵说:“莫非取消文化取消到了我头上?”
弗莱明先生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们总是要选择什么仗值得打,什么仗不值得打是不是?如果任由其发展,岂不影响您的工作?这年头因为这种敏感性问题,被单位炒鱿鱼的事可是不少啊。”
老赵说:“哈,我自己做个小生意,难道要自己炒自己?”
弗莱明先生说:“这倒也是,不过事关学区学生,我们要尽到告知责任。当然了,如果影响被拍照的女孩,被她控告,那可就麻烦了。”
老赵说:“这女孩突然大火了,在抖音上被人关注陡增,高兴还来不及。”
弗莱明先生摇了摇头:“这年头我搞不懂,因非议被人关注,还高兴成这样。”
老赵说他不删,没事先走了。
此事对老赵并无影响,他照开他的电脑店,政府的长袖也舞不到他这小店来。
有一回在超市遇到詹妮弗妈妈,他问照片的事,她是否介意?詹妮弗妈妈说:“没啥没啥,我觉得那汉服挺好看的。你怎么看?”
老赵说:“我觉得挺好啊。他们说是文化挪用,我不觉得啊。别以为只有这些亚裔青少年代表我们这个社区。”
詹妮弗妈妈说:“什么文化挪用,一群孩子学人家搞沃客呗。”
老赵问:“啥沃客?”
詹妮弗妈妈不好意思地一笑:“Woke,就是过度敏感呗,装觉醒和启蒙。现在全美国都这样,不知这国家到底往哪里走?”
老赵说:“没事的,我还是看好。中国有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才入籍了呢。”
詹妮弗妈妈说:“得,这沉船你还抢着上。”
老赵说:“这话你能说,我可不能说。”
詹妮弗妈妈一笑:“看来你也沃客了。”
当事人的妈妈都没意见,还有啥好说的。但小赵回头倒是又问过一次,说那照片怎么不删掉?
老赵说:“本来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我也是亚裔,我发是我的言论自由,谁管得着?”
老赵觉得这么一说,和普通美国人没啥两样。在美国你不能把自己当外人,一旦你把自己当外人,气势唰地就下去了。他们的那些说辞,他们能拿来治你,你也能拿来治他。还挪用,书都把脑袋读蒙了。
第二年的返校日没办起来。汹涌的新冠肺炎疫情到来了,美国闭闭关关反复折腾多次。到了返校日,大部分变成了线上,用Zoom搞。这样其实也好,省掉了校友的来回奔波,也省掉了学校的接待和张罗。不好的是,也没有了老情人的暧昧遭遇,过去学业竞争者的相逢一笑,和成功人士衣锦还乡在过去同学面前的一掷千金,没了花车游行,没了橄榄球大赛,没了音乐剧表演,没了附近牛排餐厅的人满为患,自然少了不少乐子。不过,小赵高中毕业典礼的Zoom会议地址被人发现,恶作剧的人闯进来,突然播放起黄片并屏幕分享,给学校添了很多乱子。这也给学校增加了放弃网课的借口。本来,全世界的教育体制,都是围绕着一群人挤在教室里这个模式在做,网络教育一冲击,很多过去的工作也没了,尤其是需要人群聚集才能玩起来的球类课、乐队课。
那阵子名义上居家隔离,但美国管得松,不少公共场所略有限制,但私下包括邻里之间,规定形同虚设。小赵一有空就去找哥们山姆。山姆是个好同学,性情温良,只不过在这么松弛的防疫规定下在家待上几天,一些公共场所去不了,就受不了,得了忧郁症。小赵常跑去看他,好言好语,同舟共济过了难关。哥们情谊挤占了空间,小赵没心思早恋了。
这一年,州教育部门规定,学校可以让学生自己选择是去学校上面对面课程,还是在家上网课。小赵选择了上网课。倒也不是出于防疫的考虑,而是不用早晨匆匆忙忙往学校赶,多一点时间,好多睡点。老赵去叫他起床的时候,常常看到他躺在床上,电脑打开着,历史老师的声音从电脑里传来。叫小赵起来,小赵说他正上课呢。老赵说姿势和态度都不端正,无法无天,上课没上课样,但屡教不改,也听之任之了。
只有小部分学生选择在家上网课,大部分家长和孩子不在乎,还是去了学校。老师突然一下子线上线下学生都得照顾,匆忙和焦虑溢于言表。其情绪也感染了线下的学生。他们看到老师频频去问线上的学生,精力不能百分百照顾教室里的情况,很是不满。线上线下的学生成了两个阵营,渐渐水火不容,小赵从一个过去还颇受欢迎的学生,变成了线下同学课间口诛,Snapchat上笔伐的对象。
好在疫苗研发了出来,德尔塔病毒变种也没有带来毁灭性打击。美国封锁如抽丝,开放如山倒,几乎单方面宣布疫情结束了。在线股行情大跌,Zoom拦腰斩断。学校纷纷终结线上授课,全部改为面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