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歇(短篇小说)
作者: 张秋寒许多人以为茶歇的前奏是一小段吉他曲。
这天,谷光到楼下来找人,恰逢茶歇时分。他侧耳聆听了一会儿。琴声好像促进了周身的风的流动。谷光说这不是吉他,是班卓琴吧。在场的人都不懂。这段琴声对他们来说只起到了提示的作用,比起当天有哪些点心可供挑选,日复一日的提示音并不重要。一些弹拨乐器也只有在演奏非它不可的曲目时才能凸显出具有辨识度的音色,遥远地听着往往无甚分别。那么,是吉他或班卓琴也就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事。谷光这样想,觉得有些兴致索然。
前奏过后是其他音乐。为了满足不同的口味,有时是民谣,有时是爵士。也会轻轻地放摇滚。
饮品区的梨汁和绿茶看起来不受欢迎。
谷光很少到楼下来,长期不能融入这些年轻人是他的一种失职,贸然接近又会徒添旁人的压力。他走过去,沏一盏茶,随手取了本杂志到远一些的角落里坐下。
Q:首先要感慨的是,你真的非常难约。
A:不是难约,只是不习惯。我在“幕后”待得太久了。“台前”是属于明星的。像闪光灯啊,话筒啊,包括你手里的录音笔,明星能拿捏得很好。我不行。面对这些东西,我总担心自己会撒更多的谎。
杂志上的这篇访谈名为《你允许我虚构多少》,受访者是个叫“归人”的作家。谷光没听过她,更没有读过她的作品。访谈旁所配的唯一一张个人照片还是背影。她的头发松松地潦草地挽着,长而洁白的脖颈略朝一侧偏去。身形瘦削,衣服不像穿着,像笼罩着。一只菜篮子挎在臂弯上。照片下有一行小注:2010年。在老家。准备去掐点菊花脑烧汤。
注释是作家本人的口吻,要是旁边没有人向他打招呼,这口吻本可以让谷光想到什么。“难得在这看到你。”谷光抬起头。惠玲持着一碟蛋糕窈窕地站在他面前。他一开始还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像涟漪一样散去了。她毕竟是惠玲,别的女子做不到的事,惠玲可以做到。
谷光无地自容地笑了笑,笑容也很快就散去。他还记得惠玲的告诫:“你不妨少笑一点,你的笑容特别容易叫异性误会。你适合做一个冷酷的人。我当然没有权利叫你一定得这么做,但这样的话你也会少惹点麻烦不是吗?”
惠玲有一晚发现谷光直到她驶离车库才从电梯那里走出来。谷光不太记得了,而惠玲既然这么说,应该就确有此事。之前搭惠玲的车,是因为他的车被一盆从天而降的花砸碎了挡风玻璃。事发后,天台上的坛坛罐罐都无人认领。惠玲问谷光是怎么想的,认定这是风的所为,还是有人恨屋及乌?谷光说你相信吗,抛开保费涨价不提,我没觉得这事有多不利。甚至还有点有趣?我以后走路会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天,没准能治好颈椎病。惠玲住得比谷光远,每次到了谷光的寓所楼下,她都是看着谷光下车,并在他坚定的目送中缓缓开远。事情在那时就已经初露端倪,谷光却对她的期待一无所知。
甜品台那里有人叫着惠玲的名字。
惠玲过去了。年轻的女子们顺势围成一圈,窃窃地笑着,轻倩地拍一下对方的肩头或胳臂。惠玲偶尔还会向他这里看一眼。谷光决定继续看杂志。
Q:我还没打算采访你的时候就读过这本书里的几篇小说了,有了采访计划之后我又读了一遍,在你拒绝采访的过程中我读了第三遍。虽然每一次的感受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一直没变,你的生命体验一定很丰富。
A:干吗读那么多遍呢?没意义的。时间用来放空、创造、感受新的东西多好。我曾经到山里去学习制茶——这个当然不是一下子就能学会的哦。它是很多人倾尽一生的事业。不过我多少也学了点三脚猫功夫,尤其是杀青。以前我总是看到这个词,现在亲自上手试过了,再看,就有种会心的意思。但我不可能就此写一个跟制茶有关的故事。偷懒不说,也太唐突了,好像是利用它一样。
半年前听到“杀青”这个词时,谷光正在岛上参加一个无关紧要的活动——一群人每天开开会,聊聊天,更像是疗养。会间茶歇,两个从北京来的嘉宾在他近旁聊彼此的工作。听起来,一个在展览馆工作,一个是拍电影的。拍电影的那个说:“夏天就杀青了,现在还在剪吧。不剪不太好弄。具体我也没问。”
两人各自端一杯热茶边说边走,一直走到落地窗边坐下。窗外还在下雪,室内却很温暖。人们都只穿着单衣。谷光看着飘飘的雪,就那么忘记了时间。原先侍立在一旁的服务员收拾杯碟发出叮叮的声响,他才发现与会的那些人都已回到会场,落地窗下说话的两人也不见了。眼前空空荡荡,窗外一片白雪茫茫。
“夏天外面的风景更好。”
窗玻璃本身有颜色,一种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隐隐的青。除了煌煌的吊灯,内室得以明亮,更多是借助了雪光的辉映。树高及三楼,木叶葳蕤的夏日,不仅会遮挡视线,连周围的环境应该都是幽沉寂寥的。谷光不清楚服务员为什么会这么说,更不理解她丢下手里的活计跟他说话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听说过高级酒店的服务员会暗中物色财力雄厚者这种具有偏见的论调。他自认为远远没有达标,服务员也不像是那样的人。谷光仅仅朝她点个头,就走向了会场。但次日茶歇,他们又一次见面了。此时下了一夜的雪停了,浓云却不曾消退。太阳只偶然露出来一丝丝,很快又藏了进去。
服务员说:“雪停了,你们就可以去泡温泉了。来这一趟,不泡温泉太可惜了。其实昨晚也有人去泡的。大概夜里十点多的样子,那时候雪小了。”她的胸牌上有工作号和名字。难怪刚才那个年轻些的服务员叫她“树子姐”,原来她是这场会议的服务组组长。她看起来在三十五岁左右,也许更大一些,具备领导一个小组的能力。
谷光想说的是,人在优美的环境里工作恐怕不会太过疲累,可有些词不达意,以至于树子曲解为酒店的从业者都像前来度假的宾客那样悠闲。“完全不是这样。比如你手中的这个杯子,是要经历很多道程序才能出现在这里的。”末了,她强调了一下“这还只是一个杯子”。
树子没怎么化妆,只用了少许增白霜,唇膏也是裸色的,头发梳得整齐得像每一根都有编码。她从容地走到一旁,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微笑地看着两三个组员穿梭来去地忙碌,适时给他们一些提醒或指导。
散会后,天已黄昏。走到半路上,谷光发现钢笔落在了会场。待他折返回来,场内的灯关得差不多了。昏沉的光线里,忙于收拾的服务员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只顾着向前排的同事抱怨:“疯女人什么时候走?不是老早就说要辞职。”“再来个说不定还不如她。”空旷的环境把话语烘托得很悠长,像电影里用带有回声的音效去表现记忆中的交谈,这诋毁便显得蓄谋已久。视线范围内没有树子的存在。手机上显示有新人加入工作群组。大家次第发出鼓掌、鲜花、爱心、握手之类的表情。翻到最上面是新人的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企划部的惠玲,以后请多关照。”
谷光和企宣这个工种没有太多交集。他对此也缺乏关注。公司最经典的那一版广告在地铁和公交站密集地投放了半月之久,他才从别人口中得知。惠玲说各司其职,这没什么。她还很诚恳地把大学教授的肺腑之言分享给了谷光:“我们的工作,就是尽量把真的东西说得假,把假的东西说得真。”
惠玲也会光顾楼下的那家料理店,这使得她和谷光午餐时相遇的概率大大提升。从六年前到公司起,谷光的午餐基本都在这里解决。惠玲问他有没有发现,她每次来吃都是雨天。谷光摇摇头。惠玲说味道并不是很特别,何至于在这里吃这么久。带着她的疑惑,谷光认真地品尝了一勺:“不是挺好吃的吗?”
“这么平庸,居然开了六年没有倒闭。”
“主要也是不想走太远。午饭嘛,饱了就可以。”
像抓住一个大把柄一样,惠玲的音调立刻扬了上去,如同周围并没有其他顾客:“所以啊,还是因为省事,因为习惯了。男人总是要到最后才说实话。”
谷光没说什么,低下头吃饭。一般情况下他可以吃完整份,他也不喜欢浪费,但碗里还剩一半时,他就匆匆告辞了。午后,他在房里用碎纸机清理文件,声音大了些,不曾听见惠玲轻细的敲门声。她带了两个黄桃蛋挞来:“茶歇,你不去吗?”
“我手里还有点事。”谷光并没有停下。碎纸机这时像台绞肉机。惠玲挨着在桌边站了一会儿。她问他,中午她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冒犯到他了?谷光本来已经平息,她的造访马上叫他心里又有些发作,但是,当着她的面葬送着那些废弃的文件,快乐又像香水的后味一样,很快尾随着先前的不悦而来。“只会把人分为男人和女人——我不打算你也是这种人。”这因由似乎与惠玲料想的有些出入。她也算有备而来,但这下,她的解释就完全不对口,成了无用功了:“这么说,我让你失望了是吗?”
“言重了,我们还是可以聊点有趣的事的。”
没过多久,“天花乱坠”一事发生。惠玲下班见谷光在路边等出租车,硬生生让他取消了订单:“要是你把每天打车的钱省下来请我吃午饭,我大概可以挑战一下,像你一样一直吃那家,吃成惯例。”
“我那天可能有点神经过敏,你还是把这事忘了吧。”
“不,你说得对。人是不应该只分男人和女人,这太肤浅了。”
越过幽暗隧道,迎面呼啸砸来的城市的灯火像发光的铁。它们洞穿人类的身体继续遽速前进,最终如鲸群般搁浅在海岸线上,甚或成为另一颗星球上的陨石。
开起来不觉得,车子一旦停下,静默就被放大。红灯长达两分钟,惠玲不得不找些话来说说。她问谷光那么出神是在想什么。谷光说他想起了前段时间在岛上一家酒店的见闻。一个服务组的成员公然顶撞她的组长。组长让她取一些茶点送进会议室给腿脚受伤不便出来的客人,她回答说“我还有点别的事,要去你自己去吧”,就咯噔咯噔地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茶歇上听到这段对话的客人不禁侧目。组长没有脸红,也看不出丝毫愠色。她选取几样小食,盛了两杯柠檬水,用托盘捧着送入会场。谷光在下半场会议中途出来上了一趟洗手间。树子正带着两个人撤条桌。先前的那个组员不在其列。谷光走过去,树子以为他需要什么服务,丢开手里的事恢复标准的站姿。谷光说年轻人自以为是,没必要计较。树子笑笑,说是啊。这样,就又过了一天。继续开两天会,再按照日程安排上说的乘船出海去附近的一个小岛上游览一番,活动就结束了。谷光只当会一切如常,但翌日他再次走进会议室时,原本空着的邻座迎来了新的嘉宾。“早啊。今天是周四,早餐不错吧。应该有海鲜粥。”树子卸下松烟色的羊绒披肩担在椅背上,宽松的浅鹿角棕的粗针毛衣随之显露出来。她的头发也披着,蓬蓬的骆驼刺般的一大把。这和她前两日整饬的装束判若两人。
谷光尚未来得及和她说上话,主席来了。“我刚才跟葛村说的,我说‘还是你跟江树交情深,她到底肯进来坐坐了’。”树子拢了一把头发:“没有。我跟葛教授也就有过一面之缘。他讲话很好玩,他的课我一定要听的。”
姓葛的教授开讲没多久,服务员进来倒茶。一开始谷光还没注意,直到她越过树子去为下一个客人服务,谷光才发现她就是昨天那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树子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谷光忍不住了。他端起树子的空茶杯往桌上一蹾。和他们一排的人都感到了震动,年轻人却装作没有听到,往另一侧依次倒茶。谷光起身而出,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位负责客户投诉的部门经理。
年轻人终于返至树子的座位前,面无表情地揭开杯盖。
待她要倒热水时,树子轻声地说了一句话:“我不喝茶叶,请你把茶叶倒掉再倒水。”
Q:制成一批茶叶是不是就像写完一篇小说?会如释重负吗,还是怅然若失?
A:不像。茶叶做出来,自己好像变得富有。小说写完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大概是知道这是没有尽头的,还会有下一篇。哪天真的不准备再写了,才会如释重负或怅然若失吧。
Q:有停笔的打算?
A:现在没有,但人是不能代表将来的自己的。
Q:你喜欢探讨个体与时空的关系。我记得这本书里有一篇你写到一名樵夫,他只是在松树下睡了一觉,醒来就不可遏制地沉浸在想象里,自认为是一个消失的古国的王储,而且坚信故国会在不久的将来光复。从此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参照宫廷仪制,比如要求他的妻子称他为“殿下”。这个事件本身是很滑稽的,但是可以看出你对他充满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