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悼念
作者: 唐嵩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噩耗忽至
今天是2021年6月25日,淫雨霏霏。
刚查了下多年没有登录的博客,十五年前的此刻,2007年6月25日,我跟勇子还在西藏的旅途中。
这天,去看了天葬。
似乎冥冥中有天意。
上班路上,车里突然播放起《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
妻子落泪了。我没有多少朋友,勇子是我们共同的朋友。
不知为何,我始终哭不出来,始终觉得这或许只是像《大腕》里的玩笑。他的身影还在身边眼前,不敢相信,那些生动画面里那个生动的人,已消失了。
获知噩耗是在前天晚上。勃洋(李勃洋)转出版集团纪欣总传来的消息,6月17日,刘勇走了。
不敢相信,一夜心烦意乱。
早上起来,打了多个电话,甚至打给勇子从少年时起的好友朱。十多年没有联络,他的电话竟然没变。
电话接通第一声时,我有些迟疑。
他也不知情。
最后,还是从社里薛印胜总那里确认不是误传。所有人都未接到通知,勇子和家人的意思是,安静地走,不扰动任何人。
也没留给大家道别的机会。
昨天一天,心情很奇怪,或许是不信,或许以为不过是浮梦一场。心里面少了什么东西,却又觉得满满。想大哭一场,却又无泪。早饭午饭,都照常吃,只是无法宁定,无论如何无法宁定。最恨的是,至交离世,竟没有想象中该有的悲恸。
午后,去了水西公园。既然无法宁定,那就四处走动吧。
六月的树荫正是浓厚,依旧有青叶坠地。生命无常,有如枝头叶,你不知道哪一片会因何原因,骤然落地,即便是最扎实最美好的那一片。天道不公,莫过于此。好兄弟,我能体会与世界作别的最后一刻,你的孤独和不甘。
想走到勃洋那去坐坐,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会有什么用处,就是想找个老朋友聊聊。
走着走着,忽然明了,只不过是想找个人宣泄,不过是自私罢了。
最后,还是走回办公室,躺在躺椅上,忽然觉得乏力。
最近在筹备一部叫《凯旋俱乐部》的小说。大纲里写到,主人公的爱人被害,他用暴力愤怒地宣泄着。勇子是因病,连个报复的对象都没有。而且,惊闻噩耗那一刻,怎么可能还有力气愤怒,原不过是想象罢了。
这一天接了些电话,打了些电话,频繁地刷着朋友圈,看那些纪念的话语,看那些记忆中的照片。奇怪的是,总是没有泪。
勇子没留给我送别时刻大哭一场的机会。
旦增尼玛的《隐形纪念》忽然流出:我想要回到那一年/你守候我那一年/想起遥远那个夏夜/我记得你眼里是我的脸/不管这世界是那么的危险/我都悄悄地在你身边/一直到某一个幸福期限/别忘记我的脸/隐形的纪念/躲在心里面/也许吧也许不会再见/阴天或晴天/一天又一年/风它在对我说莫忘这一切……
不知为何,一帧帧画面忽地缓缓流出,在我心里面,多是在夏夜。
三次出行
同勇子出行过很多回,多已模糊不清,但一瞬间,还是有几次清晰地浮现。
印象中第一次是去北京参加书市,或许也是我第一次参加书市。
我是一个笨人,尤其是出行时,全无经验,总要依赖别人。那次我们结伴,不记得是初夏还是晚夏。
我们住在勇子好友朱的出租屋里,应该是在奥运村(或亚运村)附近。一张薄毯,我们聊到半夜,聊的内容已全无印象,估计不外是关于做一个编辑的梦想,或说是野心。
那个时期的我应该是很可笑的,多年以后,所谓的梦想或野心,在现实的碰壁中,早已湮灭。但我还能记起勇子意识到现实的不易,却依旧不乏锐气的神情。
出租屋里应该是没有窗户可以透进星月光的,可多年来每忆起那夜,总觉得他眼里有星月的光辉在闪耀。
他比我坚定,始终不移地走在做书的路上,他是一个自骨子里爱书的人。
记忆深刻的还有一次是去海阳组稿。
逆推的话,应该是在2006年初冬,或2007年初春。当时,我们为了西藏之行,每天跑步。
在锻炼间隙,他还指给我说体育馆一角在锻炼的人是人民社的,叫黎遥,前途不可限量。后来,黎遥去了新经典,做了掌门人。
往来体育馆的路上,我们经常聊些闲天,不免会聊到自己印象深刻的书。我提到,当年初中时,偶然得到同学的一本诗词赏析的书。那时每日早自习,允许大家自由诵读。那些诗词配上解释,往往读得我热泪盈眶。我还兴奋地讲述记忆深刻的那几首诗词,比如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杜甫的“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元好问的“问世间情为何物”,李贺的“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等等。说到书名,首末页均损,这也是那时我看到的书的常态,农家孩子,有书读就不错了。唯一记得的,似乎有真善美之类的字眼。提过也就提过,遗憾再也找不到了也就是遗憾,话题就过了。
数日后,勇子忽然拿着一本薄薄的旧书来给我看,让我确认是不是当年读到的那本无名书。翻来看,竟然就是,这是一本没有书号的书。勇子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找到买来的,当时的我对孔夫子旧书网全无概念。
不满足于寻到旧识之喜,做书的理想很宏大,不妨从最近的一步做起,把它出版了。按图索骥,我们辗转找到作者,海阳中学梁希厚老师。老先生已退休了,通过学校找来的联系方式。
选题通过。我俩第一次出长差,取道青岛,转海阳。跟梁老先生碰面后,又去了我的母校烟台大学。校园前是沙滩大海,校园后是连绵的群山。上学时,我经常在群山中穿梭,还赶上过一座寺院的开张。我跟勇子翻过一道山岭,去到那座建在半山,气势颇有些宏伟的寺院。
我们沿着院墙边的小路攀登这座周遭最高的山峰,我们都爬得气喘吁吁。在穿越一片松树遮蔽的角落时,需要矮下身子。我走在前,穿过后回头给勇子捏了张照片。他已大汗淋漓,发丝散落,粘在额头,颇为狼狈。树梢草丛还有些未融的残雪,或是初雪。那一刻,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不耐的神情,他应该压抑了许久,埋怨了我几句,大意是不该带人来超出预想的艰难之地。那时的他,很不痛快了,还是压抑着自己,给对方留面子。
骑虎难下,最后还是登上了峰顶。峰顶是个兵营。绕过兵营,我们到了能纵览峰后风光处,风拂过,心胸一时开阔。直削下去的峰脊,宛如龙背,生满剑戟般的衰草,在劲风中瑟瑟作响,蔓延向深邃的远方。我能看到勇子夕阳中望向远方的双眼熠熠生辉。
那一刻,我知道他原谅了我小小不近人情的行动安排。
再翻看勇子的博客,才发现,我还带着他去到当年在山里偶然发现的野长城处。他记录的比我的记忆要清楚许多,那天还下起了雪。那时是初冬。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一直认为勇子是乐山的仁者,可惜,天津一马平川,百里不见山。
回津后,许多个周末我跟勇子都在我的宿舍里整理书稿。从梁老师那里求得仅存的旧书,一页页复印好后,我们俩一首首裁下,根据内容编目,一页页粘贴到A4纸上,再行编辑校对。当时住的宿舍在华宁北里,或是华宁南里,记不清了,一个二楼,阳光很好。我们发动脑力,将一篇篇诗词赏析归类,尤其一些难以定类的诗作,或难以设计的类目,找到解决办法时,都不禁互赞对方的机智。当时,阳光真的很好,我们还是那样年轻,拥有容易满足的快乐和勃勃的生机。
后来那书定名《古诗词讲坛》,出了两册,因为领导变动,停了。为此也与梁老师闹了个不愉快的收场。老先生年逾古稀,身体不佳,久未联络,不知安否。
与勇子印象最深的一次远行,当然是西藏之行了,因这一行,还闹出许多是非,激起了许多雄心,也消磨了我关于编辑的最后一抹理想之光。
西藏之行缘起于青藏铁路的开通,而西行也是我自小的浪漫向往。青藏线于2006年开通,2008年则是北京奥运会,那时西藏恐怕就人满为患。我跟勇子一拍即合,决定2007年同去。
时间表定下了,我们开始做准备,其中一项是提前一年跑步,锻炼身体。其实没什么新奇花样,就是下班后,绕着体育馆外的人行道跑步。都是下班高峰,人满为患,尾气扑鼻。
还记得一次,山东作家张锐强兄跟天津作家秦岭兄到访编辑部,邀一起晚餐。我正整装待发,婉拒了。从此锐强兄就留下个我成日跑步的印象。其实,不过就一年时间。
在那一年里,跑步之余,我们俩多畅谈,算是定交的时期吧。我一直在事业的苦闷期,勇子多是听我倾诉,帮我纾解。在那段苦累又灰暗的日子里,勇子是我得以喘息透气的天空。
做了周密的准备,终于启程。重翻出发时的博文,当时朱还郑重为我们送行。还有一位朋友说来送行,后来没来,如今无论如何想不起这位朋友是谁了。
路上一切都跟预想的一样,正像有人说的,所有的风光照都远远超过真实的风景,唯有西藏例外,照片远远比不过真正的风光。
我从第一天就牙疼,肿了整个旅程。也是那次旅程后,我开启了长达数年的修牙工程,绝不让下次旅程再受困于牙齿。事实上,这样的旅程无论时间、心力还是费用上,都是难以承继的奢侈,再也没有过。
勇子略有些高原反应,夜晚睡眠会呼吸不畅。我成晚失眠,难以入睡,便在后半夜昏黄的走廊灯光下,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那本书是之前某一个旅者,留在旅馆的抽屉里。几个晚上看完后,莫名就生了不管不顾去漂泊的念头。可穷人家的孩子,就连漂泊也是一种奢侈,可以不顾自己,又怎能不顾父母。
去看了天葬,泡了露天温泉。温泉水就是从地面直接涌出,用一圈石头围住。泡完出来,便是几厘米的一小步都难以挪动。去了羊湖,去了珠峰,去了纳木错,还有路上经过的无数地方和云朵变幻万端的天空。柏油路都在整修,一路都是走在野路上,风光更是独特。人的心境一下子就像长空一样开阔。
因为组团,人数超过座位数,于是总要有一个人轮流坐到后备厢。同行有一对总在吵架的母女,坐到后头的肯定不能是两位女士。剩下的就是我们三个男士。勇子说我颈椎不好,于是坐在后头的就几乎只有他了。后备厢装满行李,高度也不够,要弯着身子。走的土路,黄尘也蔓延在了后备厢里。我旋转着不太灵便的脖子,总是能看到弯着身子在后头的勇子,不断捂着嘴小声咳嗽着,尘土围绕着他飞扬。我要坐到后头,他决然不肯,甚至不惜翻脸。为了朋友,他如此决绝,而我其实是懦弱的,从来不敢那样。
珠峰山脚下的夜空,星星漫天璀璨着,仿佛就在眼前闪烁。走在夜路上,我们指认着空中不太熟识的星座。我在想着,多年以后,我们会牵着自家孩子的手走在这里,重温这童话般的夜空。
转天,我们涉过雪水融成的溪流,往珠峰深处去。水深,无从涉过,只好脱了鞋袜,在冰冷的雪水里蹚过。再往深处走,慢慢就举步维艰,我们原本是来跨越极限的,咬紧牙关前行。可在帐篷里的人和司机要出发了,只好匆匆往回赶,又到溪流,只好穿着登山鞋蹚过,鞋里灌满了水。同行的那位母亲雇了辆马车来接我们。我们坐在车上,脱下鞋,对着太阳晾着。马车在光秃秃的山路上蜿蜒下行。赶车的藏人哼着听不懂语言的小曲,慵懒得就像头顶的阳光。
车离纳木错还有不远的距离,就能看到那奇异的天空,像极了纯蓝墨水在浸水的细腻宣纸上洇出的渐变的蓝。转天早上,我们俩在波浪澎湃的湖边四处走动,湖水清澈得没有一丝生机,远处的湖岸能看到白色积雪。我们走得越来越荒僻,竟然发现了一个洞窟,窟里竟然有刻着象形文字的石头。只可惜我们还没细细探看,电话又催着上路了。
这一路基本就是这样,还未细细品尝就一掠而过,只能期待他日重来。一路上都是这样,日喀则的云,林芝的江南风光,不知名的如剑戟般直刺天空的山峰……
然后,就是出行之事被社里获知。原本很赏识勇子的社长,这两年忽然对他极看不惯,声言要开除我俩。勇子请的是年假,我请的是探亲假。勇子超期了几天。于是在川藏线返程的半途,就有了这些烦扰。回到社里,当着全社做检查。检查那一刻,我顶着光头猛地站起,将众人吓了一跳。现在想来,那是第一次留光头,怕路上缺水洗不了头,现在已经长留了。记得近年刚理光头时,勇子还说过,这是十几年一个轮回。
一路或壮阔或旖旎的风光,让我们俩都不愿虚度大好时光,决定奋起。当时做了个藏刀的选题,作者也经过诸多周折联系好了,可是一直未能成书,直到今日。然后,就是做了《小说月报·新小说》,那是致使我的编辑理想绝望的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