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暴(长篇小说连载·七)
作者: 琳达·侯根(美国) 周筱静 译第十二章
北屋最初的人,也就是那里最早的原住民,在寒冷的冬天把去世者的尸体留在了骨岛上。他们把尸体运去那里,或用雪橇拖到那里,等待春天开始解冻时才埋葬。后来欧洲人来到这里,他们把无法在寒冷的冬季存活下来的马的尸体留在了骨岛,但不埋葬。不久,他们也把猪的尸骨带去扔在了那里。那些猪带来的疾病让很多部落的人灭绝了,而所有因疾病死去的人也都被留在了骨岛。1913年春天,三个英国人来到这里。他们划船到骨岛,发现有超过一英尺厚的白蛆在吞噬着所有刚解冻的尸骨肉。那里的死尸太多了,他们把那个岛叫作蛆岛。从那以后,在传染病传播时期,蛆岛成了送病人去的地方。除了垂死的人,没有人会去那里,甚至没有人会把他们的船或独木舟划到附近。后来,所有的尸体都被浇上了石灰来分解,只留下几颗锋利的牙齿和一两节手指骨。一阵哀号的歌声从那里传来。人们坚持说那只不过是风。
我们在去北屋的路上经过了骨岛。我们没有停下来,但我能听到风悲哀的哭声,风在为那里发生的事情痛哭。
当时是夏天,但北屋看起来潮湿、寒冷和阴暗。它曾经是毛皮交易站,我们可以在这里储存货物和休息。北屋由一座黑色屋顶的大建筑物组成。我们把独木舟拉上岸时,一群狗跑到了水边来迎接我们,它们摇着尾巴表示友好。在它们后面跟着三个黑眼睛的孩子,他们盯着我们看,就好像他们从没见过女人。我拿了一些口香糖给他们。他们拿过去,放进嘴里,仍然盯着我们。从他们身后,一个大骨架的德国女人,边走边用毛巾擦手,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女人,金红色的头发,但不是她天生的发色。
“嘘!”她朝向狗群,在它们面前摇晃着毛巾。她在对狗下命令,要求它们像人一样服从指挥,但狗都不理她,继续狂吠,其中一个抬起头,像狼一样嚎叫着,另一个像城市女人养的混血狮子狗那样尖叫。
那个女人,叫吉塔,正朝我们微笑。她用一种温柔的神情,试图掩盖她显然是这里当家的人。她立刻把毛巾系在腰带上,开始工作,帮我们把独木舟在地上放好,弯下身子。她的胳膊粗壮,头发梳成蓬乱的发髻,眉毛是描的两条细线。
“跟我来。”她用带权威的口气说。“我去给你们拿冷饮。”
她看着布氏把朵拉茹日抱起来。“她不能走?稍等。”她转向孩子们。“去,把伊万的椅子推来!”她又抖了一下毛巾,示意孩子们走开。在她的手中,任何东西都成了工具。“快点,现在就去。”黑眼睛的孩子们跑开了。她将把我们的行李搬到灰色的岩石上,我们耐心地等着。
不久,孩子们回来了,推着轮椅,那个叫吉塔的女人在帮助朵拉茹日坐到椅子里,就像她曾经做过护士,她一边用一只脚放下脚凳,一边转身把朵拉茹日像一袋大米或面粉一样放下。“这是我丈夫的椅子,”她说,然后,好像我们会觉得她不友善,“他现在不需要了。”
她提起一包我们的东西,先带我们进入到了大房子里,那里有点像简易工人宿舍。除了几扇小窗户外,长长的空间很暗。窗户很低,以便让阳光暖地板。整个建筑充满了男人的气味,有几个男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好像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除了这个德国女人,他们没见过其他女人。他们大多数看起来都是欧洲人,尽管也有少数人有部落血统。这些有混血的人很容易认出来;他们更温和,他们的身体更放松。他们走路的姿势和眼睛都与欧洲人不一样。
“男人,都出去!”吉塔说。那些男人显然习惯于听从她的命令,他们像孩子一样听话地离开了。“去把她们其余的包拿来,”她对着其中两个人的背影喊道,“拿到这儿来。女人们的饮料是免费的,”她说,“我在这里和男人们在一起很孤独。但只有饮料是免费的。”她是一个务实的生意人,她不想让我们觉得我们会得到免费的食物,“你们必须买食物。”
虽然我们很想先收拾一下,但还是直奔向餐厅了。我盯着那些点心和糖果看了很久,好像从来没见过它们。“去,”布氏说,“选择一个。”“等一下,”艾格尼丝说,她问布氏,“你带钱了吗?”
“带了。我卖毛皮的钱还剩下一些,足够了。”艾格尼丝笑了。“去吧,安吉珥,你选吧。”然后艾格尼丝选了两个,我松了一口气。至少,她的胃口还不错。
我们回到简易宿舍不久,吉塔便端来了几盘香肠和新鲜、热的涂了黄油的面包。我很饿,食物也很好吃,但更重要的是,我很累。我们都很累。朵拉茹日已经睡着了。我浑身的肌肉和骨头都感到疲劳。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息几天,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后,吉塔转向我和布氏,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她敏锐地注视着我们,“你们是来找西班牙银币的吗?”
“银币?”布氏看着她,好像她疯了一样。我以为这是一个笑话,不禁笑了起来。布氏说:“什么银币?”“你没听说吗?”吉塔坐直了身子,看着我们两人的脸,观察我们是否在说谎。我们的脸没有背叛我们,她说:“是的。人人都听说过了。”她指向外面,“它就是这些男人中的大多数都在寻找的。”
布氏说:“没,我们没有听说过。”我从一扇窗户向外望去,仿佛能看到一艘西班牙大帆船在贸易站旁边侧翻着。相反,我所能看到的是混血儿坐在那里,看着白人在地上挖坑。
“你们真的没听说过银币的事,”她说。过了一会儿,她换了个话题:“男人很少说话,你知道,甚至彼此之间也很少。”我恐怕我们也不会成为她的聊天伙伴。我们已经习惯了沉默和大自然的声音。这里有不和谐的感觉。人类活动的脉搏对我们来说太快了。我们需要时间来适应环境、噪音、生意、秩序和规则。
捕猎人很容易被认出来;他们比追逐银币的人有更深沉的面貌,他们有一双孤独的眼睛。那些淘银者好像都差不多。他们时而梦想,时而极度焦虑。即使肌肉拉伤了,他们也会每天早上出去挖新洞。到了晚上,他们还在工作,满身灰尘,疲惫不堪。一些人专注于洞的深度,另一些人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挖浅坑,到处搜寻。他们所有人都在忙着,似乎财富会从他们手里溜走。
一些肤色较黑的人担心森林会变成一堆堆碎石,水域会被疏浚和破坏。这些印第安人很安静,当其他人,那些不守规矩、紧张的人,在他们身边时。他们也很体贴周到。他们给朵拉茹日带来了烟草、甜草还有漂亮的布料,那是他们中的有些人为家里的女人买的。这是一种习俗。然后他们坐下来和她聊天。他们也很善待我,跟我打了招呼,但他们对布氏和艾格尼丝更感兴趣,而他们想知道的是朵拉茹日。她说的是和他们一样的语言,只是方言不同。每个人,尤其是朵拉茹日,对此感到安慰。这让她觉得我们离目的地不远了。
至于银币,不久前的一个晚上,一个在挖坟墓的人在北屋附近发现了几枚西班牙硬币。这个发现很快就传开了,人们纷纷涌进北屋抢占财富。谣言以一种神秘的方式传播着,那个故事就此越传越神奇,以至于现在有些人认为银和金的矿脉贯穿这里的花岗岩和石灰石。即使那几个硬币还不足以召唤穷人,但那些淘银者的想象力也会迅速激励他们奋力去寻找。他们就像得了猎鹿狂,会认为另一个人,或一条狗,甚至一辆摩托车,是一只鹿。他们着了魔。每个人都相信他是命中注定要找到那笔钱的人,那笔钱是他的命运。这使他们之间不可能建立友谊;在如此事关重大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相互信任。还有一个理论不久前开始传播,说是西班牙大帆船沉进了这个地区的湖里,而且西班牙人发现了一条从海洋进入这里被分隔了的水域和陆地。
那些挖洞的人带着幸运符,希望可以让自己找到银币和其他发光的。他们祈祷着,但他们在正常情况下不是做祷告的男人,有个人把他母亲的照片放在银挂坠盒里戴着,每隔几个小时,他就擦一擦盒子闪亮的背面,祈祷他亲爱的妈妈能带他找到银器。另一个人的幸运符是一只兔子脚,他总是把兔子脚拿在左手中。还有一个人通过观察天气的方式来发现上帝给的征兆。
有两个小伙子,是一对双胞胎,使用了一块显灵板,这块板对他们的大部分问题都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泥炭山的左边有银矿吗?”他们问道。有。“天然气罐附近有银子吗?”这一次,他们坐了至少一个小时等待,手指轻轻地颤抖着,触摸米色塑料心,但显灵板没有动。他们认为这肯定是个预兆,便开始在天然气罐附近挖掘,直到其中一个罐子翻滚,掉进洞里,撞到一个建筑物,爆炸了,引起了一场大火。现在那个地点是宿舍后面一片黑色烧焦的地方。
“我希望他们永远找不到任何银子,”吉塔说道,“不过上帝知道他们在这里对生意有好处。”
有些人睡在小城堡里。另一些人则在他们有预感的,并想要占为所有的地方搭起了帐篷,担心如果他们不在那里,别人会来占据那块地方。
吉塔的丈夫比她更温和。不难看出,他们的婚姻挺美满。他几乎不说话,而她很少安静。“你们叫什么名字?”他问我们,然后说,“哦,艾格尼丝?你这里有个包裹。我们以为你一两个星期前就能到这儿。”
“两周前,我想。我们只走了几个星期。”布氏和我面面相觑,再次意识到时间、商业和那些男人,他们在挖掘自己去地狱的路,反而以为那是去天堂的路。我们好像已经走了好几年了。
艾格尼丝立刻知道哈斯克把她的大衣寄来了。那是一个很重,用胶带捆起来的棕色纸袋包裹。艾格尼丝笑容满面。她欣喜若狂。哈斯克还给她寄了一张纸条,她没告诉我们纸条的内容,但她读纸条时咯咯地笑了起来,脸上又恢复了血色。
给朵拉茹日,哈斯克寄了一些三文鱼罐头。布氏得到了一个新的诱饵。给我的是一本占星术书和一块巧克力,还有一封汤米的信,信中说他在考虑去肥食人那里跟我们碰头。他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来自南方部落的煽动者,说他知道如何通过小路和水路进入这片领土,即使其他所有入口都被封锁了。
布氏在贸易站的商店买了一份报纸,但是里面没有任何关于“伤膝”的内容,没有任何关于我们前往的水坝项目的消息。“这怎么可能?”她大声问道,但她并不感到奇怪,这些事情被掩盖了。
在那里逗留期间我感到自由和轻松。我们在沼泽地和陆地通道的停留短暂而且麻烦。不带任何东西走路感觉很好,不用背包,背食物,背老妇人。能在四周有墙壁的地方好好睡几个晚上,感觉真好。跟艾格尼丝和她的大衣散步时,我偷笑着。当她假装没在地上找银币时,我能看到她的眼睛在东张西望地寻找那些男人可能忽略了的——闪亮的东西。
“如果你有钱,你会做什么?”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得想一想。”
在北屋,我们睡在床上,真正的床,奢侈得超乎想象,即使是凹凸不平的床垫和用过的毯子,即使带着干活男人的皮肤和衣服的味道。我们在那里的时候,男人们睡在房间的另一边,吉塔在我们之间挂上了帘子。她向我们保证,没有一个男人敢朝帘子这边看,就好像吉塔自己会跳出来斥责他们一样。每天早上我都能听到他们穿裤子和拉拉链的声音。比这更糟糕的是,我能感觉到他们有多么想成为那个发现银币,把它占为己有的人。那是一种紧张、狂热的能量,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这就像哈斯克讲的物理规则之一,一个在运动中的物体。更糟的是,他们的挖铲在黎明就开始了,或者说还不到黎明时分,在这个夜晚短暂的地方,不容易辨认如此早的时分。但不管是什么时间,那些噪音是在我宝贵的睡眠时间开始的。
主房后面,有一个吉塔精心培育的小花园。它包括未来的萝卜和潜在的大叶南瓜。她爱植物。一天早上,当一个淘银者开始在那里铲土时,她跑出门,对他大喊大叫,“马上住手!没有银子!没有硬币。什么都没有。没有。”
那里的年轻人把我们四个印第安女人从水里冒出来的消息传开后,引得附近的原住民都跑来看我们。他们带来了食物、衬衫和其他我们可能需要或想要的。一个年轻的女人给了我耳环,是长长的银耳环。“但这不是西班牙银子。”年轻女人说。她不希望发生误会。她在树下与我交谈了很长时间,还放了一盘巴里·萨德勒的磁带让我听,“你告诉我没有战争,没有战争,没有战争,我的朋友。”这首歌的歌名是《毁灭前夕》。
有些来访的人听说过朵拉茹日,其中有个与朵拉茹日差不多年龄的老妇人说她与百年路的人是亲戚。她的名字叫吉瑞,她出生在亚当肋骨。她想念那里,想知道饥饿之口自从她离开后这些年,又吃了些什么。“两个雪地摩托!真的吗?”她用手捂住嘴,“那些人还在里面吗?”
第二天,吉瑞和朵拉茹日聊了一整天。根据我能听懂的仅仅一点她们的语言,她们谈论了充满生命和活力的时代。那是她们回忆和想念的,也是所有的老年人渴望再次经历的。那时,人们能够与云彩融合,帮助云降雨;人们能够变成树,与树皮、树根和树叶合为一体。那时候的人们比较沉默。他们会聆听。他们能听到。两位老妇人说完话,沉思地望着贸易站周围和那些把地挖开的人。吉瑞带来了葡萄干、杏仁、枣,和我们一起聊天、喝茶、吃干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