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圆满(中篇小说)
作者: 杨文冰一
时局已经有些紧张了,前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妙。杨家新寨里人心惶惶,有人已经收拾好细软,做好随时南走的准备。但是到底哪里是南方,谁心里也没底。此地离南方最大的城市本来就近,据说也不安全,再南,就全是山了。
老寨主的意思,这酒,就不办了罢。形势动荡,人心不稳,大家也没多少心思,再说这一日三变,兵来马去,这时候办事,引人注目,怕也不是好事,还是积些粮草,找个地方藏起来,万一有事,在本地也可支撑些时间,以待时局好转。
少寨主没有依从。他说,爹,你常教我们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秋来了,草黄树枯,都是有定数的,该来的终会来,不该来的,也不会来,躲也躲不过,藏也藏不住,何必呢,还是办一下吧?再说……
老寨主摆摆手,示意儿子不要再说。老寨主磕磕手中的长烟杆,认真倒出烟锅里的烟叶,又再装上,却没有点火,望着门外的远山,沉默不语。随后挺直身子,强撑着坐了起来,佝偻着腰,和儿子一同望着朝阳下层层叠叠的山丘。有公鸡在打鸣,牛在喷鼻,猪在哼哼,还有谁家打骂小儿女的呵斥声,夹杂在羊的咩咩声中传来,平常得如从前的几十年上百年。
厨子和帮手昨天就来了,十来个人,要办几十桌酒席,人手少不了。杀好的七八头猪摆在堂屋,宰好的几十只羊也一字排开,就放在猪肉边上,鸡鸭就码在竹筐里,重重叠叠地放了一地。满地红红白白,透着鲜肉的腥香味儿。屋外的空地上,几口大锅热气腾腾,煮着沸水,烫、煮、蒸、煎、炒,掺了些乡间的晨雾,随风散去。
明天才是寿宴,内亲和至交今天就得来暖寿。此地的习俗,是提前一天庆生,只招待内亲和至交,其他外头场面上的交往,正生那天才会来,吃喝招待,住上一晚,拢共三天,这生就算办完了。一般来说,暖寿当天中午过后,才会有人陆陆续续携家带口,提上礼物登门,下跪的下跪,拱手的拱手,说些喜庆的话,聊聊家长里短,年月丰歉、儿女琐事,也是久不相见的亲友们的信息交流,一团和气,于主家、客人,都是圆满。
因此,当老寨主、少寨主听人报说,清晨八点就有人来登门祝寿时,心里不免一沉。没有提前招呼的意外来客,于规矩总是有些不合,但老寨主是见过世面的人,摆摆手,叫少寨主前去招呼就是了,看看到底是谁。
来人个子不高,与本地人身材无异,只是长得武敦壮实,显见有些力气。他孤身一人,没有随从,戴着一顶帽子,倒是本地常见的款式,一身长袍,见了少寨主,拱拱手,叫了声世兄。少寨主沉住气,便打敞口,也称了世兄,请至堂屋坐下,叫人奉上茶来,摆上烟具。来人坐下的瞬间,少寨主看见他的腰间有个东西突了出来,顶起了衣衫,心里就有些打鼓。老寨主早被人抬到后院厢房里去了。
来人端起茶来,敬了少寨主,饮了几口,没有动烟。他伸出手,弹弹长衫上的灰——其实好像没灰——整了整衣袖,似乎在等着少寨主开腔。
少寨主没有问他从何来,高姓大名;来人也没有说自己的来历。两人东拉西扯,说了些闲篇,过了好一阵,来人终究忍不住了,拱了拱手,大笑起来,说,世兄终究是喝过洋墨水的人,静得下心来,我还是招了吧,小姓吴,从此地路过,听说老寨主过生,特意停留一天,前来拜寿。
少寨主的手颤了一下,水泼了出来。姓吴的不经意地说,入秋了,蚊虫多了。
少寨主说,吴兄见笑了,虽是乡野村寨,这季节蚊虫也是多了起来,不过今天倒没有多少,今天这天气还好。
姓吴的说,杨兄不必多疑,我只是路过此地,一来给老寨主拜寿,二来呢,也顺便想问一桩公案,了却心头疑问。对了,老寨主在后院吧,可否请出来拜见?
少寨主沉吟一阵,说,家父身体不好,在后院静养,待我安排一下,去去就来,吴兄再告诉我是哪桩公案。
姓吴的说,杨兄请便。
少寨主到底还是慌张了。他命人叫来杨老二,令他把寨子里的男丁集合起来,带上枪,守住寨门,关门闭寨,不认识的人不要放进来,再叫派几个人去寨外打听下,这几天除了过境的队伍,还有哪些陌生人;又命他安排几个人守在后院老寨主和家眷们的住处,不得随意离开,吃饭叫人送上来;内亲至交们来了,一律带到后院安置;随后去房里取了从法国带回来的勃朗宁短枪,藏在腰间,才走出前屋,招呼来客。
下人早端来了酒菜。刚宰的杀猪菜,颇为新鲜。姓吴的看起来倒是豪爽,直接点菜了,说,老寨主今天暖寿,看这猪肉羊肉,怕都是刚杀的,可不可以叫厨子来一盘爆炒肥肠尝尝鲜,再来一盘猪血?
这自然不在话下,菜很快就上桌。两人对坐,就着烧酒喝了起来。少寨主致了歉,说,吴兄路过本地,怕要是前去办大事,刀光剑影,少不了见血,怕有忌讳,所以特意叫下人不要弄有血的菜来。
姓吴的赞道,杨兄见过大世面,也信这些?
少寨主说,走了再远,也还终归是此地的人嘛。
此地的习俗,办大事前不吃带血的东西。而当地家常菜里,爆炒肥肠和蒜苗炒猪血,又颇多人爱吃。刚取出的猪肠,热水洗净,再用白酒、保宁醋、热水反复灌洗,水不可太热,稍烫手即可,烫熟了大肠,就失去了味道。猪大肠洗净后切段,铁锅烧至见红,倒进热油,油要重,锅要红,见锅里大火烧起,倒进大肠,快速翻炒十几下,再倒入白酒、葱、生姜、大蒜起锅,一盘流油微黄的生炒肥肠便上桌了。猪血就简单一些,待血凝结成块,烧水煮透至深红,切成方块,热锅下料,拌以蒜苗炒至苗色微青起锅,便是一盘蒜苗炒猪血。本地人视为美味。
两人就着白酒,吃完了两大盘肥肠和猪血,依姓吴的意思,又各上了一盘。少寨主陪吃了不少。姓吴的喝得头冒青烟,不住地夸少寨主。少寨主劝了不少酒,却有分寸,自己没有喝多少,听得姓吴的说,你今天事多,少喝点,我就不客气了,心里稍安了一些,却不敢太过大意。
饭后,两人坐定,下人端上茶来。少寨主便问起公案来。姓吴的沉吟一阵,说,我今天是来给老寨主拜寿,按理应该先见老寨主祝寿,才说这件事的,再说你怕也不晓得这事的来龙去脉——据我所知,你很早就出去了——不过我也听说了老寨主的身体欠安,本不应该这时候来问,可是我再不问,后面怕是问不了了。
少寨主心头咯噔一下,看来此人有备而来,对寨子里的事和人了如指掌,只是不知是寻仇,还是报恩,抑或只是问问,好奇而已?但依他的阅历,和对此地人和事的了解,报恩的可能怕是不大。
姓吴的照例不碰烟土,只是喝茶。他喝了几口热茶,便说起了这桩公案来。
二
说是十多年前,杨刘二将恶战。本来牛打死马,马打死牛,与旁人无关。只是战场摆在本地,平头百姓就遭了殃,那年月战火横飞,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打赢了的立马收税,打输了的也要搜刮,带着粮草跑路;抢粮抢钱,还要抢人。往往杨将军刚收了税,败了,带着人马粮草跑路;刘将军赢了,又要来收,也不管前头杨将军已将捐税收到了十几年后。前脚刘出门,后脚杨又来,无一日安宁。
离此地百十里的猫儿寨,有一户成姓人家,是本地大户,人称成寨主,也是猫儿寨保安队的队长。猫儿寨是个大寨,有近两百户人家,上千口人,成老先生身为寨主,负有保境安民之责,那寨子千余口人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一身。既是一个寨子,自然有枪炮刀箭,就像杨家新寨一样。成寨主虽没有当过兵,却也是跑过几十年江湖的人,一身武艺,胆色过人,据说曾经空手打死过狼。成寨主仁义,乐善好施,帮过不少人,四邻八乡没人说他一个“不”字。
那年月各个寨子都有保安队,兵匪不分,有的从部队跑回来当了保安队,有的从保安队跑出去当了兵,几进几出,都不少见;有的白天是保安队兵丁,晚上是山上的匪,这也平常。猫儿寨作为一方大寨,自然是很多人眼里的肥肉,暗地里的匪,明地里的兵,旁边的其他寨的保安队,县衙里的警察,大家都盯着呢,三不五时都要上门,打个秋风,弄点粮草,刮点铜板。成寨主长袖善舞,曲意逢迎,应付过去,没出啥子大毛病。
安生日子过了几年,出了件大事,猫儿寨叫人攻破了。破了寨,在那年月倒也平常。攻寨的人无非就是钱粮抢多一点,人绑走一些,叫人拿银元赎回就是了,反正就是抢粮绑人要银元,不会杀生。
但这次破寨的人犯了忌,杀了生,把成寨主绑到远远的画佛寺给杀了。至于为啥绑到这么远的地方杀人,没有人晓得。那画佛寺离猫儿寨有百十来里,晚上绑了人,骑马绑过去,怕得整整一个晚上。
杀了生,死了人,在那个年头,现在这个年头,不算啥大事。命如蝼蚁,一个寨子,一年到头,饿死的,病死的,上山采药掉下来摔死的,也是不少。但这成寨主却不该在这里头,因为他有个义结金兰的大哥。这个大哥,是方圆上百里赫赫有名的人物,黑道白道,都得敬他三分,就连杨刘二将来到这个地盘,都要上门打个招呼。按理说来,没有成寨主这个大哥点头,谁也没有胆子去攻猫儿寨,更不敢把他给杀了。
因为这个缘故,外面的人传言,猫儿寨的这个事,是成寨主的大哥点了头的,更有人说,这事就是大哥亲自干的,或者叫人办的。
成寨主的家里人想不明白。成寨主的那个大哥,他们从来没有得罪过,逢年过节,三不五时,常常迎来送往,有啥好吃好喝的,山珍野味,还派人跑上百来里地送过去。猫儿寨有种竹笋,虽说是本地常见的慈竹笋子,但猫儿寨的慈竹与本地其他慈竹不一样,笋子更鲜嫩,焯了水炒出来清香持久,很是美味。成寨主年年都派人送鲜笋给他的大哥,笋子得是当天清早叫人挖的,连泥带土挖出来,不能清洗,装进箩兜,放在马背上,跑上小半天送到。
江湖上有人说,成寨主被撕票,是因为他跟了杨将军,而他的大哥,是刘将军的人,曾经叫他一起支持刘将军,成寨主没有听从大哥的话,反给杨将军送钱送粮,派人引路,安抚地方,大哥屡次劝他,成寨主没有听从,所以派人做了他。
还有人说,不是跟不跟刘将军、杨将军的事,杨刘二将的人马,远不是成寨主和他大哥能比的,轮不到他们两人从不从,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而是成寨主偷了他大哥的第三个小老婆小云的人。名义上,成寨主派人给他大哥送鲜慈竹笋,实际上是送信给大哥的小老婆小云,每次送笋之后三四天,那小云都要去宕州县城,住上三五天才回来,据说就是跟成寨主厮会去了。
不管这些说法是真是假,成家的人都不敢再去问大哥。江湖上传言,成寨主死了,也赎不了罪,得灭门。成家人连夜草草收拾了东西,抛了家产,只带了些细软,就往省城跑了。到了省城,赁了房子,没住上半年,家门口总有不三不四的人晃来晃去,没个清静。成家人吓得跑去上海、南京,之后又往回跑,跑到贵阳,再到昆明,一路上东躲西藏,躲着大哥的追杀,带出来的家产花光了,家是不敢回的,在顺庆府的铺子,也被雇的掌柜趁机霸占。成老太太有一手好厨艺,靠给人当厨子为生,成家两个儿子中的一个,在躲避追杀的途中,失脚跌进长江,淹死了,三个女儿途中失散,再也找不到了。一大家子家破人亡,从此再没回过故乡。
少寨主听完,沉吟一阵,试探着问,吴兄莫非姓成?
姓吴的笑说,杨兄好健忘,在下一直姓吴,从没改过姓。
少寨主拱手说,得罪了,只是不知这桩公案,跟我们这寨子和吴兄有何干系?
姓吴的没有作声,端起茶来,呷了一口,伸手拿掉舌尖上的茶叶,才说,这桩事,跟贵寨和我,干系都很大;于我,是来讨个公道。最后的“公道”二字,他加重了语气。
少寨主明白了,来者不善。这人来杨家新寨讨还公道,他说的那个大哥,自然就是杨家新寨的人,自然也就是他的父亲——老寨主。只是他少年就离家,最近才回来,也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情。
他稳了稳神,说,吴兄今天来,莫非是来找家父和杨家新寨的麻烦?
姓吴的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做的事,天在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因就有果,世道循环,报应不爽,是常有的事。我这一生,欠人的不多,唯独这件事,是欠人家的,今天路过,就想顺道办了,办了,就不欠人家的了,就圆满了。说完,他盯了少寨主一眼。
少寨主心头一凛,冲口而出,你想怎样办?
姓吴的说,想求个圆满。
少寨主试探着问,怎样才是圆满,难道是杀掉你说的那个人,报仇雪恨才叫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