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蜜者
作者: 刘云芳
一
阳光穿过窗户,在病房的地板上,描摹那对新来的父女的轮廓。
他们盘腿对坐在病床上,正为要不要让家人送小米粥而争执。老人说,岁数大了,不吃点喝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完,回过头看向我父亲,企图获得同辈人的支持。然而父亲却只是呆呆看着,不作声。他又把目光看向我,定了一下,大约觉得我并不会站在他那边,便又转过脸去。
他女儿已经开始给家里打电话,说不用送粥来,炒菜的时候也少放油。老人嘴里嘟囔着,都是瞎讲究,不就一个血糖吗!面对他的执拗,女儿只得苦笑。
父亲问我,今晚,你就没有地方睡了吧?这句话虽然也在我心里熬炖着,但父亲说话的分贝还是让我有些难为情。那床上的老人听到了,快速回应,我们晚上不在这儿住,你还可以用这张床。
两家人便这样聊起来。老人是因为腰、腿不舒服,过来做康复治疗。知道父亲行动不便,他们鼓励他,父亲便咧着嘴点头,看不出是哭还是在笑。他女儿让我叫她秋姐。
这时,一位老阿姨推门进来,身上裹挟着早春的凛冽气息。她将保温桶放置在小桌上,又转过身摘下白粉相间的头盔,把一件肥大的厚外套脱下,放在一边。显然,这是秋姐的母亲。秋姐急忙将小桌支起,她父亲拧开保温桶便笑了。老阿姨也笑,但还是叮嘱,小米粥是带了,你只能喝两口。秋姐气得直瞪眼,对我说,你看,老人就是这么不听话。大家听了,都笑。
老阿姨从包里掏出一罐蜂蜜,放置在两张病床中间小柜子的台面上,说,一起喝吧,这是我们自家产的。
她把稀疏的白发往后理理,说,为了那些蜜蜂,跑遍了附近的大山。几十年里,她已经对好几个县的开花情况了如指掌,多是追槐花、紫荆花,有时候也追枣花。每年春天,她开着车下山,过了县城,先是去往南边的山上,在那里驻扎一阵子,等花败了,再一路往北,北边的气候冷些,花开得就晚。我想象着她一路追随花开的样子,倒也觉得这日子浪漫有趣。
她解释,这一年年跑起来,其实很辛苦。她一旁躺着的老伴儿忽然坐直了,说,不管去哪儿,都是她开车,可不就累么。接着,他脸上显出骄傲的神色,说,我不会开车,全靠她呢,我们住在北边的山里,一出村全是下坡路,足有十几里地,我一握方向盘手就哆嗦。说着,他努努下巴,赞叹道,人家真行,一点儿都不怕。
老阿姨问父亲,你要喝蜂蜜水吗?父亲摇头,但她还是拿走了父亲的水杯。我看见透明的瓶子里顿时倾下一挂黄而黏稠的瀑布来。在她拿起暖壶倒水的时候,我凑过去。淡黄的蜂蜜被一点点冲开、稀释,那清新的甜随着热气飘散在空气里。
我想给母亲买几瓶蜂蜜,老阿姨让我加了她的联系方式,又指着那号码说,我叫王丑,你就叫我丑姨吧。看我迟疑,她笑着说,小时候早产,大人怕我活不了,就叫了这么个名字,说是取个难听的名字阎王爷不惦记。
丑姨坐在窗口的椅子上,阳光正好照着她银色的头发,在白墙上反着光,她每晃动一次脑袋,墙上那块光也跟着晃。
二
还是聊回到了蜂蜜。
丑姨说,她接手的第一窝蜜蜂是意外的客人。那个春天,她一边要侍候瘫痪的公婆,一边要照看同样身体不好的父母和孤寡的舅舅。孩子们又小,她忙得团团转,猛然从柴垛上看见那块正在晾晒的红布上落满了蜜蜂,心里便一阵惊喜,急匆匆搭起了蜂房。
父亲说,我们那里养蜜蜂的人家,也是这样,遇到某个蜂王领着一群蜜蜂停落在院子里或者树上,便用土坯或者将一个小瓮放倒再挡上篦子做成蜂房,供它们居住。到冬天,幸运的话,就能攒下一些蜂蜜,但也有的不仅没弄到蜂蜜,反而要搭进去不少白糖,救济那些正在过冬的蜜蜂。但不管怎样,蜜蜂都是吉祥的象征,哪怕搭了白糖,主人家也高兴。
丑姨笑着点头,表示同意。她从小身体不好,也没念过书,等到婚嫁年龄,作为家里的老大,只好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了同村的丈夫,为的是方便照顾娘家。她老伴儿听了就笑,说,人家那会儿其实心里委屈得很,但觉得我兄弟多,能照顾他们,这才同意了。丑姨说,其实什么光也没沾着。兄弟们多,供他们吃饭、读书,倒真是过得艰难。在她最累的时候,那窝蜜蜂就来了,她相信那是个好兆头,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子。
丑姨不识字,但爱听广播,从那里,她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活法。在蜜蜂来临的那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似乎应该有点儿变化,那时,广播里正在播放邻县一个种植大户的故事。
决定种树,是她和丈夫好几个不眠之夜商量后的结果。他们往布兜里装了几个馒头,又抓了几头大蒜,便向邻县那个传说中的村庄走去。整个过程曲折又魔幻,好在,他们如愿到了那座梦想中的果园,树上开着他们那座山上少见的粉白花朵,真是馋人。但买树苗需要本钱,丈夫劝她回头,她挺执拗,硬着头皮把亲戚和村里人都借了一遍。没有人相信她能让那座荒山上长满果树,都说她听收音机听魔怔了。
她忽然笑着看我,反问,你说说,人活一辈子,谁还不兴魔怔一回?
那些树苗是驾着牛车拉回来的,为了让它们尽快扎下根,她跟丈夫,还有几个亲戚,不分昼夜地干活,他们在地里搭起临时的草棚,白天在地里忙,晚上就轮换着在草棚里休息。
第二年春天,蜜蜂们在花瓣上弓着腰采蜜,她和丈夫以同样的姿势在树下忙碌。几年之后,那座山上长满了果树,品相好不说,因为山顶干旱,雨水较少,光照充分,反而让他们的苹果比别人种植的都要甜,就好像蜜蜂在那些果实还是花朵的时候偷偷撒了蜜一般。这引得别的地方的人眼馋,也时不时来参观。丑姨脑子活,除了卖苹果之外,也让丈夫学会了嫁接,育苗,做起卖树苗的生意来。说到这里,她笑了,告诉我,你春天的时候,可以去我们村里,那满山白的粉的苹果花、桃花,一片又一片,基本都是咱家的。我想象着,眼前这个女人在四十年前,为一座光秃秃的山戴上一顶花帽子的喜人场面。
提起种树,父亲也有说不完的话,在村里,他没少把那些被羊啃断的树苗救活,也经常让一些平常的果树在完成嫁接之后,结出又大又甜的果实。
丑姨说,她没有搭一勺白糖,就在蜜蜂驻扎下来的第一个冬天,收获了蜂蜜,自己没舍得吃,全匀给了家里人。她从他们的表情里收获着那种不同寻常的甜蜜。她说这话的时候,当年的甜蜜好像能透过她的神情渗出来似的。她没想到,竟然能遇到第二窝蜜蜂,那个春天,她正在给果树疏花,就看见几只蜜蜂落在一棵果树上,并且越聚越多,她干脆就地取材,找了个木箱为它们搭窝。它们成了整个春天果园里最勤快的义工。
她的果园经营得很顺利,四个孩子也都上了学,便想到,要能收获更多蜂蜜,该多好。为此,她托人找到了学习养蜂技术的地方,并开启了追逐花开的日子。大多时候是她跟丈夫一起去山里,有时,家里有事,便剩她一个人。
他们常驻马路边、河岸上,甚至山岗上,那些小可爱在花朵间忙碌着,而她在山谷里生起一缕炊烟,将取来的山泉倒进铁壶,架在火苗上煮。凡过路人只要不太急,都能从她这里得到一碗蜂蜜水。
我想着他们在山上放蜂的日子,夜晚,漫天的星光撒满了天幕,昆虫肆无忌惮地唱着歌,他们坐在石头上,享受着这一切,仿佛他们不只是放蜂人,也是牧放星星的人,牧放昆虫的人。
父亲打断我,说,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蜜蜂娇贵得很,吃一点葱蒜往跟前凑都不行,得用心照顾呢。
丑姨点头说,是的,在山里的日子一点也不悠闲,那些幼蜂可容不得你偷懒,幼蜂移到其他蜂箱时,大小要正合适,才会服从于蜂王。另外,饲喂、取浆也是麻烦事,这几项工作就能让人忙到半夜,如果不及时取浆,没准儿王台就封盖了。在天气不好的日子,还要时时关注蜜蜂的状态,如果连续几天下雨,得给它们喂些糖水。
他们在山里,天天盯着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又要时时看天相,生怕遇到暴风雨。但有时,天时、地利都占了,却又会遇到其他的事。那回,他们去了一座深山,那里有一大片酸枣花,附近又有水源,正是放蜂的好地方。那天,太阳刚从山坡上滑下去,一辆卡车便停在了不远处,开车的男人走下来,拿着工具折腾好半天,说是车坏了。正是晚饭时分,丑姨便招呼他过来,递过去一双筷子,让他先吃饭。那晚,男人说要住在车里,第二天再找人来修。半夜,他们听见车响,以为那人睡不着,尝试着修车呢。没想到,等天亮醒来的时候,车和人都已不见,丑姨正遗憾,没来得及送他瓶蜂蜜的时候,忽然就听见了丈夫的尖叫,她跑过去,只见,蜂箱忽然消失了大半。这让他们懊恼了好一阵子。
他们重振旗鼓,来年,依旧走在追随花开的路上。见到陌生人,丑姨还是会忍不住送上一碗蜂蜜水。
她说,总不能因为遇到过一回坏人,把全世界的人都当作坏人吧。听到这话,父亲在床上拍起大腿,直赞,这话说得好。
父亲说起自己的事情。他想起,在故乡牛圈里的一面墙上,曾挂满各种型号的锯子,而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床下,放着他亲自钉的大木箱,里头装满了各种工具。那些年,他的工具被人借走,有时说是借,但在村里转来转去,竟渐渐丢失了,再也无法追回。但后来,别人再来借,他还是不会拒绝。说着,父亲竟皱起鼻子哭起来。前一年的脑出血和新得的脑梗,让他变得沮丧。他一遍遍回想几十年里丢失的那些具体物件,仿佛想起它们的丢失便能让无法正常行走的无奈减轻一些。事实上,他越想越生气,不仅想到那些丢失的物品,也想到曾经在我们家借粮食、借钱的人,这些东西累加在一起,让他变得如此不幸。他说,正因为他的不幸,才让我和弟弟过得这样疲惫。
父亲坐在病房的夕阳里哭,我只能默默递上纸巾。
好半天,他才又说,你妈那时候总怪我,怎么还把东西借别人。说完这句话,父亲委屈得像个孩子,我怎么能说出口,不借给他们呢。
丑姨劝父亲,别难过,老天爷还给了你这么好的女儿呢。一听这话,他的脸立马就有了笑模样,如数家珍地跟他们讲着我的好。丑姨笑着说,你看,多想想女儿的好,不就高兴了?
护士发过药之后,丑姨和老伴儿开始穿外套。夜间值班的大夫走进来,阻拦他们。丑姨压低声音,用祈求的口吻说,就让我们回去吧,我女儿一个人在家里睡不着。大夫疑惑地问,你女儿多大了?丑姨也不多解释,只说,就一晚,明天一定留在这里。大夫看他们焦急的神情,又翻了翻病历,叮嘱一番,便转身走了。
丑姨临走前,把装满蜂蜜的瓶子往我这边推了推,示意我们随便喝。隔着窗户,我看见戴着头盔的老两口儿摇摇晃晃走在医院的广场上,她老伴儿笨拙地爬上三轮车,丑姨从座位下的箱子里扯出一张花被子围在他身上。
三
夜晚,病房里只剩下我和父亲。我哄他去锻炼身体,但父亲却一动不动。除了吃饭,很难有什么能让他有动力。我也常常生出无力感,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就躲到卫生间,给千里之外的丈夫打电话,或者,一个人对着镜子深呼吸。卫生间的门,为我隔开了一间独属于一个人的“蜂房”,我要独自用时间在心里酿造出一点儿蜜,才能有力气照顾病中的父亲,才能面对他忽然来临的哭泣。
其他病房总是会传来尖利的声音,一左一右,像是一种呼应。那两个病人跟父亲一样,都是脑出血患者,左边那位已经住了将近一年医院,他处于失语状态,但骂人的话吐字却格外清晰。在训练室,我看到他老伴儿扇他耳光,当时觉得她心狠,我们在水房相遇,她掀开衣服给我看,深深的咬痕在胳膊上胡乱排列着,新伤、旧痕布满了皮肤。她方言很重,重复了好几遍,我才听清,说的是,没病时,他就打她,现在,身子不会动了,又调动起牙齿,只要她一靠近,他就冷不防咬上一口。她抹起眼泪,说,我打他,都是为了让他好好锻炼,好好活着。他们这种病,不锻炼就完了。
她让我在街角的饭店帮忙捎过刀削面,只要一碗。她喂老伴儿吃热乎的面片,自己却嚼着上一顿的剩菜。隔着门玻璃,我看见穿红毛衣瘦小的身躯弯着腰吃饭,便格外心疼。他们家住着单间,里边摆放的到处都是自家的东西,以前我以为她家境好,后来才知道,因为老伴儿太折腾,没人愿意跟他们同病房。在水房里,她皱着眉头说,我劝他多少遍了,他晚上还是叫、折腾,这笔钱是怎么也省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