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鲜花的男人

作者: 王刚

男人高瘦,微微驼背,穿灰色风衣,抱着一束鲜花,背着一把二胡,从宝隆超市那边走过来。天空飘着细雨,轻雾笼罩楼房。男人目不斜视,踏过湿漉漉的地板,径直走到水西银行门口,抬头看了看金色匾额,走进空旷的大厅。

时间还早,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顾客。柜台窗口已经打开,柜员正襟危坐,个个面色严肃。1号窗口坐着一位女顾客,2号窗口歪着一位男士,其它窗口没有顾客,柜员们的目光从不同角度射出,落在怀抱鲜花的男人身上。那花鲜艳欲滴,煞是好看。距男人不远,坐着一位老太太,挎着黑色皮包。旁边站着一位穿工装的女孩,弓身指点表格,笑盈盈说着什么,老妇不停地点头,发出“嗯嗯”的声音。

男人稍一犹豫,走到女孩身边。女孩正在介绍理财产品,教老妇如何使用App,如何按步骤操作。男人咳嗽一声,女孩倏然回头,笑笑,请他稍等。男人也笑笑,点头,退到一边。

大概三五分钟,女孩走过来,问男人要办什么业务。男人面色灰暗,雾蒙蒙的目光掠过女孩的脸,低声说:“请问,你是田小麦吗?”

“田小麦?不,我不是。”

“不是?”男人挠挠头,“我以为你是。”

“我叫粟丽娅,很高兴能为你服务。”

“我父亲说,小麦爱笑,总是露八颗牙齿。”

粟丽娅的目光落在鲜花上,“她今天没来,我顶班。”

“我父亲说,他每次来银行,总会遇上小麦。”

粟丽娅点点头,说小麦是大堂经理,是工作标兵,一年到头难得请上一次假。不过,男人来得不巧,小麦代表水西银行去省里参加业务培训,至少要在省城待上三四天。

男人面露失望之色,问:“哪天去的?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去的,大概周六回。不过,我也说不好,万一碰上什么事,谁说得准呢?大哥,你找小麦有什么事?要不我给她打电话。”

男人摆摆手,“不用,我等她回来。”

“你要办什么业务?小麦不在也可以办。”

男人摇头,“不,我要把这束花送给她。”

“哦,这简单,我转给她就行。”

“不,不用,我等她回来。”

“放心,我保证交到她手里。”

“我父亲说,要我亲手给她。”

“大哥,冒昧地问一句,你父亲是谁?”

男人看着鲜花,说:“家父杜青松,一般人称他杜大爷。”

“哦,原来是杜大爷啊,他曾是我们银行的常客呢。”

男人叹口气说,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父亲时不时往银行跑。事实上,他也没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业务。每次去银行,不过是问问理财产品,从取款机上取上一两百元,或把一些零票子存进银行卡。父亲说,他在银行有个闺女,名字叫田小麦。小麦爱笑,总是露出八颗闪亮的白牙。那时候,父亲住在宝隆七楼,两室一厅。

粟丽娅表示,杜大爷跟小麦聊得来,几乎把她当女儿了。小麦呢,对杜大爷也挺关照,有问必答。她总是微笑着,教他填单子,介绍理财产品,帮忙取款存款,叮嘱保重身体……她时不时送杜大爷一些物件,如一双布鞋,一根拐杖,一顶虎皮帽。每过一段时间,她总要去宝隆看看。用她的话说,杜大爷的二胡拉得好,她要学习学习。杜大爷种了几株奇花异草,她得过去参观参观。就这样,去宝隆看望杜大爷,成了她的一种习惯。

雨大了许多,哗哗啦啦作响。几个顾客办好业务,坐在椅子上刷手机,不时看看外面的灰色天空。偶有一两个人影撑着伞,从门外一晃而过。

“大爷还好吧?”粟丽娅的目光黏在一朵矢车菊上。

“两年前,我把父亲丢在水西,拍拍屁股去了深圳。”

“听小麦说,你在那边发展得不错。”

男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凄凉,“不错,是不错。”

“后来呢,听说你把大爷接走了?”

“房租到期,父亲死活要回乡下。我劝他,让他跟我去深圳,他根本不睬。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得把宝隆的房子退了,送他回老家。”

“挺好的,乡下空气好,更适合老人居住。”

“不,不好。唉,有什么好的。”

“可以种种菜,喂喂鸡,多爽啊。”

“不,不是这样。唉,怎么可能。”

男人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夹在手指间。粟丽娅微微一笑,指了指墙上禁止吸烟的提示。男人一惊,仿佛从梦中惊醒,赶紧把烟揣进衣兜。

粟丽娅想了想,轻声说:“不好意思,你明天再来吧。”

男人皱紧眉头,狠声说:“我真混蛋,拍拍屁股去了深圳。”

大厅静下来,雨声更响了。男人叹口气,用冷静的语调讲起父亲的事情。

事情不复杂,可以说极简单。男人叫杜如鹏,老家在距水西城百里之外的木果村。两年前,三十岁的杜如鹏在某公司当销售员,母亲患上肺癌,在一个雪天撒手西去。杜大爷身体也不好,天天泡在药汤里。杜如鹏决定,要把父亲接到城里,一是方便照顾,二来这里医疗条件好。杜大爷不同意,他怕拖累儿子。想想吧,三十好几的人了,再加上病恹恹的老父,哪个女孩敢挨边?不过,架不住儿子三番五次哀求,再加上身子骨不争气,杜大爷只好丢下老房子。

杜如鹏白天上班,杜大爷要么待在出租屋,要么漫无目的到处走走。就是在那段时间,杜大爷又捡起了丢掉多年的二胡。也是在那段时间,杜大爷以宝隆为中心,逐步扩大活动半径,把这一带混熟了。

新鲜劲儿一过,杜大爷丧失了游逛的兴致。有什么意思呢?相似的街道,相似的建筑,相似的行道树,走来走去一个样。再后来,杜大爷常去的地方只剩下两处:一个是水西银行,一个是红豆公园。

半年后,杜如鹏遇上了难题。由于表现突出,公司打算把他调往深圳,作为中层干部锻炼培养。一边是前途,一边是父亲,该怎么办?杜如鹏陷入纠结。杜大爷知道这件事后,让他卷铺盖走人,一秒也不要停。杜如鹏争辩了几句,杜大爷勃然大怒,举起烟杆乱敲,将他赶到了火车站。

杜如鹏走后,杜大爷继续住在宝隆楼上。他之所以留下,是因为还有一年半租期,不住太可惜了。

到深圳不久,杜如鹏接到杜大爷打来的电话。杜大爷让他安心工作,说自己能吃能做,啥也不怕。杜大爷还说,他在水西银行有个干闺女,名叫田小麦,对自己挺照顾。他去银行办业务,小麦给他取号,教他填单子,为他倒水……从那以后,杜如鹏每次与父亲通话,总会听到关于田小麦的消息。父亲多次说过,小麦爱笑,总是露出八颗闪亮的白牙。

某个雨夜,杜如鹏从深圳返回,背着背包走进宝隆。拾步踏上台阶,忽然听见隐约的二胡声。驻足侧耳倾听,发现声音是从楼上漏下来的。他屏住呼吸,在二胡的牵引下,蹑手蹑脚往上爬。琴声越发清晰,不绝如缕。在琴音牵引下,杜如鹏最终走到一扇门前,猝然停住脚步。琴声从屋里传出,换了一个调子,是阿炳的《二泉映月》。

一曲终了,杜如鹏压了压胸口,举手敲门。父亲拉开门,抱着一把二胡,嘴唇哆哆嗦嗦,胡子微微抖动。他笑了一下,父亲也笑了一下。他喊了声爹,父亲应了一声,伸手接过提包,又笑了笑,说:“哦,回来了。”

杜如鹏进屋后,阳台上红红绿绿的花草撞进眼帘。看了看,有蝴蝶兰、矮牵牛、月季、金盏花……墙角有只垃圾桶,装着枯萎的花草叶子。杜大爷说,这些花是小麦挑的,分属不同季节。也就是说,一年四季有花败,也有花开。这样真好,春夏秋冬热热闹闹,不会感到冷清。

杜如鹏这次回来,发现父亲的状态比想象中要好。他看上去硬朗了一些,话多了,也爱笑。他拿着剪子,一边剪花一边告诉杜如鹏,他学会了不少曲子,有《江河水》《十五的月亮》《光明行》《二泉映月》。经小麦的介绍,他加入夕阳红老年乐队,时不时去红豆公园演奏。

又过了半年,杜如鹏退掉房子,带着杜大爷回木果。离开水西时,杜大爷给杜如鹏下了死命令,把他种的花全部搬走,一盆也不能少。他说到了木果,还要继续养着它们。杜大爷的背上,斜插着那把枯瘦的二胡。

杜如鹏一口气讲完,低头望着鲜花。粟丽娅依稀记起,很久以前的一个黄昏,她和小麦走进红豆公园,看见一群大爷大妈围坐在亭子里,唱着民歌,打着拍子。杜大爷坐在长椅上,怀抱二胡,微闭眼睛,反复拉动弓弦,奏响一曲《二泉映月》。

“大爷还好吧?”粟丽娅回过神。

“我真混蛋,把爹送回木果后,又去了深圳……”

“哦,不用自责,大爷也希望你出去。”

杜如鹏看看外面:“我走了,明天再来。”

田小麦钻出出租车,撑起雨伞,走向雨中的车站。赶路的人们背负行囊,人手一伞,身子前倾,步履匆匆,涌进狭窄的入口。

天还是那个天,雨还是那个雨,站台也还是那个站台。田小麦第一次乘火车抵达水西,正赶上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那时候,她十九岁,高考发挥失常,错失心仪的大学,调剂后被水西大学录取。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坐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终于看见细雨笼罩的水西站。她从没想到,这鬼地方如此遥远。

大学四年,她从水西站来来去去。最后一个学期,在男友的怂恿下,报考了水西银行,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被录取。她心有不甘,特地跑回老家,参加公务员考试,结果名落孙山。男友劝她,不如留在水西,骑驴找马。考虑再三,她决定暂留水西。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留就是八年。在此期间,她和男友结了婚,生下一儿一女。看这架势,返回北方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男人说,天不会塌下来,大不了把爹妈接过来,可两个老人死活不愿意挪窝。他们咬牙切齿地发誓,绝不愿意撑伞走进南方的烟雨里。水西的雨有毒,会让铁块生锈,能让石头发霉,更何况两块老骨头。

前些年,最让田小麦受折磨的莫过于回去看望父母。坐在火车上,看着铁轨躺在雨中或日光下,伸过高坡伸进大山,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高铁修通后,距离一下子缩短了。一天多的路程,只需几个小时。不过,高铁票可不便宜,一个单程就一千多元。父母劝她,不要浪费钱,好好干工作,一年遇一次差不多了。这年头,想见面还不简单?打开视频,近在咫尺,连额头的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田小麦托着下巴,眺望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峰峦叠嶂,沟壑纵横,雨雾笼罩荒野,显得格外荒凉。隧道极常见,每隔一段距离,火车就往山里钻。

火车从一段漫长的隧道钻出,手机就叫了起来。接通电话,传来粟丽娅嘻嘻哈哈的笑声。小麦问她怎么回事,发什么疯。粟丽娅卖关子,让小麦猜一猜。田小麦懒得猜,叫她有话快说,不说拉倒。粟丽娅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麦子,你听我说,有个奇怪的男人,抱着一束鲜花,一大早来找你。”

“这有什么稀罕的,找我的人多了。”

“不是,这个人不一样,他抱着一束鲜花,非要亲手把花交给你。你知道吗?那花可不是从花店买的,据说是他父亲亲手种的。你听见没?是他父亲种的。你猜一猜,他父亲是谁?”

田小麦打了个哈欠,说坐车真累,打算眯一会儿。

“等一下,等一下,”粟丽娅连声说,“我告诉你,他的父亲是杜大爷。对,杜大爷,你还记得吧?你跟他学过二胡,教他种过花呢。”

“杜大爷?”田小麦一愣,“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你最爱笑……露八颗牙齿……”

田小麦正要开口,火车一头闯进隧道,陷入昏黑之中。粟丽娅的声音被岩壁撞碎,随着呼啸的风跌落山崖,消失在杂音中。看看手机,一点信号也没有。这里的岩壁过于坚硬,穿透力再强的信号也进不来。

模糊中,田小麦看见一个骆驼似的影子,颤巍巍走来。三年前的某个早晨,细雨飘飞,薄雾弥漫。她撑伞走过马路,来到银行门口,无意间朝宝隆望了一眼,不由停住了脚步。她看见两个高瘦的男人,如骆驼状,穿过牛毛细雨,一老一少,眉眼极相似,一看就是父子。儿子扶着父亲,父亲歪在儿子的肩膀上,像一根枯枝。父子俩的背脊都有点弯,如两张弓。老人穿着黑衣,戴着墨镜,背着一把二胡。他们低着头,从田小麦身边走过,走到一根电线杆下,挥动手臂打车。不知为什么,老人那怪异的形象,一下刻入了田小麦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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