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主义的浪漫里种植诗意的森林
作者: 刘帆1
杜思高的诗歌创作,我认为可以分为两个时期。自1995年开始诗歌创作,至2020年为第一个阶段。这一个时期,可以说是他在诗歌写作道路上摸爬滚打探索寻求的过程。不管道路如何坎坷崎岖,诗人始终保持昂扬向上的精神状态,保持蓬勃饱满的创作激情,这种追求和探寻来源于他对文学写作的由衷热爱。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发自内心的热爱和追求,可以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如果有两天不看书读报,内心就失落、荒芜,状若杂草;如果一星期不掂笔写点儿东西,就浑身不自在;一个月没有东西在报刊杂志发表,就像生病一样不舒服。”杜思高把他的读书写作习惯归于生命深处的本能需求,由此而产生的自我感知和动力。在这种境况下,他保持一种近乎痴狂的状态,心中的诗情通过汩汩流淌的笔墨倾泻而出,不分时间和地点,在差旅途中,在工作间隙,在会议中,在吃饭中间,在夜晚睡梦里。可以说诗歌已经进入到他人生的每一个空间,在时间的流动里浸润冲刷,这就让写出的诗自然,具有自然而然的纯粹本质,玉一样晶莹,水花一样湿润。
写作和读书对于诗人而言,已经成为一种超越生活之上的自然作为,它所焕发的生机和催生的动力如春天温暖和煦的东风,把一朵朵饱满的诗歌花蕾吹开。他的创作高产且保持高质,迄今出版《春天的祝福》《青春,深情的远望》《荷花开在夏天深处》《风吹山川草木长》等多部作品。这些饱含生命体验感悟的文字一经结集面世,当即受到好评。其中诗集《荷花开在夏天深处》出版至今已七个年头,一版再版,在全国多个书店和当当网、京东等上架,被列为图书馆推荐书目,甚至被图书馆列为消夏读书作品推荐给读者。文字里所散发的清香是清凉人性、安抚情绪、抚慰心灵的。
杜思高早期的写作题材,主要涉及自然、生态和社会,当然也包括抒写人性,这是写作者无法绕过的话题,这固然与其出生和经历有关。他就像一位在广袤山川大地上结庐而居、辛劳耕作的林农。身背干粮、水壶和行囊,手持䦆头铁锹,掀开石块,挖出礓石,掏出树穴,种下一株株诗歌的林木,培土浇水,滋养它生根、发芽、抽枝,长成一株株葱茏的林木。这旺盛的林木手挽手、肩并肩,绵延成一片森林,壮阔蓬勃,荡人魂魄。
诗人在农村出生、成长,之后考入林业院校。入职后长期在基层林业单位工作,这就给他的心灵打上了大地的深厚烙印。干过公司业务员、技术员、工程师,可以说在青春梦想飘扬的年代,他孤单而年轻的心灵承受着一次次远行。在人世的沧桑烟云里闯荡,满身疲惫后又一次次回到故乡,投身诗歌大森林的庇护抚慰。这就让他产生更多对人生思考、对生命感悟和对未来思索。每一次远离都是回归,在刻骨铭心的修行里触摸心跳,在冰冷苦难里拥抱深情和温暖。这个时期的诗歌,纯粹、真诚,洒满了阳光。
“在冬日/打开门/打开窗/捧进大把的阳光/灵魂在阳光里拔节/叭叭作响”(《冬日的阳光》)。在诗里,我们仿佛看到,一个乃至一群穷苦的农村孩子,在那个贫瘠的年代,满怀对温暖明媚的期待和对未来的希望,发奋读书的身影。这是诗人在写自己,更是在写那个时代,那个群体中不甘平庸的奋进追求。这是20世纪90年代诗人发表在报纸上的一首诗,当时颇受编辑青睐,还特意加了评语和编者按。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善心的指引和指导,作为诗人更是如此。
在林业岗位上的磨炼,成就了诗人丰厚的诗歌积淀和良好的文学素养。广袤的山川,壮阔的森林,葳蕤的植被,诚朴的务林人,练就和养成了诗人壮阔的视野和厚重的情怀。立足于现实,以浓郁的笔墨一次次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描述和表达对江河山川的热爱,在残酷的现实里升腾起浪漫主义豪迈的情怀,升腾起袅袅上升的温暖诗意,哀而不绝,孤而不单。得益于大森林的滋养和庇护,得益于绿水青山的润泽,他青春的枝头始终绿意葱茏,繁华争艳,愈来愈趋向于一种秋天的果实丰蕴的成熟。
“就像向日葵追随太阳/我时常喜欢走进/这一片森林//置身森林/一株株树木顶天立地/巍峨,壮观/尽情渲泄生命的激情/洋溢迷人的风采//置身森林/把风霜打成坚实的年轮/把日月研碎/揉进每一枚叶片/从大地深处汲取力量/牢牢站稳”(《置身森林》)。大森林成就了作者,诗人从森林里汲取力量,更好地扎根大地,行走人世。
诗人出生于苦难农家,经历世态艰难炎凉,始终保持昂扬向上坚韧不拔的意志。他少年时穿不起鞋子,赤脚行走,常常被锋利如刀的玻璃碴子扎破脚掌,鲜血淋漓。为改善生活,下河摸鱼,受伤后鲜血染红沟塘。在十二岁家中盖房时,因为缺少劳力,把生石灰搬入泥塘化解时,双腿滑入咕嘟冒烟的沸水中深度烧伤,三个月不能行走,半年方好。依靠自学,成绩依然名列前茅。工作后,少年单纯不谙世事遭人打击,一桩桩坏事难事均被他遇到。是乡村大地的厚道和坚韧让他坚持活了下来,走了出来,活得更好,对未来更是信心倍增。这些苦难经历让他的作品始终关注现实,而又处处洋溢着豪迈乐观向上的浪漫主义的希望。厚道到极致就是简单,这就让他的作品哀婉里保持着枝条面向春风的希冀。
“北风这头野兽仍然在冬天边缘咆哮/利爪一次次拍打窗棂/一株经年的老柳/在空旷的院子里左右摇摆/鹅黄的绿/雾般笼罩青褐色的枝桠//我颤抖地伸出手/捧一把阳光洗脸//洁白的信笺上/儿子昨夜写下的阿拉伯数字/像一群小鸭/在水中游啊游”(《拥抱春天》),这是写初春,更是写一种困境,尽管冷酷、复杂,春天毕竟来了,什么也阻挡不住希望的欢乐,与雪莱的“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森林是现实的,从现实的森林出发,杜思高用笔墨搭建起了诗歌的森林,浪漫而雄阔,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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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思高诗歌的创作,进入第二个时期,应该是在2020年前后。诗歌创作理念、思想和技法开始不断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之上探索研究,日趋理性,并逐渐形成风格。仿佛经历了所有的疼痛之后,他开始能够时不时停下奔忙的身影,审视自己的灵魂,审视在现实里导致疼痛的原因。用笔作针小心地挑出自己体内的刺,以寻求灵魂的平安。他的诗作变得隐忍节制而又小心翼翼,在小心翼翼里又蕴含着石破天惊般的滚滚雷声。诗人没有开口,无需开口,笔下的文字张开口,仰起喉咙,替他喊出心里的疼。
“在胸腔里翻腾,涌了出来/在辽阔江山里奔走/与万物打招呼//把石头上的冰吹走/把土地上的雪吹走/也想把我心里的霜吹走//更像在喊//……一直在喊/想把去年冬天走远的父亲喊回来/喊出一树一树梨花的白//有时在无人处/把埋在我心底的泪喊出来”(《春天的呼唤》)。这是生命在呼唤,他在呼唤亲情,呼唤永不愿失去的血肉至亲,不自然地泪水涌出。失去亲人的伤痛别人无法体会,而又无法向世人展示,只能在暗处舔舐伤口。“北风悲泣/白天被吹成黑夜//大雪飞起,咳嗽带血/夜晚被吹成白色”(《雪夜》)。这样的悲伤是写苦难的沉重,悲伤一片洁白,天地苍茫,沉于其中无法拔出。当然,还要唱出愉悦。世界绝不能过于沉重而窒息,诗歌的作用在于拯救,一方在救人,一方在救己,救己就是为了救更多的人。这样现实主义的笔触打造出的诗歌森林,就显得宏大而丰富,世界因而更加美好。诗歌里养着太阳。在每一个黄昏,太阳会睡去,睡去的太阳在第二天蓬勃升起,美好而壮观。
我们人生中的许多日子,不管世事变幻多么激烈,但大多数的人可能是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像浩渺时空中的梦幻泡影。一旦想起回望而召唤过去的那些或困难、或光彩的时刻,多已记忆模糊,我们难免会遗憾、失落。因此,我们需要以文字的方式留下一些什么。他的诗歌,记录了他经历过的事情,起伏过的心绪,体验过的感情,生发过的思想。他内心的念想很强烈:留住生命存在的瞬间,以文字为证,或许就是诗人对诗歌的追求。他的诗歌内容庞杂、广泛、丰富,且也犀利、深刻、独特。有写他自己的生活、学习、工作经历的;有写他自己的童年、故乡的;有写给他自己灵魂的;有对自然界物事的描写;有对人性的拷问;有写旅程的见闻;也有一些紧跟时代、时事的抒发等等,总之凡事皆可以拿来入诗。
有些诗,叙述他的生活、工作经历。比如《老界岭上的树》《忧伤》《值班偶得》等,都诗意地记录了他的生活与工作。《忧伤》写了他在基层挂职锻炼期间的一些思悟,有几句扎得人心疼:“不惑之年,我才知道/那时的忧伤是春天的青草/从满地蛙鸣里起身拔节/那是青春的激情动荡//现在,有那么多无奈像磨钝的竹签/现实的重锤一次次砸下来,扎在心里/每动一下就疼痛一次”(《忧伤》)。
现实是沉重的,艰难的,让他如此疼痛。这种钝感的疼痛,或是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人不能共情和深刻体会的。这或许是他在长久的生命历程中,不知不觉储蓄下的酸甜苦辣,在日积月累的沉积和悄然发酵后,遇到触发点,就自然而然地倏忽而至。一下子就从个人感受直抵为人类生存层面的普遍经验了吧。
有些诗,回忆了他的故乡或童年,那是伤逝,那是乡愁。比如《故乡的炊烟》《榆钱》《老家洋槐花开》《故乡老井》《麦子熟时》等。“瘦得只剩下硬邦邦的骨头/两株洋槐树站在老家院墙外/从1986年秋天一直站到现在/被一场一场的风吹瘦,仍然替我和哥哥值守家门”(《老家洋槐花开》)。
这首诗,画面感强,引起读者的联想和代入式的感同身受。家乡只剩下了两株洋槐树,虽然“被一场一场的风吹瘦”,但“仍然替我和哥哥值守家门”,因为父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槐树是父亲当年栽下的,而今槐树已经瘦得皮包骨头,那是因为思念,物是人非,睹物思人,情何以堪?写亲情的诗歌,在他的作品中占了相当的部分,生活由柴米油盐构成,但离不开亲情的滋润温养。
有些诗,记录他情感心理的波动,或是微妙的、不为人所在意的。比如《心里的暗伤》《风长着骨头》《暮晚的心情》等。“夕阳向黄昏的炉灶填完最后一把柴/转身,蹒跚离去/天空,灰色的表情/如我的心,填满迷茫怅惘/”,《暮晚的心情》只有短短的两段,四句,却让人意绪涨潮,铺天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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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万章下》有言:“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知人论世的基调一面世,就广为世人呼应,至今仍为主流评论界包括文学评论界所认可。“知人论世”的“知”是一个定性的概念,看一个人的作品,就完全可以得出你对这个人的认识,这种认识就是基于文字的认识。一般情况下,文如其人,杜思高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那一年在兰州滨河公园/黄昏里/师兄黄新宇邀我坐羊皮筏子过黄河//河水桀烈//我像夹在不安分的羊群中奔跑/心惊肉跳中,抓紧缰绳//十多年来/每次遇到西北人/我都会聊起兰州,聊起黄河/似乎是他们还在养着那群羊//现在/在秋风里想起过往/仿佛羊群还在咩咩叫着/低头把夕阳按进草中,吞进肚里”(《兰州往事》)
这首短诗,意境丰沛,意象盎然。时光如黄河一去不复返,但对友人的怀念却奔于胸中。颇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的妙处。
亲情是绕不开的题材,杜思高写亲情的诗歌不少,如《春天扬起的风沙》《母亲节,无法用花朵表达爱》《哥哥》《大杨树》《夏天的悲伤》等,都给人血浓于水的真挚的情感宣泄,值得一读再读。父亲是我们生命成长中不可失去的梯子,父亲去世后,整个世界似乎都涩滞了,追思父亲的很多个刹那,就不停地捡拾时光的碎片。如他笔下的《父亲》《拉车的牛》等,看得人泪眼汪汪。
“抛下一生的苦难和病痛 ,还有放不下的牵挂/八十三岁的父亲走了,在2023年的门口出发//爸爸/当三岁多的小女儿喊我的时候/我总不自觉地背转身/悄悄用纸巾汲去被风吹出的泪水”(《父亲》)
2022年,经历大悲大喜,触景而生情,人间的真情揪心疼痛。换位思考,享受着女儿喊“爸爸”的父亲,却刚刚失去了生养他的父亲,女儿的稚嫩的“爸爸”,让一个中年男人不由自主地换位,想起众多的人。诗人杜思高像一个农夫,出身乡村,委身于城市,浪迹江湖。在心中植梦,怀揣浪漫主义的理想,在现实的基础上种植打造诗歌森林的理想王国,注重温情,热心厚道,对文学抱着神圣之心。立足于现实,抒写现实,反思命运,作品充满浓郁的现实主义色彩。
2023年4月8日,2022年度莽原文学奖暨第二届河南文学期刊奖颁奖典礼在河南省巩义举办。在河南甚至在全国,这两个奖项都是极有分量的,杜思高一人囊括了两个大奖,引起了文坛的注意。东道主巩义文联微信公众号平台发布新闻时,将杜思高现场作的一首诗《谒杜甫故里》,置于获奖名单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