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鹰

作者: 陈克海

满脑子兵荒马乱

下楼撞见王存信,饶正坤说,差点和孙奎安干起来。

起因也简单,事业单位改革,几家单位合并,说是老人老办法,但所长曹保娣却对饶正坤说单位的岗位设置职数不够,希望他发扬下风格。说白了就是希望他不要参与副所长的竞选。一开始饶正坤没反应过来,想的是当副所长事务性的工作太多,不如做专业的事情纯粹。只不过想到后来,他总感觉心理不平衡。搞了半天,是要把他边缘化啊,连陪选的资格都要剥夺。一想到自己做出了那么多牺牲,他们根本没当回事,甚至还觉得理所当然,饶正坤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明摆着恶心人吗?和妻子何桂萍一说,何桂萍立马就说,那你之前那么多年的付出算什么?我爷当年在厂里,厂长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发扬风格,我爷直接就辞职不干了。因为啥?宁给好汉牵马随镫,不给赖汉为父为尊。经何桂萍这么一通比较,越发显得饶正坤不像个男人。亏他这个当老子的,每天还教孩子如何做个男子汉在小朋友跟前维护自己的权益。再这么窝囊下去,孩子瞧不瞧得起他另说,万一把孩子教成个怂包,只怕要影响几代人的基因。当下饶正坤便给曹保娣打电话,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生怕曹保娣理解不了,第二天饶正坤又冲进她的办公室再三强调。他在曹保娣办公室表达自己正常诉求的时候,声音低低的,倒像是自己提出了什么非分之想。当时孙奎安窝在一堆瓶瓶罐罐后面,曹保娣还没说什么,孙奎安却突然站了起来,说,都定下来的事情,怎么又反悔?都像你这么干,工作还怎么往下开展?这时饶正坤才反应过来,他们说是征求他的意见,其实早就把事办了。

饶正坤本来唯唯诺诺的,经孙奎安这么一刺激,立马血气上头。他激动,不单是因为这回竞选。十多年前,饶正坤刚参加工作时,因为转正指标有限,曹保娣做他的工作,说是发扬下风格,让女士优先。当时他什么都不懂,还真认为自己绅士,结果一步落下,步步落下。曹保娣为了安抚他,到处和人讲,他优势多,又出过那么多文物普及的书,说不定哪天获个国家级的奖,破格提拔也不是没有可能。甚至暗示,因为他的高风亮节,将来会在别的地方给予补偿。

曹保娣到底是领导,很懂说话的艺术,说得相当委婉,你不准备要二胎了?之前为了孩子,饶正坤没少请假。其实,请假也不单是因为孩子,主要是要向他们亮明自己的态度,他不想跟他们玩了。曹保娣头一回问他什么时候要二胎,饶正坤还以为对方是出于关心,后来见一回问一回,有一天还拿了一张中医大夫的名片,说实在不行就去调理调理。大庭广众之下,饶正坤那叫一个尴尬,一个女领导天天和男下属谈论生育问题,总感觉哪里不大对。好像他的繁衍能力直接关系到他的工作水平。

本来,饶正坤只是想表明态度,要是彼此客气一点,也都有个台阶下。哪里知道孙奎安突然跳了出来。

老王,你给评评理,他孙奎安还没当上副所长呢,就开始耍领导威风。我这回要是再忍让,岂不显得咱真是个窝囊废?

饶正坤把上午的事,涂涂改改,不加标点,说了个通透。王存信说,庙小妖风大,为这么一个事,把人磨得不像人。饶正坤说,记不记得那会儿麦城成立考古学会,喝酒的时候,我指着“蘧公孙”的鼻子说他年纪大了,得退位,让你上。我今天也没喝酒,怎么就会说出那么多话?王存信说,这个时候的你才是最真实的你。

吃完午饭,两人去学府公园散步。

街面的雪早化成一堆黑泥,湖面还结着冰。在阳光下走了两圈,两人又说起现在的风气。王存信说,细想想也是真悲哀,你,我,还有孙奎安,一个个都说在做学问,几十年下来,谁真的做出了什么成绩,谁又比谁强多少?一句话勾起从前,那时候确实天真,工作再忙,一星期做一期读书会,还要写时评,骑几十公里自行车,只为见到能说上话的人。只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读书会变成了马屁会,无人关心你做没做出研究成果,只关心你拿没拿下课题经费。见面就是喝酒,只有酒后才能说两句心里话,好像非得借助酒精才能活成真实的样子。现在呢,你还没缓过神,看着别人在那里扑腾来扑腾去,捞上什么都不服气,跟得了疑心病似的,生怕把什么错过了。你说说,我们到底是怎么啦……

眼看太阳偏到楼后,起了风,两人才往回走。进了办公室,半天睡不着,饶正坤又把垫在电脑下的《美好时代的背后》抽出来,看了半天,单个字词他都认识,就是不明白对方要表达什么意思。

满脑子兵荒马乱,饶正坤索性站起来,走到卫生间洗脸。洗完脸还是感觉头昏脑涨,索性冲了个头。头发湿了,才想起毛巾还在办公室。顶着满头水走到楼道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拐个弯,见孙奎安正在电梯口清嗓子。饶正坤看了一眼,忙不迭挪开,抖了抖头发,企图把身上的戾气抖个干净。

一次讲座

班主任打来电话,问十三号有没有空。饶正坤放下手头的举报材料,笑着说,只要不下工地,哪天都闲。知道是学院为百年校庆预热,邀请他回去做讲座,饶正坤忙说,您快别埋汰人了。喝酒打麻将可以,讲座就算了吧,我那点破事,别把学生们带偏了。班主任说,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可和学生们吹下牛了,都期待你这个斜杠青年,回来跟大家讲讲你是怎么破圈的。饶正坤说,还青年,都快四十了。您还是换个人吧。讲得不好,我丢人倒在其次,只怕到时候尴尬,弄得您也下不来台。班主任说,先这么定了啊,到时候再看你有没有时间。饶正坤说,您老抬举我,我没有理由不去。

晚上何桂萍回来,讲起这事,饶正坤好像只是复述,却难掩得意。何桂萍说,呀,我们的校友代表,我还不知道你?你巴不得去当一回演员。

本来学院是让他谈谈人生,聊聊治学之路。到了现场,一看阶梯教室里乌泱乌泱的学生,多数还是女生。饶正坤看了眼手头的稿子,觉得念下去实在造作,索性放下稿子,自由发挥。

台下的年轻人,本来只是按照要求坐场,大概平日听惯了一本正经的言论,头一回见到这样油腔滑调的,一时没绷住,哄笑不断。饶正坤像是受到了鼓励,继续信马由缰地讲下去,说自个儿形象不行,但那时到底也是年轻人,也有一身不知道该朝哪里发泄的欲望。孔雀都知道开屏呢,他也想逮住个女人,王八看绿豆,对上眼。怎么办呢?就写东西,靠文字来抒发情感。记忆中的人和事一旦到了他的笔下,多少都有些变形。偏偏他还喜欢用真名,一副证据确凿的样子。

遗憾的是,那时网络文学正好兴起,人们更喜欢看蔡智恒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对他酸文假醋的编派,没几个人提得起兴致。于是他开始有意模仿小说中痞子蔡的言行,不知哪一天开始,饶正坤就得了一个小痞子的绰号。哪个正经女生愿意和一个小痞子来往?他不光没用自己强烈的欲望吸引到异性,反而给自己打造了一堵无法和异性交往的高墙。

看着台下一个个饱满的年轻人,饶正坤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倾诉欲望。他讲起那些年被压抑的痛苦,直到看见尼采,遇到弗洛伊德,内心背负的罪恶感才稍稍稀释。过去的事,他挑挑选选,拣对自己有利的,讲了一个半小时。在他即兴的自我建构中,一个青年四处折腾,勇于试错,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尽管情感之路一片空白,精神世界却大有收获。这不,积攒下不少稿子,找工作面试的时候,完全靠那堆冗长的文章成功赢得面试官的好感。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像个踏实能吃苦的人。

他当着几百号学生大大方方地说起那些扫地抹桌子的事情,让人以为他的这些伎俩挠到了领导的痒处,终于获得了回报。

讲到得意处,饶正坤甚至有些恍惚,感觉自己特别像那个老卡拉马佐夫,被老婆抛弃,还不知道反省,反而一把鼻涕一把泪反复向人兜售那些丑事,好像在人前扮演一个受气丈夫的可笑角色,就可以稀释掉自己的丑角形象。

这次讲座,在学院的报道中,被形容为风趣幽默。照片里,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泛着油腻的红光。班主任发来链接,饶正坤转到了朋友圈,只是不好意思大肆招摇,设置成了部分可见。

一个人和他的碉堡

回到家,饶正坤说,今天差点和孙奎安打起来。何桂萍听完前因后果,说,你可不敢,好歹也是公职人员,人家本来没借口,但凡你轻举妄动,给你一个处分,不就真被他们拿捏住了?说不定人家就盼着你狗急跳墙,乱中出错。饶正坤和人争论的时候,没什么逻辑,当时他只是不痛快,胡乱揪住一个话题发了一通牢骚。现在和何桂萍一讲,他的思路顿时开阔了。何桂萍说,不行,咱们也找找人?饶正坤说,这单位就是谁无赖谁蛮横,谁占便宜。真逼急了,我就去举报。

说话的间隙,饶正坤在手机上摁了半天,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写了出来。写完,递给何桂萍看。何桂萍瞄了两眼,道,你说你的事情就好,不要讲得那么细,陈芝麻烂谷子的,领导哪有这耐性?本来看你弱势,还有点好感,见你也是这副德行,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替你说话。饶正坤说,我写这些,是理理思路,到时候去举报,也好说得有条理些。再说,这将来指不定还会成为一份文献呢。何桂萍说,我还不知道你,写来写去,就是身边这几个人,说好听点是记录小人物的历史,说难听点,就是把握不了宏观大势。你就不能拓宽一下视野,有点格局?饶正坤说,格局啥啊,小人物就这点想法,难道你非要我拔高,照着帝王将相的思路统筹全局?何桂萍说,反正你一定要拎清楚,现在不是跟人吵架,要不卑不亢,讲道理也得讲策略,抓重点。饶正坤见何桂萍要开始上课,忙说,行啦行啦,这点觉悟我还能没有?何桂萍说,上回我叔找赵大师算过,关于我弟女朋友的事,还真别说,人家连面都没见,就看了看八字,说得八九不离十。饶正坤这才反应过来,说,这就是你说的找找人?

饶正坤晚上到底睡不着,设想半天,又去搜事业单位相关制度条款。平时见了就头疼的公文,这回倒成了尚方宝剑,凌晨一点,饶正坤还在捧着手机一一比对。看到后来,饶正坤脑子里像是有几万只蝙蝠乱舞,头痛不已,爬起来吃了颗布洛芬,这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饶正坤到了单位,满桌子材料也顾不上整理,只是闷头在电脑跟前翻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的网页。不料孙奎安走了进来,说他参加竞选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现在他和组织这么闹,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到时候票数太少,也不好看。饶正坤听得心脏狂跳,先前演练了无数遍的话术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只是狂点鼠标,好像多发出点声响,就能把满屋子噪声驱赶出去。

等孙奎安走了,饶正坤才打开窗户,捡起一盒利群抽出一根点上。远处广场上,一个人低头拉着三轮车慢慢走过来。小山一样的废品晃晃悠悠,感觉随时都要坍塌。而拉车的人不管不顾,看到一个垃圾桶就要停下,掏捡摸索一番。

等到手指快被烫着,饶正坤才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又把昨晚在手机上写的举报信复制到电脑上,仔细润色了一番。读完一遍,饶正坤自己都惊讶,这得怀有多大愤怒,竟然能在手机上摁出来五六千字!他打印了一份,故意把“举报信”三个字露在外面,卷起来就去了对面的局长办公室。平日敲门,他动作很轻,这回竟然跟擂鼓一样,也不管里面有没有应答,拧开把手就闯了进去。

饶正坤像背书一样才说到一半,局长从抽屉里摸出一盒中华,甩给饶正坤一根,他自己也点上一根,猛吸了两口。等饶正坤不说话了,局长才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说,讲完了?讲完了,我也说两句。人生怎么说呢,就是翻来覆去地想。不知道你搞了这么多年考古有什么感受,反正我是看透了。占有得越多,并不见得越幸福,咱们都挖过墓,多少王侯将相,腾挪努力一辈子,最后不也一样,就是个三尺黄土?再说,你的性格,还有专长,都在研究上。

见饶正坤不接茬儿,局长像看见了什么,问他脸上怎么啦?饶正坤一下子破了防,竟然哭了出来。他话音哽咽,说,在家里因为这事,被老婆唠叨,说我外强中干,就会在家里高声叫唤。结果话赶话,说急了,和老婆干了一仗,这不,脸被抓得稀烂。实情却是,他连续半个月腰疼得直不起来,又加上过敏,前一晚洗澡心不在焉,搓得脸上掉了皮。这回在局长办公室里,饶正坤像是找到了舞台,居然演起戏来,一边深呼吸一边擦眼泪,说,真是不好意思,局长,我这人心理素质太差,太丢人了。待在这样的环境里让人怎么工作?局长说,好家伙,为这么一件事,还搞得后院起火,关键时候,夫妻还是要齐心,日子再难,总要继续往下过不是?

到了中午饭点,饶正坤和王存信说起自己刚刚的表现,真的神经了,刚刚跑到局长那里哭诉了一回。饶正坤没说自己在局长跟前演戏,被老婆抓破脸的事。王存信听了,哈哈大笑,直夸他有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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