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都尔的风

作者: 刘飞平

早上八点,车队准时启程,出了乌兰巴托市区,前面的风景就截然不同了。车流、行人、广告牌、高低不一的楼房,以及密密麻麻的简易房和蒙古包,渐渐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草原、河流、山脉,以及蓝天白云。城市的喧嚣一下消失了,只有车轮轧过路面的胎噪声。

葱茏的绿意,从眼前一直延伸至远处的地平线。八月的蒙古高原,天空碧蓝如洗,虽然气温开始下降,但大草原还在顽强地展示着它最后的美丽。图拉河宛如一条蔚蓝的飘带,在草原上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一路往东蜿蜒而去。河两岸是高低不一的树木,有旱柳、胡杨、榆树、蒙古栎。三五成群的羊在草地上悠闲地觅食,远远望去,就像是掉落在草原上的朵朵棉花。山脚下是各式各样的木屋,或红或蓝的坡顶显得格外醒目。从木屋再往山上延伸是成片的落叶松。蒙古的山,大都山势平缓,坡度不大,山脊呈波浪形,远远望去,仿佛卧在草原上的骆驼群。

我们的车队一共七辆车,四辆集装箱车,一辆长板车,还有两辆越野车。其中三个集装箱里是拆解下来的选矿设备,一个集装箱里是生活物资。长板车上是体形较大无法拆解的挖机和推土机。为了这个金矿,邢总可是下了血本,几乎所有设备都是在国内采购,通过国际联运从二连浩特入境蒙古,到达乌兰巴托后,再运到此行的目的地——温都尔。

两辆越野车,一头一尾。我和巴达玛、老马还有小李负责跟头车。老马其实并不算老,才五十来岁,之前在山东一家金矿上班,是邢总聘请过来的技术员。小李则是邢总的妻侄,也在金矿干过。远在异国他乡,身边多一个自己人,总归是好事,所以除了儿子小邢,邢总也把侄子带了过来。邢总父子和陈叔跟后车,两个保安在中间。在人烟稀少的草原深处开矿,安全最为重要,邢总与一家蒙古安保公司签了协议,由对方派出两名驻矿保安负责安保工作。

其实,原本我没打算跟邢总干的。一是我不看好这个项目,二是我在乌兰巴托有个首饰店,生意也还不错,天天晚出早归,有份稳定的收入,而且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兴致来了想去牧区玩,门一关就走人,不受任何人限制,自由得很,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或许是我给邢总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又或许是他确实需要人手,邢总一再向我发出邀请,最终他的真诚打动了我,我答应加入。

给我们开车的司机叫铁木真,戴顶两边翘起的褐色大毡帽。游牧民族取名字跟汉族不一样,可以包罗万象,动物植物、山川江河、日常器物、金银珠宝,英雄人物或形容他们品格的词语,甚至色彩和各种吉祥美好的祝福语,都可以用来取名。显然,铁木真这个名字就是源自成吉思汗。

窗外的景色,看久了难免产生审美疲劳,加上车子的摇晃,大家开始有了困意。我问铁木真,能否放点音乐?铁木真打开收音机,调到门德蒙古音乐频道,悠扬的音乐立刻在车里弥漫。一听旋律就知道是蒙古歌手萨仁图雅的《苏杜拉》,这首歌跟《乌兰巴托之夜》一样,是蒙古家喻户晓的经典歌曲。

音乐一起,车里的人又都精神起来,尤其是巴达玛,立刻就像打了鸡血般跟着收音机哼唱起来。蒙古人天生翘舌,说话唱歌带颤音,有种特别的韵味。睡意被音乐赶走,我索性打开车窗,把脑袋伸出去,立刻,一股带着草原气息的清风迎面吹来,我大口地呼吸这清新的草原空气。

刘,身体不舒服吗?巴达玛侧过头来问我。

没有啊,打开车窗,空气不是更新鲜些吗?我说。

你不会晕车吧,我们要坐一天的车呢。巴达玛要我做好准备。

呵呵,一天时间算什么?我在国内办厂时,每个月都要去福建拉货,跨越三个省,那个时候高速公路很少,都是普通公路,路上要两天一晚,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在车上。对于我来说,一天时间真的不算什么。

原野上,有许多花还在开着,红色的是格桑花,蓝色的叫勿忘我,紫色的是苜蓿,黄色的叫波斯菊,红、蓝、紫、黄互相交织,点缀在一片盎然的绿意中,显得十分妖娆。

刘,蒙古的草原漂亮吗?见我盯着路边的花出神,巴达玛又问。

当然。我点点头,继续看着窗外。

实事求是地说,由于人口少,蒙古的草原显得更加原生态。来乌兰巴托后,只要有机会,我们一帮老乡就会开车去草原玩,最远的一次,我们到了后杭盖省的哈拉和林。

刘,蒙古怎么样?巴达玛再一次问我。

我有点蒙,不知道她具体指的是哪方面?

所以,我皱着眉望着她,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风光。巴达玛指了指窗外,蒙古跟你老家比,哪个更漂亮?

这回我算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我不喜欢她话里那种莫名的优越感,这让我很不爽,但没流露出来,我有点不屑,甚至认为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

我告诉巴达玛,蒙古跟我老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光,各有特色,没啥可比性。我问她有没有去过湖南?她说没有,中国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内蒙古、北京和山东,最远到过深圳。

在蒙古,会说汉语的人不少,但像巴达玛这样说得溜的却不多,这家伙不但汉语说得好,而且对中国人也很了解,就凭这点特长,她跟中国人打交道得心应手。很多来蒙古的中国人,也愿意找她这样的蒙古人,不为别的,就是沟通起来顺畅。

巴达玛终于不再说话了,车队继续往前走。对面偶尔有车开过来,大概是我们的阵仗有点大,会车时,对方司机都会好奇地打量我们一番。

从乌兰巴托到温都尔,算是有条正儿八经的国道,但千万不要对蒙古草原上的国道抱有过高的期望。所谓的国道,也就仅仅两车道,刚出乌兰巴托路况倒还不错,随后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路面开裂,坑洼不平,这显然是因为被各种车辆碾压且年深日久缺少维护所致。这样的路况,加上有大货车,车队的行进速度并不快。近看,这七辆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但远看,在广袤的大草原衬托下,就如同一支玩具车队,在缓慢蠕动。

我在乌兰巴托的首饰店位于百货公司附近,前临乌兰巴托最热闹的恩赫泰万大街,后面可以通往戊兹嚓嘎商业街,附近有许多酒吧、西餐厅、咖啡店和蒙古餐馆,当然还有其他店铺,是个人流量较大的地方。

首饰店以卖银饰为主,兼顾加工,可到后来反过来了,变成了以加工为主,银饰品反而卖得不太好了。店里请了个翻译,叫其木格,老家是乔巴山的,在中国留过学,汉语说得还不错。其实来乌兰巴托一段时间后,我的蒙古语就基本能应付日常生活了,之所以还要个翻译,是觉得店里有个蒙古人照应,那些喝醉了的酒鬼不敢来捣乱,再就是生意忙的时候,也可以帮着打打下手。

我店铺的房东索伦嘎是开副食品店的,她店里卖的绝大部分都是进口食品,蒙古本土的食品只占小部分。实际上,我这个店就是从她的副食品店分出来的,之前的店面很大,卖东西的地方只占了不到一半,我以每月五十万蒙图的价格租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做了隔断又开了门,就变成一个独立的店铺了。大多数情况下,看店子的是索伦嘎和大女儿其其格,有时小女儿苏布德和上中学的儿子铁木真,也会帮着看店子。

生意偶尔不忙的时候,我会站在窗口往外看,看对面那些或绿或黄的老旧住宅楼,看窗外走过的穿祥云纹饰袍服的蒙古人,看大街上各式各样的老旧汽车。乌兰巴托甚至还有那种带“辫子”的老式电力公交车,这种公交仿佛是进入暮年的老人,蹒跚地行驶在路上,只要稍微颠一下,车顶便火星四溅,还啪啪作响。有时候走着走着,那“辫子”突然就掉了下来,车子立刻就趴了窝。

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时光倒退的错觉。只有那些酒吧、咖啡馆、西餐厅、大型广告牌,以及混杂在传统蒙古服饰中的时髦男女,才让我觉得,我是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我好像忘了说,我是怎么来乌兰巴托的。我来乌兰巴托,其实是迫不得已,因为在老家做生意亏了很多钱,几乎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只得投奔在这里发展的老乡浩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可能就在这里一直干下去,干个七八上十年,再回去东山再起,我是这样打算的。但后来,一个蒙古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有一天,在我的首饰店左侧,隔着五六个门面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一家博彩店,当然不是澳门那种高大上的,只是一间三四十平方米的小店。所谓博彩,其实就是用吹球机吹出六个带数字的乒乓球,猜中四个以上视为中奖,猜中六个是一等奖,奖金一百万蒙图,相当于人民币三千多元。这个玩法跟国内的双色球有点类似,不同的是,双色球是七个球,他们的是六个球,算是改良版的双色球吧。

我每次路过博彩店门口,都看见里面有很多人,我猜想生意应该还不错。我原以为,智商要充电的人,只有国内有,没有想到国外一样不缺。其实也难怪,是人就都有贪婪之心。不愿付出汗水,想碰运气走捷径,好像是地球人的通病。

蒙古和广东一样,店都开得很迟,我的店一般在十点左右开门。那天上午,我刚打开店门,正在整理工作台上的工具,外边突然进来个人。我抬头一看,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大脸,颧骨很高,典型的蒙古人长相,女人涂着厚厚的脂粉,眼睛周围画着一圈深蓝色的眼影,有点像熊猫。

女人扬了扬手里的一万蒙图,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跟我打招呼,说要换零钱。

她说话的口气以及汉语的标准程度,让我以为她是在这边做生意的中国人。

你是中国人?给她换了零钱后,我问她。

她笑笑,反问道,我看起来很像中国人吗?

我看着她,点点头,说像。

她摇摇头说,那你真看错了,我可是地道的蒙古人。

老实说,我来乌兰巴托也有段时间了,就没见过有几个蒙古人汉语说得特别好的,她的汉语标准程度,甚至超过了很多中国人。见我很好奇的样子,她解释说,年轻时一直跑中国做生意,故而学会了汉语。

原来她是隔壁博彩店的老板,叫巴达玛。她告诉我,这个店是她跟一个姓陈的中国人合伙开的。随后,我就见到了她的合作伙伴,来自山东的陈叔。

生意不太忙的时候,陈叔会到我店里坐一会儿,聊聊天。陈叔问我怎么会想到来蒙古开店?这话我一时还真不好回答。我能说因为在家里做生意失败了,来投奔这边的老乡?肯定不能这样说。出门在外,没必要跟萍水相逢的人说这些,说了也没人会同情,说不定还会看不起你。我轻描淡写地告诉陈叔,有老乡在这边发展,就过来了。

我对陈叔的生意也有点好奇,不知道他是如何跟一个蒙古女人混到一起的。陈叔说,是他老乡邢总介绍的,邢总多年前来蒙古做生意,很早就认识巴达玛了。我又问他为何要找一个蒙古人合伙。他说像这样的生意,一个中国人肯定做不了,必须找个当地人,正好老乡邢总给他介绍了巴达玛。

很快,我跟陈叔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几乎天天都来我店里喝茶聊天,有时候后面还会跟着个女的,很年轻,顶多三十出头。陈叔也不避讳,说是他的女朋友,叫图雅。陈叔交代我,如果图雅哪天问起他的年龄,要我说三十八岁。看我有些狐疑,陈叔解释说,图雅曾经问过他多大了,他当时跟图雅说的三十八岁。

我点头答应了,又傻里傻气地问陈叔到底多大了?陈叔倒也不隐瞒,说五十八了。一口奶茶差点从我嘴里喷出来,我心想,陈叔也真敢忽悠,五十八岁竟然说成三十八岁。不知道图雅是不是真信,要真信的话,那她的眼睛要去动手术了。不过说老实话,这种事在这边很常见,也不算新鲜事。

隔三岔五,我也会邀请陈叔到我住的地方聚聚餐。有一次,酒酣耳热之际,我问陈叔,开博彩店应该很赚钱吧?陈叔微微一笑,放下酒杯说,跟你们几个小老弟不说假话,这玩意要说不赚钱那是假的,但要是说赚大钱,也是假的。我有些不解。陈叔说,主要是蒙古人没有多少钱。再说蒙古人不像中国人有耐心,如果中奖的不多,慢慢地就没兴趣了。所以,他们只能隔段时间就换个地方,这是他们换的第三个地方了。

大概是因为关系密切了,陈叔有天居然告诉我一个秘密——吹球机是可以人为控制的,只不过要稍微采取点技术手段。至于是什么技术手段?我没有问,这毕竟是人家的生意,不便问也没有必要问,没想到陈叔却主动跟我说破了这事。

原来,乒乓球都是可以做手脚的。具体怎么做呢?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就是用针在乒乓球上扎个洞,然后把细铁丝穿到球里面。因为孔非常小,加上乒乓球又不透明,根本看不到半点痕迹。吹球的时候,有铁丝的球因为重量的关系,自然沉在底下,没有铁丝的球就被吹出去了,这样就做到了人为控制号码。而且为了不让人怀疑,一天要换好几次乒乓球,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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