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比的烦恼

作者: 顾艳

艾比已是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了。三年级除了要考出美国国家行医执照的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还要去医院做见习医生。通常见习医生需要一年或者更久,到了四年级就可以向医院申请住院医师的培训项目。艾比一想到这些就头大,别的不说,仅每年向学校贷款的学费,都令她觉得,即使做了主治医生,也得还上好多年。真不知道读医学院值不值?不过话说回来,艾比是那种虽然欠了一屁股债,该买的还是要买的人,一点也不亏待自己。

艾比经过多方联系,终于在马里兰的巴赛斯达申请到了一家肿瘤医院做见习医生。巴赛斯达距华盛顿特区唐人街不远,坐地铁或公交车都很方便。艾比被安排在第六病区。第六病区在医院旧楼一栋木结构楼房的二楼,踏上“吱吱”作响的楼梯地板,有一种悠悠摇晃的感觉。它的好处是门口有个大花园,空气清新,环境也十分幽静。

肿瘤医院住着的,大部分是癌症病人。在现在谈癌色变的环境里,癌症差不多就是等死的意思。这里有各式各样的癌症病人,脸上多半布满阴云。重病区哭声、喊声、疼痛的叫唤声,此起彼伏。艾比一到重病区,就感到心头压抑,仿佛死亡即将来临了。而普通病室,不少是从体检中查出来的癌症病人,他们脸上的恐慌和忧郁,使他们总是睡不踏实,喜欢坐在床上盼望着什么。每当艾比路过病室门口,他们便会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知道她的工作就是沉溺于这种状态,并专心致志地和她的病人一起与死神搏斗。医院的每个角落,都能嗅到死亡气息,而在游丝般的气息中,有种东西格外残酷。

与艾比一起进第六病区做见习医生的,还有她的同学麦琪。麦琪在意大利的男朋友已经有了新娘,完全把她抛弃了。麦琪本来的想法是嫁到意大利去,现在意大利去不成,她就梦想做一名出色的医生。然而医院不包住宿,麦琪只能租房,贵的租不起,便托艾比帮她留心便宜的出租房。正巧爱华公寓楼西边有户人家刚刚在郊区买了栋房子,他们想把自己在爱华公寓里的两室一厅出租,于是艾比给麦琪租了其中的一室,另一室房东租给了别人,这样的合租价廉物美。这事儿办成,艾比很高兴,麦琪也很高兴,毕竟她们在同一个医院做见习医生,住在一栋公寓楼里可以互相帮助。

在医院住院部工作,值夜班是家常便饭,往往刚上完白班,接着就是夜班。但上完夜班后,可以放假一天。艾比的放假日,通常是闷在家里应付各种考试。生活对她来说,非常平庸无聊。有时她望着对面窗子,大卫的阴影会倏地在她脑海里浮游,让她的心“咚咚”跳着。自从大卫搬走后,对面不断变换房客,先是两个女人住着,隔半年后又换了一对夫妻。这对夫妻搬走后,又住进一个白皮肤蓝眼睛的男人。有时他开窗时会冲艾比喊一声:“你好!”母亲看见了就在一旁说:“不熟悉的人,别随便搭讪。”艾比便将窗子“砰”一声关上,母亲这才满意地离开。

那个放假日下午,艾比穿着漂亮的裙子,出门逛马路去。街上虽然有树荫,可还是很热。艾比走了几条街,热得头昏脑涨。她看到一家咖啡馆,脚步停了下来,从玻璃橱窗望进去,里面有不少一对对、十分亲昵的恋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这里蓝山咖啡、爱尔兰咖啡、摩卡咖啡、意大利卡布奇诺等样样都有,还有现烤的奶酪蛋糕和松饼,刚出炉时,满屋子都香。艾比在一个角落坐下来,要了一杯卡布奇诺和一块奶酪蛋糕。这时,一个男人倏地坐到她对面,仿佛早就注意到她似的。她在昏暗的灯光中睁大眼睛一看,发现他就是她家对面窗户里白皮肤蓝眼睛的男人。真巧,怎么在这里见到了他?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又隐隐地渴望着什么。

“你好吗?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史蒂夫。”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艾比从史蒂夫兴奋而惊奇的目光里,心花怒放地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他们先是用英语交流着,后来史蒂夫改说中文,让艾比感到意外,莫非他是中国通?

他们一直坐到黄昏。艾比不愿意和史蒂夫一起走,独自先离开了咖啡馆。街上还是那么闷热,一道晚霞在软塌塌的柏油马路中间光芒四射,美丽极了。艾比看到马路对面,一辆开往唐人街的公交车正好停下来。她跑过去,快到时,那辆车“哐当”一声关上门,离开了车站。她只得喘着粗气站到车站的树荫下面,再等一辆。

过了会儿,艾比坐上了公交车。从车窗里望出去的唐人街街景,忽然让她想起小时候回上海弄堂的情景。那时候她仰着头,看弄堂上空横七竖八的电线杆上,邻家姆妈用衣架晾着外衣、内裤、胸罩。而墙门口,纳晾的人摆着矮桌、小板凳。也有老人先搬出躺椅,占好位置,预备晚饭后摇着扇子喝茶聊天。那些认识的或不认识的爷爷、奶奶、爷叔、阿姨们,操着一口浓重的上海本地土话,或宁波话聊家常。孩子们则兴奋地在窄小的弄堂里追逐打闹,全然不顾满头大汗,以致大人们会追上去生气地骂:“侬咯小赤佬,疯死了,当心吃生活!”

艾比下了公交车,才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快到家时,她情不自禁地朝对面史蒂夫的窗口张望。他们已经说好了暗号,打开一面窗,就表示他在家里的意思。这时史蒂夫已先艾比回到了家里。艾比心里想,怎么找来找去,又找到对面窗户里的男人呢?

也许是缘分吧!

艾比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了,24岁的她,确实想有男朋友了。小时候,她梦想自己的男朋友是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白皮肤男人。如今,这个高鼻子蓝眼睛白皮肤男人,已经出现在她眼前,只待她伸出小指头去勾住了。

母亲平时很节俭,但到了艾比的放假日就会买些好小菜。下午母亲从超市买回来一只冷冻小母鸡,化冰解冻洗干净后,加上生姜、黄酒,等开了锅,撇掉汤沫子和浮油,用文火慢慢地炖着,再放进去一些火腿片和土豆,厨房里便弥漫着火腿的清香和鸡汤的鲜味了。艾比一跨上楼梯,就闻到一股香味。隔壁老李站在楼道上正要下楼,看见她来了,说:“你姆妈给你炖鸡汤喝呢!”

艾比喊一声李伯伯,就走进自己屋里去了。她迫不及待地要到窗口摆一盆玫瑰花,因为她告诉史蒂夫,窗台上摆着玫瑰花,就是她在屋子里的意思。此刻,她一端出玫瑰花,史蒂夫便从对面窗口探出头来,冲她喊一声:“你好!”隔着天井,她生怕被别人听见,只朝他笑笑。趁母亲不在,偷偷地与史蒂夫打上几句哑谜,她心里感到踏实多了。

等母亲端上菜来,她已经把一盆玫瑰花放到书桌上了。母亲对她说:“你先吃吧,我要去楼下扫垃圾,臭死了!”说着,下楼去了。

事情是这样,政府的垃圾车一周才来一次,邻居们倒垃圾,有时塑料袋破了,垃圾都掉在了垃圾箱外面,散发出阵阵恶臭。有些邻居还从窗子里扔出垃圾来,把天井当成垃圾箱。母亲用一把铁铲将垃圾铲在一起,她气愤地冲站在她旁边的老李说:“别当人没看见!往窗外扔垃圾的,还讲不讲环境卫生?”

老李说:“扔的人是败类、渣滓。”

母亲说:“嗯,是败类、渣滓。”

母亲朝隔壁老李看看,心想,不就是你扔的吗?还装个啥哩!

暮色降临,母亲把垃圾堆成一座小山,但风一吹,臭味依旧一阵阵弥漫开来。她冲老李说:“怎么处理这堆垃圾呢?”老李道:“急什么,过两天垃圾车就来了。”母亲说:“这么臭,一小时都难熬。”老李正想回话,他妻子张岚打开窗冲楼下喊他,他匆匆地上楼去了。

月光下,那堆垃圾突然冒出蓝色的气体,袅袅地飞向天空。母亲觉得这蓝色的气体肯定是有毒的,但它们此刻在她眼前构成的迷人景色,让她沉醉了。仿佛海市蜃楼一般,她眼前闪现出一栋漂亮的别墅,而别墅边上的柳树在蓝色的烟雾里摇曳,痛苦地痉挛着。母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得全身微微打战,难道她将拥有一栋自己的别墅了吗?

说实在的,母亲非常羡慕有钱人家乡间有别墅,城里有公寓,她这中文老师根本买不起独栋的房子。不过没钱有没钱的活法,母亲非但不愿意搬出住了几十年的爱华公寓楼,还非常担心这座公寓楼被拆除。她喜欢爱华公寓楼里的人间烟火气,喜欢与上海邻居说上海话。

艾比吃完晚饭,见母亲还没上楼,便匆匆下楼,对母亲道:“吃饭啦。别扫了,脏死了。”母亲说:“我不扫,还有谁会来扫?你帮我把这堆垃圾用袋子捆绑紧,这样才不会臭气熏天。”艾比说:“我才不干,吃力不讨好。”艾比说着,回到楼上卫生间里洗了把脸,然后在脖颈上喷了点香水,去小巷子里散步了。

这些年来,艾比对散步乐此不疲。每到晚饭之后,必定徜徉在小巷子里,若上班,就徜徉在医院的林荫道上。都说散步是一种轻松、一种孤独,亦是一种沉重、一种境界,有时也会是一种相遇和浪漫。艾比心里有了高鼻子蓝眼睛的史蒂夫,便渴望在散步中遇上他,与他手拉手地走在绿荫遮蔽的树下。

前面就是爱玛的家。那是一栋她十分熟悉的百年老楼,米黄色的墙已经看不出颜色了,但红瓦尖顶上的窗户格外醒目。旁边是福建人开的日用品商店,老板都和艾比成为老熟人了。

爱玛家住的这栋房子是欧式老房子,里面住着好几户人家。房子的木板在晴朗干燥的天气里,会发出细小的“咯吱”碎裂声,仿佛有人在地板上掠过。整栋房子的地基很低,一到雨天,走廊上布满水坑。底楼的木质长窗,一年四季被蔷薇花树爬满,就在这个爬满蔷薇花树的窗子里,经常传出来美妙的钢琴声。

上七年级时,艾比和爱玛时常相约来听一个女孩弹奏钢琴。那女孩比她们大很多,她的琴声宛如一缕清凉的微风,在阳光中缓缓盘旋起伏,从容不迫地流淌到她们心里,让她们在烦闷无望的日子里,呼吸到另一种空气。有一天,她们踮起脚尖,从窗户中,她们看见弹琴人细长单薄的手在琴键上飞舞,身体微微晃动着,好像琴声是从她身体内部与琴键中一起飞出来的。她的房间还有没有消退的冬天气息。

后来这女孩找了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白人,嫁到法国去了。现在的花园里到处是死亡了的玫瑰树根,没有了琴声的木质长窗,在阳光下显得荒凉和沧桑。艾比羡慕那个弹琴女孩能远嫁法国,她也想如那个弹琴女孩一样远嫁,可是她却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爱玛的见习医生,申请到了妇女保健院产科病房。接生新生婴儿,就是她每天的工作。如果说艾比的癌症病房是与死亡打交道,那么爱玛的产科病房,则好比让她每天迎接初升的太阳。

都说见习医生很辛苦,艾比倒并不觉得。只要合理安排时间,照样可以过得轻松自在。她马上就是医学院四年级的学生,要申请住院医师的培训项目了,并且可以选择自己的医学专业。这让母亲非常骄傲,见到熟人就说:“我女儿马上做医生了,你们有个头痛脑热的,找我女儿就行。”后来爱华公寓楼里的几个上海老头老太,就找上门来看病了。那天艾比为他们看病,一直忙到黄昏,才匆匆赶去医院值夜班。

交接班的住院医生已把病人的大致情况,写在一个本子上了。艾比穿上工作服,坦然坐在办公桌前,处理手头的工作。对她来说,值夜班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平安安地度过。然而事实上,每个夜班都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那天,艾比手头的工作还没做完,呼叫就响了。那闪烁的红灯,让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快速挂上听诊器,拿着血压器朝病房奔去。一个脑癌病人疼痛得厉害,嘴里嚷着要开刀。其实他已经开过刀了,只不过他的癌症从脑部转到了肝区。艾比回到办公室把情况告诉住院医生,住院医生开了止痛药物,让护士给他送过去。

见习医生就是给住院医生打下手,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好在艾比已经申请到住院医生的培训项目了,除了做见习医生,她还要去上培训课。这会儿,她回到医生办公室,就等于回到自己的世界。她忽然感到在病人的世界中,她与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她仿佛是光明的使者,肩负着带领他们走出无数个黑洞的责任。黑洞、迷雾、病毒。这病痛和死亡气息,将会引领她走向何方呢?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子夜时分,病房里静悄悄的。艾比在病房的长廊里,来回走了两遍,听到病人的呼噜声、咳嗽声,还有梦呓声,才放心地回到办公室。也许是太累了,她趴在办公桌上打起瞌睡来。睡梦里她看见许多幽灵在她身边散步,那是从停尸房跑出来的幽灵。幽灵在舞蹈,幽灵就是死者脑袋里不死的魂灵。

“艾医生……艾医生,快、快!”

艾比猛地从睡梦中跳起来,一种职业敏感,使得她迅速朝病房奔去。又是一个因肝癌而疼痛地嘶叫的病人,艾比立即向住院医生汇报情况。等艾比处理完,已经凌晨四点多了。她既疲劳又瞌睡,但她不敢再睡,用冷水洗了把脸,泡一杯咖啡提神。不到半小时,两个病室的呼叫器同时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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