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神医

作者: 小咩

1

神医年纪并不大。就像女人的年纪,是秘密,也不算秘密,只是不轻易对外透露,知道的人不多,想知道的又猜不准,就变得神秘起来。神医穿戴也讲究,一身藏青色古袍挂在身上,脚上是一双老北京布鞋,肚子鼓鼓的,走路慢慢悠悠、四平八稳。有患者猜测说:“神医得五十开外吧。”但神医老婆是个货真价实的八○后,长得白净,穿着也时尚,此言便成了笑柄。两人搭伙来卫生院上班,一前一后,一胖一瘦,还真像一对父女。

这种老成对神医的职业来说是加分项。那些患者,无论老少,进来一见他静坐如禅、沉稳似佛的神态,心中先服了三分。求医问药,谁不盼着遇到一个活菩萨?神医体魄虽敦厚,一双手却干瘪得很,像黑皮鸡爪,但就是这双手,堪比最精密的仪器,指尖伏在病人脉搏上,仿佛射出看不见的X光,将患者心肝肺肾检视一遍。不到一分钟,他慢条斯理地说出病灶,患者没有不服气的,直呼真神!真神!一丝笑意从他脸上划过,将他双眼拉成一对月牙儿,将他嘴唇翘成一副桥拱儿,将诊室里的气氛渲染得热热闹闹,恭维的话儿在空气里乱跳。这还不够,这些笑意日积月累,拉扯出了一幅幅锦旗挂在墙上,也拉来了一簇簇同行听他讲课。一时间,卫生院成了没有香火的“庙宇”,神医成了有求必应的“菩萨”。慕名而来的患者每天将卫生院堵得水泄不通,院里还增设了安保人员,专门对车辆进行指挥。水涨船高,保安也对人指指画画,牛气得很。

神医老婆,患者们亲切地喊金兰。她脸白得像下了霜。患者们都说,这也是神医的功劳。跟着神仙过日子,那还不是想白就白?恍一琢磨,是这理。

可神医终究是肉身,一天下来,劳心费神的,身子骨也会疲惫。到了下班点,诊室渐渐没人了,他一边闭目,一边双手揉搓太阳穴,片刻,在纸上写出一溜草药名交给金兰。末了,两人前后脚从卫生院出来,金兰怀里兜着一堆草药。有人热情打招呼:“这么晚了,还去送药?”神医笑笑,没说话,脸色稍窘,但小碎步还是稳当的,只是肚子一颤一颤略显滑稽。

到了家,神医古袍一脱,白坎肩配黑裤衩,像从祥云跌落在地,没了白日里的仙气。他药熬得很仔细,生怕溅出一滴或熬不透一剂药,火候、时间都精准拿捏。火熄了,将药汤子倒进盆里,满满的,吃力地端进卫生间。先探头看看金兰,不在,关上门然后红着脸褪下黑裤衩,蹲下去,把裆下的一团杂乱囫囵泡进去。水太热,烫了一下,神医“哎哟”一声,又试探地蹲下——这方子,就得靠热水攒劲,越热越好。可能是晚饭吃多了,蹲下不久,感觉浊气在肠内乱窜,终于找到了出口,盆里“咕噜噜”冒出一串铃铛泡。神医蹲得终于踏实了些。

外面传来金兰的声音:“老穆明天约饭。”

神医答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听到“老穆”两字,神医面上不在乎,但背后还是倏地涌上一阵凉意,屁股下的药水都觉得凉了些。低头看看盆里,那药汤子颜色也比往日重些,那卧蚕一样的玩意,已经寻不见了。

今夜他对金兰又潦草收场。金兰说:“你成天泡的是药汤子还是粪汤子?闻起来骚乎乎的。”

神医听出了埋怨,但无言以对。药汤子不管用吗?不可能!每次蹲完,将药汤子倒进花盆,那仙人掌变异似的又粗又厚,尖刺都长成了银针,他看见都觉得浑身痒痒。好久,他从黑暗中蹦出一句:“真是许久没见老穆了。”回手去碰金兰,被她一把挡了回去。

“真是许久没见老穆了!”他又说,口气像孩子似的。他听见了金兰的鼾声。

2

老穆脖子细长,走起路来像一只觅食的鸵鸟。

看见平日里吆五喝六的院长,点头哈腰地恭维着老穆,贾立海就知道来人不一般。这大概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了。彼时他还不是“神医”,尽管医术不错,但酒香也怕巷子深。他留着平头,穿着褶皱的衬衫西裤,偶尔胡子拉碴,哪有神医的气势?金兰脸上的妆也没现在这么浓。

“穆局长,这就是我说的贾立海,已经小有名气了!医传世家,爷爷、父亲都是行医的。”院长说完,便走过来,使劲拍拍贾立海的肩又说,“这是医保局穆局长,好好给领导服务!”

贾立海赶紧站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只是点点头。穆局长微微一笑,随和地说:“什么局长,喊我老穆就行。来这的都是病人,人人平等啊,不要对我搞特殊。”话刚说完,后面闪出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嘴唇红得似血,指甲长得像钩,肚子鼓得厉害。“这是我老婆,请贾大夫给把把脉。”老穆客气地说。

未等贾立海坐定,一只修长的白手已经伸到他眼前。他之前摸过无数只手,干瘪的、温润的、粗糙的、细嫩的、漂白的、灰黑的,都能一眼看出病色,心中也就稳了几分,唯独眼前这个女人,手漂亮得哪像病人?贾立海轻微咳嗽两声,闭上眼睛,食指中指一并搭在藕段似的手腕上,开始气沉丹田。他摸出了妇科病,但当众实在不方便讲,便一直闭眼。时间久了,额头都渗出了一些汗珠。

进退两难的时候,老穆说话了。老穆说:“我老婆这么年轻,能有啥毛病?你们别误会了。”然后伏在贾立海耳边悄悄说:“我听说你有两下子,给我诊诊,怀的男孩还是女孩?”

贾立海听后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猛地睁眼,迅速在纸上写下“男”字,在老穆面前晃了晃,随后揉成一团。老穆说:“好,我知道了。”接着便哈哈大笑。老穆不笑还行,一笑起来,两排烟熏的黄牙就露出来了,让他并不稳重的干部形象变得更加随意。女人也站起来,揉揉手腕,几乎要抖下一些脂粉来。院长赶紧拍马屁,又说得老穆笑个不停。一行人就这么走了。中午下班,金兰从药房出来问他:“有把握吗?”

贾立海说:“哪有十足把握?借坡下驴罢了。”

金兰说:“万一错了咋办?”

贾立海说:“错就错了,哪有来诊这个的?我又不是神医!”

这时的贾立海在金兰面前还有些小脾气,他晚上也不需要用药汤子,夜深人静了,在金兰身上还能蠕动出些气力。好像自从认识了老穆,他才奇怪地变得力不从心。

一周后,老穆又来了。老穆不是来看病的,而是调研。调研结束,他专门来到四楼诊所,面对一屋子病恹恹的患者,展开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慷慨激昂中,老穆第一次用“神医”来形容贾立海,说得听众有些摁不住。有个患者走到老穆眼前说:“领导,您真是火眼金睛,贾大夫真是神医,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又有个患者说:“领导,我儿子去年拉了一个月肚子,瘦了三十多斤,就是贾大夫给调理好的。”又有患者想站出来,被院长一把拦住了。老穆拉着贾立海的手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贾大夫就是人才,就是神医!这是二十一世纪最宝贵的财富!贾大夫,我希望你医者仁心,以高尚的情操和高超的技术,为患者扶正祛邪,为人间带来健康!”“好!”院长边说边鼓掌,患者们也接连叫好,气氛达到了顶峰。末了,老穆和贾立海合影留念,合影被院长洗出来,挂在一楼大厅的墙上,又被某个患者拍照发到了微信群里,群里炸开了锅。自此,“神医”名号飞入寻常百姓家。

是夜,贾立海醉醺醺地回到了家。今晚院长请客,他被院长忽悠喝了不少。到家了,才发现手上还提着一个礼盒。打开看,是一身藏青色古袍,一侧还放着一把镶着阴阳太极图案的拂尘。他穿上古袍,拿起拂尘,对着镜子看,镜中俨然映出一个仙人模样。贾立海乐呵呵地说:“俺老贾也成仙了不是?”夜里,贾立海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仙风道骨,真成神医了。但感觉下面有些蹊跷,一摸,空空荡荡,卧蚕不见了,一看镜子里,嗨,什么神仙,这不就是大清国里的小太监嘛。

这个稀奇古怪的梦,贾立海谁都没敢说,朦胧中感觉有所指,但又说不清楚,想不明白。第二天,贾立海就穿上了古袍去上班,那么合身,那么惬意,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卫生院里,患者一天比一天多,见到贾立海,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神医怎么怎么着”,听得贾立海心里热乎乎的,每次也更加用心给患者诊脉。如此,少则一周,多则半月,那大大小小的病灶都在他手里“药到病除”。嗨,你还真神了!好几次,院长都背着小手上来转,啧啧称赞。人多了,人气有了,卫生院的创收也上来了,院长开始对贾立海刮目相看。好几次,老穆都亲自开车来接贾立海,安排他去给哪位领导看病。这事令院长既高兴又有些无奈。老穆来之前从不打招呼,有时突然开车来了就把贾立海拉走,一走就是一上午,让一堆病号干等着,留下一堆抱怨和骂声,甚至有人向市政府投诉。有次院长拦住老穆,说:“穆局长,这种小事还用您亲自来接?您提前和我说,我派车送去就行了。”老穆走得急,正眼都没瞧他。院长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骂道:“妈了个巴子的!”

这天一大早,老穆又开车来把贾立海接走了,还接走了金兰和几个护士。院长依旧恭敬地目送车辆离开。几个早起排队的患者骂骂咧咧地从卫生院出来,还有个患者在大厅里叉着腰骂,听得院长是一肚子气,肚子鼓成了皮球。

3

车开到一个城郊小村落。老穆一边下车,一边和贾立海说:“这是我联系帮扶的村,贫困村嘛,各方面条件都差些,今天请你来义诊,也算是帮我忙了。”贾立海说:“您这是积德行善呢。”一个又黑又壮的小伙子迎上来,热情地和老穆握手。老穆说:“这是区里派的第一书记方仲,这是著名中医贾立海先生。”两人赶紧握手。又陆续介绍了村镇来的干部,贾立海便直奔主题,现场给早就排起长队的老少爷们仔细把起脉来。

贾立海家就是农村的,对农村有天然的感情。看着眼前一双双黝黑粗糙的大手,一张张逆来顺受、饱经沧桑的脸,便拿出比平时更用心的态度与技术,仔细感受那脉搏中的细微变化,认真地写出一张张药方。正对面的墙上,贴着一条红纸,上面写着:热烈欢迎神医到村义诊。贾立海让金兰去摘下来。方仲见状说:“留着吧,村委的意思,无以言谢啊。”

贾立海摆摆手,脸红得很。在和方仲聊天时,他通过看脸色、听声音,感觉此人有些问题。临结束前,他单独留下方仲,一摸脉,便说道:“你最近肠胃不好。”方仲一听露出惊讶的表情,几乎吆喝出来:“神医,果然神医啊!我这都大半个月了,吃一点东西就胃胀胃疼,吃药也不管用。”贾立海微微一笑,说:“都是小症。你们在村里不容易,更要注意身体!”

半天义诊结束,虽然累些,但贾立海有些意犹未尽。四周起伏的“神医”称呼,在辽阔的乡村大地上回荡着,与卫生院那狭窄的空间相比,完全不是一种视听效果。来自民间的涌动总感觉比个体患者的恭维真实许多。或许,他一开始并不接受“神医”的称号,虚伪也罢,谦虚也罢,反正听得怪怪的。但今天上午这个称号从一个个淳朴敦厚的百姓口中呼喊出来,辅以一双双真诚的眼睛凝视他、肯定他,他还有啥拒绝的理由呢?这是一种荣誉,这荣誉又绝非空穴来风。一种志得意满的快感在他心头盘旋。回程的路上,汽车在颠簸中飞驰,他的肚子一颠一颠,仿佛在并不激烈的纠结中渐渐寻到了可以接受的答案。

车停下,院长已在楼下恭候多时。贾立海先下车,第一次对院长有了不再忐忑的心境。简单和老穆告别,他便直接上楼接诊。此时,四楼早已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贾立海又结结实实地诊了一下午。上午热情未消,不光状态火热,血液也是滚烫的。金兰给他端了一杯茶来,一不小心,洒在古袍上。他赶紧用纸巾擦拭,院长倚在诊室门口笑嘻嘻地说:“神医还真讲究了,以前可没见你这么爱干净啊!”

贾立海脸色骤红。其实,这套衣服是谁给的,他至今都不知道。该找谁问去?但那晚是院长请客,大概率是院长送的。拿人手短,又是院领导,神医再神,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院长倒是没别的意思,又说:“穆局长刚才来电话,约今晚一起吃饭。”见他没反应,院长又说:“咋了?穆局长约饭,是给你我面子呢!”贾立海赶紧点点头。

下班后,两人一车来到了“小城故事”。刚进门,一屋子烟气,朦朦胧胧间,除了老穆和几个大肚子的老板外,还有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歪歪扭扭地坐在椅子上。老穆介绍说:“这是王总,搞房地产的;那是侯总,搞餐饮的。”两个大肚子摆了摆手。老穆又说:“王总双亲最近身体不好,神医给把把脉,调理下。”治病救人乃医生天职,贾立海没有回拒之理,但在这种场合“被安排”,便有些不情愿,又碍于面子,只得走过去草草把了脉,乱哄哄地写下药方。王总说:“神医这效率真高,我之前去省中医院,要给摸半小时呢。”饭桌上,服务员要给贾立海倒酒,他摆摆手。王总说:“咋了,神医不喝酒,还能叫神医?”老穆说:“都是好朋友,给点面子嘛!”贾立海红着脸让服务员倒上半杯,便死活不让倒了。席上,王总、侯总轮番敬他酒,老穆也露出一排黄牙,对着他似笑非笑,像要吃人。贾立海不胜酒力,又架不住劝,该喝不该喝的都喝了,一会儿就在厕所吐了起来,末了晃晃悠悠走出去。可巧,门前一辆黑色帕萨特已经在等着他了,一口气到了家里。和上次醉酒一样,进了家门,才发现手里提着三四样礼品。金兰见状,笑嘻嘻地接过去,还给他冲了一杯蜂蜜水。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嘴里喃喃道:“难受,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贾立海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二楼阁楼里。他恍恍惚惚,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上来的。阁楼是间书房,陈设简易,一张木板床、一张方桌、一把竹椅,都是爷爷那辈传下来的,散发出浓浓的中草药味。在他眼里,这些都是传家宝。一轮明月射出温情的光,透过窗户飘洒进来,落到自己身上。如此,墙上一幅硕大的画像虽在暗处却也映出了幽微光亮。那是一代名医扁鹊的画像,不知传了多少代才到他这里。画像里,静伏着几行小字,那是扁鹊的“六不治”,其中一句是“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他依稀记得父亲给他画像时的眼神,坚毅果敢,又怅然若失,仿佛交给他的是自己的老命。画像坚定了他曾彷徨不定的行医路,也在无时无刻鞭策、教育他,路该怎么一步一步走下去。月光之下,扪心自问,他走的是正路还是邪路?那一排黄牙,那一个个大腹便便,仿佛正不友好地戏谑于他。他突然发现地上多了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画像里扁鹊那冷冰冰、悲戚戚的眼光正直刺着他。他忽然来了勇气,将一堆礼品用力从阁楼扔下,声音颇大,惊醒了在一楼卧室里睡觉的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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