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地图

作者: 刘星元

发小邱永杰抵达漠河北极村那天,是2016年8月31日,尽管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依然记得很清楚。我们的记忆常常是利己的,很少会对他人的重要时间节点产生锤钉式的牢固挂念,除非在这一节点上,恰好也对应着我们自身的重要事件。而我之所以把邱永杰抵达北极村的日期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一天是我入职的日子。为了成为一名教师,我努力了三年,终于迎来了转机,对我而言,这不可谓不是人生路途中的大事。

那天我忙了一上午,先是从镇上的中心小学领取分配通知书,继而又根据通知书的指令到达即将入职的村小报到。校长是个温厚长者,他对我说明天正式开学,让我回去准备准备。其实除了对未知事物的些许忐忑外,没有什么可准备的,但我还是遵从他的安排,坐上了回县城的客车。乡间道路坑洼不平,客车总是随着坑洼或轻微或剧烈地抖动,原本想闭目休憩片刻的,但终未能如愿。无法休憩,又无心于窗外风景,我索性玩起了手机,塞着耳机边听歌边刷朋友圈。手指往上一划,十多条朋友圈信息就刷了过去。其中一张照片一闪而过,我想再仔细看看,却早已滑出了屏幕。等页面恢复到静止状态,我才把滑过去的信息反方向重新划回来。定睛一看,果然是邱永杰发的。

照片上,宝石蓝雅马哈摩托车斜立前端,车把上挂着亚光漆头盔,车座上载着一件行囊。摩托车背后矗立着一座大石碑,碑面上刻着“神州北极”四个大字。身着红黑拼接骑行服的邱永杰,则站在摩托车与石碑之间,松松垮垮地斜倚着石碑,手臂交叉抱于胸前,头颅微侧,下巴轻仰,眼睛斜视远方,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的长发乱糟糟的,显得极为油腻,并无一丝飘逸之感。摩托车、邱永杰和石碑的背后,是一道宽阔的大河,水天相映,静卧于水天之间的云洁白软糯。图片左下角的定位是北极村,于是,我知道了邱永杰现在站立的地方是一处怎样的所在——那里是本国的边疆极地,他的背后则是异国他乡。

我似被埋伏于幽深处的暗箭击中了一般,愣了好一会儿。客车的一次剧烈颠簸让我重新回过神来,重新浏览了一遍邱永杰的照片后,我默默点了个赞,还在照片下方评论了三个字:好远啊。少顷,他回复了我,内容只有一个字:是。

我乘坐的这班客车到达县城后,在去往汽车站的途中恰好经过邱永杰和我曾经就读的高中。因为高而密的行道树和更高更密的建筑物的遮挡,除了那栋两年前新建的高层教学楼,我几乎看不到学校的其他标志物。自我们毕业后,这所学校经过了多次改建和扩建,附着着我们诸多记忆和情愫的旧物早已湮灭,但它依然还沿用着曾经的名字。只要名字还在,它就还是我们的母校。继而我又想起数十里之外的地方,邱永杰和我同时就读的那所初中,虽然因撤乡并镇改了校名,但地理位置并未改变,族中的儿侄辈经常提到的几位老师,也曾给我授业,教我文章。尽管老师们早已从风华正茂过渡到华发满头,但只要他们还站在那里,往事便会历历在目,记忆也不会全如浮萍般无根可依。

正是在那所初中,邱永杰和我第一次知道了遥远北方的国境线上坐落着一个与我们家乡迥异的美丽村庄。如果按照我们俩当时的约定,那么今天,邱永杰所发的照片上不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二十多年前我们就曾说过,要一起去北极村。

一生中总会遇到几个一闪而过的人,他们与你虽只是萍水相逢,却会照亮你的某一段行程,或误导你的某一段路途。

我们有一位初中老师是省美术家协会的会员。我们原本并不知晓他的这一重身份,在我们眼中,他与其他老师没有区别——同样穿着从集市上买来的老式且廉价的衣服,同样骑着单车上下班,同样操着夹杂着方言的蹩脚普通话……然而有一天,语文课代表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我们的美术老师竟是个了不起的画家。为了佐证这话,她将一本杂志摊到我们面前,翻开某一页指给我们看。我们先是看到了几幅画,继而又在画作旁看到了一幅照片和一段简介。照片上的人戴着鸭舌帽,身穿呢绒大衣,背后竖立着一所艺术学院的标牌。无论是从穿着还是从气质上看,照片里的人与我们的美术老师都存在着天壤之别,但我们知道,照片里的人,就是我们的美术老师。

全班同学争先恐后地将那页纸看了又看,不知道同学们如何评价这些画作,但——请恕我鲁钝,我实在看不出这些刻意扭曲、夸大,刻意摆脱实物特性的画作好在哪里。但我也知道,很多卓越的艺术家,往往是不被普通大众所认同和理解的。看不出画作的好,或许是因为我的审美还达不到能与它们交流的层面。

自从看过那本杂志之后,我们仿佛重新认识了美术老师。课还是那些课,讲法也还是那些讲法,但我们都觉得老师讲得真好,甚至还会为之前没有认真听讲而懊悔。班里有位喜欢画画的同学,美术老师的画家身份曝光后,最兴奋的当属他了。他花了数天时间,精心创作了一幅水彩画,向美术老师请教,回来时满脸通红。据说,美术老师夸奖了他。我们其他人手笨眼拙,当然不会盲目地学画,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稀释我们对美术老师的崇拜,因为在此之前,我们绝想不到,自己的身边竟会潜藏着一位画家。

美术课一周两节,老师通常只教授教科书上的基础知识,我们基本上学不到什么东西,但他说过的一句话却让我铭记至今:人生的路很长啊,所以要有一种长远的喜好,这样才能扶着你走完这一生。如果这只是“美术老师”说出的话,也就只是一句话,与我们其他门类的老师说出的话效力一样,我们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但这话是“画家”说出来的,便显得掷地有声,不得不让我们好好想一想。

遗憾的是,我们还未毕业,美术老师便英年早逝。

细论起来,作为美术老师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学生——邱永杰和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家伙,这些年似乎都在为了各自的喜好,或删繁就简或添油加醋地生活着,勉强算是美术老师的衣钵传人吧。从某种意义上讲,毕竟是美术老师的故事,助推了我们的莽撞行为。

依然还是那所乡镇中学。在美术老师醍醐灌顶般的开示下,邱永杰和我都觉得,需要干点儿什么。但是我们空有被撩拨起的热血和激情,却缺少一把可以打开城堡的钥匙。

那时候,我们虽然已经十四五岁了,但相较于成年人,相较于生活,我们还都是白纸。白纸当然不会永远洁白,它将承受诸多涂抹,哪种涂料能率先发现和侵占它,那么哪种涂料就会获得先入为主的优势地位。不久之后,第一种“涂料”便“袭击”了邱永杰和我。我俩凑钱从集市的书摊上买了一本旅游类杂志,胶版纸印刷,与常见的盗版小说和教辅书用纸相比,显得极为奢侈。我们被那奢侈的纸张和鲜艳的色彩所吸引,当即决定要买下它。

我为何会对邱永杰在北极村拍下的照片那么敏感?答案就在那本杂志里。那本杂志介绍了国内的许多旅游景点,东部的海滨渔村、西部的雄关古道、中原的王朝遗迹……图文并茂,甚是精彩。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俩最喜欢的文章居然是同一篇。

那是一篇以北极村为主题的纪行图文,数页纸张里嵌着七八幅图片,有摩托车行驶于山路上的场景,有民居建筑,还有自然风光,每一幅都很精彩。在极容易被人忽略的后半部分,作者提到了一位作家——文中只是出现了那个名字而已,只是告诉读者她是土生土长的北极村人而已,除此之外,并未再叙述什么,连她写过什么作品都没有提及。如今这个名字早已誉满文坛,彼时却只是作为那篇文章无足轻重的陪衬出现,提与不提,均不影响文章的主题。但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大约是在此前的半年时间里,我恰好读到一部从集市书摊上买来的盗版小说,那本书的作者就是她。除此之外,这个名字还曾多次出现在我们的语文模拟试卷和一些杂志上。她的文章沉静、细腻、精妙,让我很是着迷。在仓促的少年时代,她是少有的几个向我潜移默化地灌输文学理念的作家之一,直到现在,我依然那么喜欢她的作品。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已写过一篇以自己的村庄命名的作品,不知道那篇作品要比我眼前的纪行文章好上千百倍。即便如此,我还是爱屋及乌,觉得北极村很不错。

我记得很清楚,读完那篇纪行后,邱永杰与我有过一段极其简短的对话:

“真想去一次啊。”

“我也是,真想。”

是邱永杰在感慨,是我在回应他的感慨。

他或许误以为我和他的想法一样。其实不但他这样认为,当时就连我也觉得,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气氛烘托到这种地步,我们俩几乎是同时觉得,应该再继续说些或做些什么,来呼应这难得的氛围。于是邱永杰说,等我们长大了,就一起去北极村怎么样?他说出了我想要说的,我两眼放光,连声附和。那时候想的是:我终于找了可以“扶着你走完这一生”的爱好,并且这爱好与自己的好朋友的爱好一模一样,何其快意啊!

直到数年之后,我才猛然警醒,其实邱永杰和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我们都被那篇纪行文章蒙骗了,它以北极村的名义,为我们打造了一个由各种元素临时拼凑起来的共同目标。实际上,北极村只是一个杂货铺,只有在我们进入杂货铺后,才发觉彼此想要购买的物品截然不同——那篇纪行文章提醒邱永杰,请注意那辆拉风的摩托车;同时提醒我,文学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东西。

此后,随着时光不断地推波助澜,邱永杰和我逐渐被推向了不同的方向。我们的间距越来越宽,宽到他成为了圈内小有名气的摩托车骑士,而我则成为了一个偶尔发表些拙劣文章的业余作者。

邱永杰和我只是爱好不同,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事实上,倘若在生活中遇到一些开心或不如意的事情,我们经常会跳过诸多的亲人、朋友或同学,直接点对点地联系对方,于倾诉或倾听中,分享彼此的幸福,分担彼此的伤悲。这么多年,始终如此。

我每次给邱永杰打电话,几乎都是无人接听,几十分钟或几个小时之后,他又总是打回来。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答案总是在骑行。问他在哪,答案却每一次都不同,上次是拉萨,这次是兰州,等到下次就成了洛阳。

这些年,他的摩托车早已换了四茬,如今用的是第五辆。“刀锋400,双缸水冷发动机,起步快,动力足……”之前某次视频聊天时,他假装谦虚地向我夸耀自己的宝马良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但这些参数对我来说并无多少概念,我脑中浮现的仍是他的第一辆摩托车的样子——黑灰色,踏板式,模样如电瓶车,最高时速六十公里,时常出故障。

他拥有第一辆摩托车时是十七岁,那年我们正在上高二。作为好友,即便没住在同一间宿舍里,我也能察觉出邱永杰那段时间的异常来。那时候他家境还算殷实,因此花钱向来大手大脚,可是有几个月,他忽然对自己吝啬起来。我私底下问他,他也不回应,只是笑。节俭的秘密是在三四个月后揭晓的。那天放假,我去邱永杰的宿舍找他,像以往那样结伴回家,他却让我跟着他,去了教学楼后面的车棚。在车棚内,我第一次看到了那辆踏板摩托车。

邱永杰骑车,我坐在后面,一路上,他给我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这四个月省吃俭用,就是为了买下这辆车。我问他是从哪里买的,他说在后街。后街,就是学校后墙外的那条街,街上开着一些店铺,其中两家是售卖摩托车和自行车的,新旧都有。听家住附近的同学说,其中一家售卖的二手车有些来路不正,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可否认的是,与动辄售价数千元的新车相比,邱永杰的这辆旧车只花了六百五十块钱,算是很实惠了。刚开始邱永杰不敢跑快,乡道上的小汽车和其他摩托车不断超越我们,把尾气和卷起的尘土甩给我们,呛得我们不时咳嗽几声,但我们依然很兴奋。偶尔也会有客车超过我们,客车上人满为患,挤挤挨挨的,多是如我们一般放假回家的学生。在此之前,我们也是这样挤着别人并被别人挤得动弹不得,如今有了摩托车,我们就可以以看客的身份幸灾乐祸了。

从县城发出的客车,于一路坎坷中行进三十公里后,会到达一座名唤“流井”的村庄,这座村子的中心十字街,便是客车的终点站。以前没有摩托车,我们在此下车后,还需要步行数公里,才能回到家中。邱永杰买了摩托车后,我们依然要步行数公里——这辆车毕竟是瞒着父母买下的,万不能被他们知晓。经过商量,我们决定将它放在卫生院的车棚内。卫生院人来人往,没人会在意一辆摩托车的去留。

客车是公共交通工具,它有自己固定的活动轨迹,每位乘客都得是一名规矩的认同者,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行程的顺利。坐客车的时候,窗外的某处建筑或草木往往会吸引我们的目光,而与风景的吸引力相比,客车的动力总是更大些,它强迫症似的奔突着,一转眼就将风景抛在脑后。摩托车却不同,它归属于个人,是私人财产,我们想停哪就停哪,想怎么停就怎么停。看见河畔的垂钓者,我们就停下来,站在附近默默地看他钓鱼;看见一块石碑,我们就停下来,走过去读一读上面的繁体字;看见一处长满野花的斜坡,我们也会停下,摘几朵花儿,打一个盹儿……即便是在行驶中,我们也拥有绝对的自由度,总是会突然就唱起歌,一个人唱,另一个也跟着唱,或者是一个人唱,另一个人静静地听——只要是欢快的曲子,唱什么都行,即便那曲子原本是悲伤的,我们也能唱出欢快的调子来。

上一篇: 好大一棵树
下一篇: 鲨鱼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