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父亲
作者: 李云李云,苏州吴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钟山》《清明》《青年文学》《作品》《长江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约50万字。短篇小说《翁先生》入选《2018短篇小说年选》;《高山流水》入选《2020年中国年度作品短篇小说集》。曾获《广州文艺》双年展小说奖、第四届叶圣陶文学奖、第四届《钟山》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集《盛夏》《晚上遇见莫小海》、散文集《云间集》。
1
来城里的当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他听从儿子常远的“没劲就出去逛逛”的建议出去逛了,只是,逛了一个晚上也没有回来。常远在单位忙好,就直接去了饭局。饭局自然是提前约好的,备忘录里记着,去之前他给爱人小玉打了个电话,告知晚上不回家吃饭。爱人小玉是一名幼儿园教师,善用一副令人心碎的童音,她细声细气地关照了一通“少吃酒,不要喝高”,自个练瑜伽去了。回来又忙着拍抖音玩,将本应该在家吃晚饭被安排住在儿子房间的父亲也弄忘了。爱人小玉有两年不吃晚饭了,她是一个总嫌弃自己“胖”的女人。解决晚饭的方式要么是一个苹果,要么是一根香蕉,或一盒酸奶。这个晚上,夫妻二人就根据长期以来的生活习惯依旧各忙各的去了。
如往常一样,常远在饭局上需要喝酒,且喝得有些多。喝多了回家也就直接歪在床上睡了。发现父亲没有回家是在梦醒之时,睡了一晚酒差不多醒了。但他依稀记得,又做了一些断断续续的梦。一条大黑牛站在黑暗里嘶叫“哞!哞——”,梦里出现一条牛,以及听到牛叫声,总会时不时地出现。仿佛这一辈子,不管你常远是谁,走到哪里,你永远就是个放牛娃,牛会随时出现,对你发出哀怨抑或亲热的叫唤。闭着眼睛冥想一番,常远回想起小时候做放牛娃的经历。那时候周末和暑假都得去放牛,牛从圈里赶出来之前,人得跑进去给它套上篾条编织的笼子。长村人叫这笼子为牛笼子。套牛笼子需要垫着脚跟脸贴在牛耳朵上套。套上牛笼子牛就不会吃路边的庄稼了。但在梦里,出现的则是一些模糊的片段,经过总结,他发现自己曾经放过的那头大黑牛总是在梦境里越过牛圈门跑了。牛是父亲的心肝宝贝,怕被父亲骂,也怕父亲伤心,他就赤着脚奋力地追,追着,追着,就追醒了。总之,梦醒之后,会发觉四肢酸软,且满头大汗,才知道怕牛跑了是骨子里的恐惧——就在这时,一个激灵,身子坐起来,又一掀被子,用极快的速度下床并趿拉着拖鞋朝隔壁房间小跑而去。
他想起来了,父亲来家里了。
本来是可以叫父亲睡客房的,但客房被爱人小玉放了很多闲置物品,后来又增加了一个酒柜放酒,只好让父亲睡儿子房间。儿子已经出去读大学。虽然房间还保持着儿童房的装修,但至少是整洁的。常远记得,昨天领父亲进来,他是那般高兴,乐呵呵地摩挲着儿子放在书桌上的相架,嘴巴一张一合,连连说:“好,好,好快呀。”然而,这大清早里,父亲不在房间里,床平整如昨,不像被人睡过,被褥折叠在床头,床单整洁。父亲喜欢抽旱烟,吧嗒吧嗒地含着烟袋抽,身上常年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猛吸一口鼻子,常远没有闻到熟悉的烟味!可见他根本没在房间里睡过。不睡房间睡哪里呢,恍惚间,这个家就好像父亲根本没有来过。
父亲这次来城里,是带住在隔壁的刘叔来治腿的。刘叔的儿子儿媳都在外地打工,刘叔上山砍木料修猪圈时不留心被葛藤绊倒,滚下山坡,磕到石头,摔断了腿。父亲跟他同岁,两个人互叫了一辈子的“老庚”。老庚好,吃了吗?老庚,今天喝了两口没?雾气跟着连绵不绝的雨水一起落下来,几步远就看不见东西了。还特别湿冷。当父亲将他从堰沟里捞起来,躺在板车里的刘叔像一条残缺了一截尾巴的鱼,忽然淌下一行热泪:老庚啊,我不会不行了吧?他嘴唇哆嗦着,也许因为冷,也许因为害怕。父亲的脸上也在滴水,汗水和着雨水从头发里淌下来,挡住了眼睛,他用手掌抹一把眼睛,劝道,老庚啊,有我呢,我带你进城去找常远。
莫非是放心不下刘叔去了医院?常远返回房间,从床头上摸出手机拨打。手机在儿子房间的床头柜上响。可见他又没有带手机。手机不手机,对他没那么重要,平日里手机一直被丢在床头柜上,人却出去干活了,一天半天都不看一下。可想而知,这次又习惯性地忘带了。手机是常远硬塞给他的,说你一个人住着,有个急事就打电话。你总得让我好放心吧!这最后一句话在舌尖上一滚,又咽回了喉咙。
常远的工作和生活现在都在城里,平时不怎么回来。传说他做了大官。但父亲常奎是这样说的,啥官啊,就一个小小的芝麻官,混着呗。对于长村人来说,只要是官都是不得了的,是有出息的人,至于这个官大到什么程度,不需要去弄清楚,在乎的是咱们“城里有人”的骄傲感。人们也不记得父亲叫常奎,只叫他“常叔”。你倘若问常奎,保证没啥人记得。但一说“常叔”,个个热情,你问常叔啊,住在清水河边,他儿子有出息,在城里做官。咯,顺着这道桑树梁走,翻过梁就到了。突然地,这个人又会谨慎地跟上一句,哎,你找他干啥呢,可不要乱给人家添麻烦啊。现在当个官也不易。
长村人喜欢将找人帮忙说成添麻烦。好在父亲带刘叔来看病这个麻烦对于常远来说,在能力范围内,他恰好有个大学同学在医院工作。过去一找,人家就亲自出马将人安排进了病房,并及时送上了手术台。忙妥当,常远这才回头看一眼父亲,他首先闻到的是父亲身上汹涌着一股潮气,像陈年的稻草垛被扒开,从里面发出的涡气刺鼻。挤着眼睛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他喊了声“大”,声音滞重得好似不是自己的。手推在父亲湿答答的肩膀上,带着他回到了家。父亲湿答答地站在门口,屋子里顿时生出一层潮气,喷嚏连连。为了防止父亲生病,他找出一套自己的衣裳拿给父亲换。父亲迟疑一下,接过衣裳去卫生间洗澡穿。按说,身子清爽了,又穿着干净的衣裳,父亲会显得很精神。但他一出来,常远便看出他的怪异,他整个人变得异常小,身体晃荡在一堆布料中。父亲甩着袖子,也觉得别扭,拘谨如怕生的小孩。衣裳不适合他,尽管拿的是一套前几年穿的小码,他穿着还是显大。常远也顾不了很多,端出刚下的热腾腾的油泼辣子面放在餐桌上,就开始拎公文包准备去单位了。出门前关照父亲,要是闷的话,就下去逛逛,我给你留了钥匙在鞋柜上。到楼下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阳台,看见父亲站在阳台上朝下看。离开地面几层楼高,他像一只鸟儿,正落在高高的枝丫上探头探脑。
放在鞋柜上的钥匙倒是被带走了,柜面上空空的。而在医院工作的大学同学也从病房回电话来说,他的确看见父亲去过病房,但晚饭前就走了,说是要赶回家吃晚饭。晚饭,哪里有晚饭吃呀,想到这里,常远对爱人小玉忽然生出一股厌恶之气,由于她不吃晚饭,自己一个人吃也没劲,便也不愿意在家吃。如果她在家做饭吃,就会想到父亲的……但此时已经顾不上责怪谁,还是先找父亲吧。父亲不喜欢来城里,平常接也不愿意来,这次来却是因为刘叔的断腿……他在城里自然也没有其他熟人,那他这一个晚上能去哪里呢?饮酒后的脑袋隐隐的痛,手落在脑门上百思不得其解,突然,他听到爱人小玉稚嫩的童音奶声奶气地在门口响起:说不定大自己回去了哦……
对哦,年轻那会儿父亲进城买种子都是靠走的,天未亮出门,半夜里驮着一袋种子回来。常远摸出手机就要打电话给罗建军,让他去家里看看。罗建军是常远的老庚,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小伙伴,现在是长村的村长。但刚翻到他的名字,便又摁掉了。
2
眼睛落在阳台上,那里晾晒着父亲昨天换下来的衣裳。衣裳早已干透,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收。常远走到阳台上,靠近衣裳站着,衣裳轻飘飘地晃动着,就像颤巍巍的父亲站在这里。他呀,到底是老了。手指拉住衣裳不给他飘,小时候敬佩的那个比村里男人高出半个头的父亲就又回来了,除了长得高,力气也大,背上两百多斤的湿谷子肩都不晃一下就回来了。但手指只要轻轻一松,衣裳再次飘飞,父亲又孱弱了,身上的骨头和结实的胳膊似乎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流逝。走一路掉一路,不知道哪条路掉了骨头哪条路掉了肉?常远皱着眉头只好又拉住衣裳,并将衣裳从衣架上取下来,抱在沙发上折叠。父亲的衣裳不多,夏天喜欢穿一件白背心,白背心外面穿一件灰衬衫,衬衫的扣子可扣可不扣,反背着的手里捏着旱烟袋。好似随时准备抽上一锅。秋冬天穿的则是藏青色的中山装,头上戴着顶呢帽。只要是不下地,他是整洁干净的,很像个即将去开会的村干部。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
常远记起有次从村医那里打针回来,小小的身子像蚕宝宝一样软绵绵地伏在父亲背上。在漆黑的夜里,夜空里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遥远的小星星。风在背上摩挲,像一双无形的手。两个走在漆黑的夜色里的人,就像是掉在巨大的黑洞里。各种妖怪即将出没。父亲感知到常远害怕,吆喝一声,嘴巴里就说起话来。虽然听不清,也听不明白,像在吟诗,也像在唱歌,总之很奇妙,在语音的安抚下,常远不再害怕,安静地匍匐在父亲的背上睡着了。后来,跟随父亲去地头,他发现父亲干活的时候也喜欢自言自语。那年他成天滚在一堆乱石窖里修梯田,活实在太辛苦,都是大石包,钢钎撬断了几根,铁镐也挖断了几把,手上的泡起了一层又一层。泡磨破了,渗出了血,起初只是沾在皮肤上冒,后来就从掌心里滴下来,滴在埋在石头下的黑泥里。他不喊一声疼,顺手摘下一片草叶子擦掉。嘴皮子嚅动着,可能是为了缓解疼痛,可能是给身子打气,那些自言自语反正是被大地听去了的,还有拴在构树下歇息的大黑牛,它们在那个时候都是他忠实的听众,在大黑牛深情的眼睛里,父亲像一个指挥家,挥舞着铁镐卖力地在大地上演奏着。
怎么说呢,这些场景非常朴素,只是农民父亲的一个日常,说给外人听,估计会觉得你矫情。但这对于常远来说,他会在安静的夜里忽然想起这些情景来,总觉得回想这些场景,才能感受到真实汹涌着的草叶葳蕤,心会静一会儿。好比一想起那条大黑牛,脸颊会一热,贴着它耳朵戴牛笼子的感觉涌上来。牛的眼睛又大又黑,这世上再也没有眼睛比它深情。隐藏在心底的东西开始孵化,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肉,白霜丝丝缕缕地在消融。耸起肩膀,常远将叠好的衣裳装在一只牛奶盒子里,盒子里还有两罐牛奶,他准备一起拎走——他要亲自回去找父亲。昨晚怎么就将他忘掉了呢?自己这是在忙啥呢?一想到昨天晚上的自己在酒场上……脸不禁红了,又急又燥,如果父亲出点啥事,可咋办呀?恨不得时光倒回,如果再回到昨晚,那就拒绝去吃饭,拒绝……一切。喝啥个酒呢,假惺惺地去周旋干吗呢?这些话要是被父亲听去,他会相信这是他儿子说出来的话吗?手落在胸口,逮住一粒扣子扯了扯,接着,又一把将扣子解开,胸口松爽了。
但他很快又反身回来,将父亲落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走了,不免暗自叹息道,可见一个人离开手机就等于消失在世界的尽头,无法看见,无法取得联系,活活急死人。
长村距离龙城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隶属鲜花镇。在快到鲜花镇的地方,一个拐弯,道路会像一条牛尾巴一甩,钻进一个斜坡里。草绳一般的盘山公路钻在玉米林稻花香里慢腾腾地起扬。这条路原本是没有的,以前来来去去要爬一条小路,是父亲跟村里的男人一起修好了这条盘山公路。常远记得,到城里工作那天,父亲陪着他走了很长一截路,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啪啦啪啦地打在水泥路面上。走着走着,会感觉双腿直朝下陷,要被盘山公路拉下去一般。突然,父亲停住不走了,别过脑袋朝常远挥手,意思是就送你到这儿了。常远是急于离开的,也跟父亲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现在,开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由于父亲的突然失踪,常远感觉面前被无形中打开了一扇缅怀过去的门。自己跟父亲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遥遥相望着,就像这条盘山公路,这头站着父亲,那头站着自己。一个矮小佝偻,一个油腻沉郁,对,当年那个挺拔英俊的年轻人,已经是一个中年大叔,焦虑、膨胀、困惑,完完全全是一个离开长村的人,身上的气息跟长村不一样了,且很难再融合。
3
车子开到桑树梁,看到一个宽阔的会车平台。常远将方向盘一打,靠边停下车,然后走出车子狭小的空间,将身子靠在车门上抽烟。他的烟瘾不大,想事情的时候才抽一根。平时不抽也不想。前面的梯田里,人们弓着身子正在插秧,跟写字一般,俯身在梯田里,手一点一点,暗暗比较着看谁插得快插得好。找寻一遍,常远没有找到父亲的身影。
停车平台边有两棵笔直的杉树,还有一棵野花椒。从这里看出去,视线跟梯田平行,梯田便是无数根波浪线蜿蜒在山体上,一凸显一凹进,曲线婉约,凸显的地方阳光明媚,凹陷的地方暗影幽幽。风一吹,眼前的波浪线就活了,一浪又一浪地跳起舞来,无数双玉臂尽情地摇曳着,召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