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笔记·之一:闻说清溪
作者: 黄恩鹏远足者按时到访,因为周立波,因为资江,因为清溪,因为乡村理想。闻说清溪,是从周立波《山乡巨变》开始的。时光里的清溪,不单单为传统的自然农业保留了一幅稼穑风俗画,还为其精神来源索引了注脚。个中原委,值得人类学家和生态中心主义者来此探研一番。人类价值观来自有关自然的与人文的温情触点。而一场雪,也让一座城银装素裹起来。城与村,山与水,随处可见蓝天、白云、阳光和冰雪。坐在车里,望两侧坡树,就像在一个童话世界徜徉。天地透澈,能看到远处披挂雪的树,被微风吹落的雪花纷纷扬扬,如同飞鸟掠过的一瞬间张开的翅膀。
益阳人说,这场雪,多年不遇。而且在夜晚,蹑手蹑脚,像一群洁白的俊鸟,大群大群栖于树枝、草地、楼宇屋顶和江河湖畔,仿佛要给益阳一个大大的惊喜。益阳人一早醒来,拉开窗帘,顿见天地一片洁白。天降瑞雪迎福,迎福必有祥瑞。他们用无尽的语言,形容这场大雪,一时间,人人都是诗意的审美艺术家。时逢大寒,瞬时间,坡上坡下,河岸两边,堆满了大块大块的银子:山岭、河流,屋宇,一片皆白。香樟树、杨梅树、茶籽树、朴树、桃树、金钱桔、楸树,还有楠竹、水竹和麻竹,都开着盛大的花。积雪披挂枝丫,将绿叶和果实,包得密匝。吸一口空气,有浓郁的树脂清香,那是香樟树被积雪压断了枝干,从撕裂的断口涌出来的香气。冬季的香樟树,在冷风中,容易脆断。又逢下雪,天地便将树脂的香味儿,释放一部分给了民间。
村人用香樟树雕刻菩萨,因为它的香,会给人带来好运气,木质不腐不蠹,亦能避邪驱虫。家家户户门前屋后,有香樟树在,就少虫豸。香樟树,会遮住不好的异味。若用香樟器皿盛酒,酒的度数,会一下子荡然无存,刚烈变阴柔,如同手里的刀枪瞬间变成了绚美的鲜花。益阳城乡到处是香樟树。我问益阳朋友,说是市树。香樟树,忠实传导了先天清正的风气态度和品格。而益阳竟如此之多,的确是福地。山下山上,还有许多高大的、几十上百年的老香樟树。乡村这么美,自得天地的眷爱。
与农人所具有的历史感和时间经验一样,清溪村人,对从这里走出的贤士,是抱有崇仰和自豪心的。而且能够自律,每每提及,必进行比照。我在路上遇到的农人,都能说出当年周家的历史。并将所有的努力和想象,转向了未来。
在他们看来,周立波先生是有乡愁情结的,若不然,他不会从山乡出去,最后又重返山乡,亲手建设山乡。出外务工的人回来了,大学毕业的人,也回来了。现在,清溪村没有一个外出打工的,也没有一个不回来的。这真的十分难得。他们的回归其实并不局限于怀旧,而是家乡确实变好了,较之昨天,更好起来了。这怀旧,是有着价值判断和历史观的。
与周立波先生一样,怀旧的人,回到了家乡,将外面的新鲜事物带了回来。更多的,是观念和经验。清醒的思考和梦中的想法。虽然各有轩轾,但仍有所启悟。清溪村人卜雪斌,先前在辽宁丹东那里工作,清溪村建设时,也回来了。问他选择哪位作家设立书屋,他毫不犹豫地说,就想要周立波先生。不只是因为自己的老母亲年龄大了,他要照顾。而是使命。他回家,不开饭馆,不搞民宿,只宣传周立波先生。他的“立波书屋”,每天都有人来,在这里读书,或者找他聊天。这些天,他陪我在村子里转悠时,又有两个从华南师范大学来的学生进行社会实践调查,早餐没吃就开始采访他,听他讲述清溪村的故事。他的媳妇还给这两个广东来的孩子,特意做了红枣桂圆甜酒鸡蛋茶。
清溪村人待客,有不同类别的礼格。第一类,邻居来了,相熟悉,没有那么多的客套,泡杯绿茶,就烤火聊天;第二类,热水泡一杯姜丝、茶叶和炒豆子养生茶,适合中老年人饮用;第三类,红枣桂圆甜酒鸡蛋茶。也是嫁娶时,长辈来道贺,出嫁的新娘,必送长辈的这样一杯鸡蛋茶,长辈则拿出红包,为新娘贺礼。
多少年来,我们有着乡村理想,甚至挑剔。当然也是我们要思考和言说的:一是城市与乡村的差别:二是从农业化到工业化过渡的利益对抗。因为我们终会看到失去的历史观。若不想失去,就必须改变先进的理念。《山乡巨变》就叙述而言,着重表现了“人”与“话”互为媒介的状态,并由此链接出一条完整的“深入变革”的脉络。在其临界处,揭示了隐在“山乡”生活世界里的“人人之心”之层面。此一层面,“公意”和“私心”对流、激荡,凸显了中国基层社会结构性问题,也正是长期以来我们所要解决的问题。让小说回归现实,清溪村建设者有着非凡的人文理念。这种理念似一种浪漫的抒情。当然,抒情不是激情,一些存在是可容许的,一些存在又是不可容许的。对清溪村的老年人而言,“激情”已经历过了。或者说,已有了历史观,已有了与现实的比对或照见,如今规律性地回归到了理性时期。人们从小说的情境里,找寻到了当今时代的精神角色。是难能可贵的。
我们从“方言广场”起步——那一定是,要让“外来者”先熟悉一下益阳的民间话语和日常的带着泥土味道的语言,就是说,先要“预热”一下地理民间用语,入乡随俗。然后不急不徐,怀揣《山乡巨变》情节,循着清澈溪水,缓缓、慢慢,逆流而行,向着清溪之源,向着民间“现场”,向着他曾经走出山乡、回到山乡山口那边——去看看这条流淌了无数年月的清溪之源,到底是什么样子?当然,那不是终点,而是山乡的精神起点。
在东临志溪河,南靠资江水,地处会龙山与云雾山之间,毗邻益阳市高铁新城核心区的清溪村,审美视域是完全敞开的,一览无余的。由南向北,沿途溪水抬高,但总体是在一个地平线上,肉眼看不出沿岸的路是斜陡的。且水流是急缓的。则可证明:这是一条有着微小坡度的路。
清溪河畔,我听见了历史与现实的交谈——
历史:周立波先生就是从这条溪河趟水出去的,又是从这条溪河趟水回来的。
现实:溪河近在咫尺,清澈可饮。他的作品的生命理想与我们也是近距离的。
历史:与你发现的益阳人的精神也是相契合的。
现实:小说的内容是真实的时代写照,让我想起了人类的美好本质。
山坡的树木传来了飘忽的鸣唱。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不仅呈现于当时,亦可能是永恒。改变了的,终究是那些陈腐的东西。神性以另外的一种方式、方法,启引灵魂。周立波的小说,在启引众生向着梦想行进。一直以来,还有许多我想知道的,有关历史的、现实的“人类学”内容。我在等待某件事物得到的阐释,但无法蠡测“人类大乡村”理想的要义。
在清溪村,我似乎找到了答案。每一位农人的心里,都有一盏阅读的灯。他们阅读周立波的小说,阅读贤良和对山乡的情怀,阅读他寄望的屋舍俨然、田畴齐整的桃花源般的村庄。虽然是冬寒,亦无比美丽:天地明亮,植物与植物,吸附了光的能量,有着熠熠神韵。空气里有花草和树脂的清香。风,几近于无。地表上升起的湿度,让泥土里的草木更加鲜润。水与水,岸与岸,坡与坡,模糊了距离感。在村子里的农居宅院,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一小部分视野,大世界之外,自成了一个微小的天地。
“八斗泉古井”在卜雪斌家与另一个农户家的中间位置,边上即是村路。多少年,多少代,清溪村高码头村组,从几户人家到三十余户人家,吃的喝的,煮茶烧饭,用的就是这座井水。井水是地下泉水,常年不枯,清澈、剔透,甘冽、绵甜。井口宽大,也无辘轳打水,下台阶,抛桶舀水,或拎或担,倒入自家水缸。园子不用它来浇灌,溪沟里的水充足。八斗泉,只负责润养人的胃口。八斗泉,是井的称谓,似是以水的容量而得名。但又却不是,而是一个喻象之语。在我见到此井之前,均属误判的词汇。
清溪两岸,也是从资江到安化、再到贵州的一条茶马古道之驿站。八斗泉古井,北临清溪河,南依高码头村组,滋育了本土民生,也为来来往往打尖或驻足的商客,舀一斛子水,冲泡擂茶,或蒸上一甑子香喷喷的米饭。临走时,再给骡马饮足了水,让商客带上一皮斛子泉水,路上备用。
何谓“八斗泉”?标牌上有这样的注解——
“1801年,陶澍赴京赶考,遇见一眼清泉,观泉而品,品泉而听,听泉而问,问泉而悟:万年潜流涌动,一朝穿地而出,汩汩清泉人世,灼灼真情润心。隐为水,赴前程;显为泉,展风华。源泉之道,大任之者,能润万物,可兴兆民。陶澍开悟,文思泉涌,神韵飞扬,来年高中进士。以经世致用之学,为湘军领袖之师,成近代湖南人才之源。官至一品,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一。”
“1955年,周立波回家乡,心向一汪清泉。那是清甜的乡情,涤荡着灵魂,滋润着生命。人民的儿子,心里有人民,肩头有责任,笔下有乾坤,人民作家如鱼得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立波于时代奔流中,挥写出《山乡巨变》……”
一口井,记载了19世纪和20世纪湖湘大地两位重要人物。一位“出去”,一位“回来”。时间的跨度,相隔了一个半世纪。其间,演绎了多少故事,谁也无法说清楚。但是,老井知道。老井知道历史进程的深浅。他们,或是溪边漫步,或是急掠掠地投奔哪里。各式各样的风潮,汇入了天空、路口,之后迎接他们的,便是波诡云谲,风雨兼程。
不管时光有多么短暂,或者多么漫长。历史终究是属于整个人类的。更属于人类精神之所在,属于世界之所在。当然也属于可视的、眼前的、未来的所在。重要的是,我们如何来表述?一代贤人的精神光泽,造就了山乡的品格和现实的梦想。对周立波先生而言,我们或可由特定地区和时代特点,来推知他作品里的每一样东西。我曾尝试着去阅读这位作家其人其作的成色,周立波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他的作品里应该会有更多的人类理想主义色彩。在周立波先生的作品里,我读到的和看到的“山乡”民众最为切身的生活理想,也看到了他们在“奔生活”的情境中,那些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本身的姿态。我所企图找寻的历史性或地理性的问题愈发困难了。因为有着共同性,因为有着超越时代的构想。他本可以不回来,但他还是回到了故乡,他选择了用自己的亲历,记录中国乡土社会的历史进程。
清溪南岸,有“懒夹条”做的栅栏,当地人,把木槿花叫“懒夹条”。从北方来的我,当然不知道木槿花还有这么一个民间植物名字。卜雪斌一字一句订正这个植物的名词。真是新鲜的植物语词。如果在清溪,我说出书面用语,或反而会令人感到陌生。但仅仅一句“懒夹条”称谓,“民间感”一下子出来了,益阳人的身份认同也一下子就有了。“懒夹条”无刺,且易塑形塑状,编成正方形或菱形的栅栏。防家禽和小狗随意下到沟渠便溺,也拦阻学步的孩子,防其滑到水里发生危险。我们在溪边漫步时,遇到了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在与狗儿玩耍,卜雪斌知道这两个孩子是谁家的,让孩子不要到溪岸玩,雪冰还未化掉,滑落水里,很危险。孩子听从规劝,抱起两只小狗儿上岸跑回了家。卜雪斌小时候,也是被父母和村里的大人这样看护的,他的一双儿女也是被他这般看护的。这是乡愁的一部分,生活本态的一个小细节。农人到北岸种菜,隔不远,即有一座小小的木板吊桥。我试着走在积满了厚雪的吊桥,晃晃悠悠的。吊桥是用两根钢丝筋绳回尼龙护栏绳构成的,结实、耐压。挑着担子,或赶牛、猪,皆可承载其重,而不会垮塌。
每年端午前后,当荷花盛开、蒲苇茂密之时,沿溪的杨梅树则缀满了果子。“那叫一个好看呐。”前来拍照打卡的年轻人多多,前来拍结婚照的情侣多多。现在,大寒时节的一场大雪降了下来,将许多果子压掉了,落在了地上或溪水里,空气中弥漫着酸甜的味道。杨梅随摘随吃,或用于泡杨梅酒,那种如同玛瑙和琥珀的小网球儿,可以一直在酒里发酵其香。现在,还无法看见杨梅果儿,看到的,是金钱桔和跌落在地上的黄金柚子。拂去叶子上的雪,小小的桔子,露了出来。摘一两枚经过了霜雪冰冻的小桔子品尝,酸味不大,甜美如饴。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土地庙,村子里的老辈人去世,后辈要在庙里供奉两碗面条和两枚荷包蛋,挂上老人的衣服,扣子对着土地庙,然后燃香,预示子孙兴旺。益阳地域的土地崇拜是颇为流行的民间信仰:“地方上习惯于每年春秋两社日及新谷登场时,用鸡豚祭祀。也有举办‘庙会’的,合伙上演木偶戏或皮影戏,酬谢‘土地’对农业生产的保佑。”诗人玄古这样解释说。
对岸山根处,有一户人家,屋前一条麻石路。我问,一户人家也通路?又想,这是一种亲民姿态。在清溪村的山坡和溪边,这种路,都可以看到。是的,在清溪村,家家通路,户户通达。即便山旮旯里有一户两户人家,也会铺上麻石路。目光越过对岸菜地和沟渠,测量了一下距离,有五百米远。那座房子是在老宅地基上新翻修的,近处的红豆杉树,与高大的香樟树簇拥着,羽型的或椭网形的树叶,似大大小小的翅膀,在镜头里,飞去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