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意生长录
作者: 而己空 地
那么多空地荒芜,未被开垦;那么多空地繁盛,生长着一切。你是否拥有一块空地,用来安身立命?
寻找吧?寻找!或许你一诞生,就是一块空地,从匍匐到站立,在人间行走,空地慢慢变大,辽阔又孤独。
这尘世太过拥挤,唯你空着。
这尘世太过松散,一碰就碎。
属于我们的空地逐渐狭窄,就要被生灵占尽。属于我们的,不都属于我们。所以,关于爱,我们野蛮着,并且要继续野蛮;我们放肆着,还要继续放肆。用尽土地上的所有来爱我吧,包括一枝玫瑰,一串露水,爱我从前的干涸,爱我未来的纯粹。而现在,请爱我租借的几十平米小屋,在这里,温暖触手可及。
洁白海岸边,我们是两双相依的白鞋子。
破 土
我们常常醉后不知身外事。从鞋洞的淤泥里冒出新芽,见过土下植物根须王国,直通地底沉默的暗流。
我们愿意被重重的山影遮挡,愿意被清澈的水流濯洗,却不愿面对落日下的广场。
百年之后,人们说的百年之好,是不舍昼夜舞蹈的一群老精灵。
年轻的异乡人,不再忌惮相似的山水,造一座西方城堡,构一副枯藤老树。
机器轰鸣,红枫树下打卡,我们留在岩湾坎坝的行迹,成为风景;我们弥足珍贵的爱情,成为佳话。
两朵小花,刚刚破土。
结 缘
空地干渴,便不再空着。河岸的裂口,是阳光的双足走过的证据。我们迫切需要水,像迫切需要彼此,有足够的土地做温床。水,来自天空或山谷。所有胜利或败下阵的事物,从我们周围躲过。我们遥望对方,共饮一江水。
我们期待着安静的日子。那时,我们不谈柴米,只聊理想和歌。饮水要思源。白云与你共浴,羊群从水面飘过,在你面前,平静代替所有的抵御。我渴着,永不满足地渴着,所以,我满着,如酒杯,就要溢出两条银河。
我也幻想过在某个清晨,化成一只麋鹿,饮你眼眸深处滚烫的露珠。青苹果,涩葡萄,是那日晚风将我们叶上火星扑灭后尝过的滋味。
盼 阳
阴雨成常态,我们之间的向日葵,委屈,而又不大喊大叫。浓雾中,我曾迷失于一本书。冲动不可言说,我可以大声喊你,但你更喜欢我在你窗前唤你:向阳。
冰冷让绿色憔悴,火焰更富有价值,故而,我偶尔很通透。模仿爱是一种本能,忠诚极易爆炸,我深知你的危险,因而我故作冷态,你从何而知:登高,是我低入尘埃的自卑?智慧之下,隐藏着我不敢冒进的灵魂。
一堵厚重的篱笆墙,在我们之间,阴雨是常态。逼仄小巷里,你的裤管未曾风干。
多年后,你喜欢在人潮人海,喋喋不休:盼雨,盼雨。
常 青
想起,有什么用?所有想起的,都是曾经遗忘的。
倒不如枯萎,倒不如常青。做一棵伪装的树,叶子是一面障目的古老镜子,打破镜子的,往往是不经意摔落的雨滴。
像那时在李子树下,努力笑着的你我,青春遭遇大暑,嘴角残留的,是一座被野火燎过的冰峰。
夏日绵长,我以为我们能永葆青春。
逝者如斯夫?我们维持着三餐四季的热度,把报纸当成桌布,报纸上印着我们没有韵脚的诗。数着早起的日子,买菜,打开四叶窗,等风带着阳光进来,我们就依偎着,看余晖弥漫出去。
夜来了,我们还没有将白昼爱完。
但亲爱的叶子,常青吧!别追随地上的影子,别让树丢掉风中闪烁的鳞。我说树会飞,你信吗?
亲爱的你,常笑吧!微笑是救命的火种,尽管雷声轰动,我们还可以继续爱夜。
昏 生
待我再长大一点,就带你去远行。可是,灯光将人群分出长短。
我们要是荆棘,该多好,可以不怕刺。黄连是其中的一种,那么苦,我来当吧。你那么甜,应是露莓。我们没有刺,该多好,就可以不怕孤独,分享彼此的苦与甜。
忽然之间,你我似乎离得很远,又好像仅隔几座村庄,我打着火把来到你家门前,狗叫得厉害,你拿出在枕头底下藏了许久的电筒,四下照照,却没发现我的踪影。
有时,我也会在半夜醒来,一个人独坐。夜,有你一般的宁静,所以,我不怕黑。黑暗,使人清醒。
第二日的世界,自然温暖和光明。我们本是庄稼地里被遗弃的秸秆,倾倒时,朝着同一个方向,那绝不是因为风的缘故。
兽 鸣
是不甘呀,不甘生活充斥繁琐,仍潜伏虎狼之心,在集贸市场砍价、买菜,看假人守护芋花,你深知我腹中引擎,而启动的钥匙早已丢失。
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家。找到后,享受它带来的安稳。
长久的静谧会让人如同陷入沼泽般危险,不可自拔,爱也不可自救,压抑的情绪是水草,疯长时潮汐正盛。你俯下身子,照镜,捧水,打捞我似深非浅的忧郁。
哄我安睡吧,明朝,窗外又光明。
断 露
没有朝露的日子,梦中的两眼泉流不断涌动,醒来后,枕头上都是潮水退去的伤痕。
人前,我们紧掩理想;人后,不过是两处浅滩。
经年累月的干旱,使空气停滞,微尘里有枯萎,偶尔又有莲花绽放。
我们在等待什么呢?
肉体屈服于感官,灵魂忠诚于信仰。
你的信仰是两口之家,三餐四季,平淡而真实。
现在,我的信仰,仅是你。
逢 洪
在春天想起洪水的事,绿色便从你体内流失。离开原乡后的世界,人潮汹涌,我们拼命把彼此当作浮木,在广而深的海中浮沉,遇见曾被祖父赖以生存的小岛,土地却不断缩小,变成一张床,或一艘船。我们蜷缩着拥抱。海燕低飞,来来回回,以为我们是可以歇息的礁石,而不知我们向前行进,同样是在寻找一块可以让我们搁浅的暗礁。
我们到达海的中心。
是时,洪水平静,一种汹涌遇上更大的汹涌。
水,有我一半的阴影,你属于我另一半的光明。海没过山头,便没过了太阳的灵魂,庆幸,你没过我,太阳便陷入了海的无垠。
地平线上,太多相依为命的芦苇,被昼夜平分。地平线上,这一世,我们都在夺走。
荻 白
经历了太多离别。荻花真白啊!
荻花是我们的名字,很轻,风一吹,就四下飘散。芦花在自己的草垛下雪,年轻时用锋利的叶保护自己,老了对野火畏惧又期待,畏惧毁灭成尘,期待更替重生。
荻花,白茫茫的一片。你说你更喜欢黑,更喜欢不动声色的黯淡。
荻花真美啊,在所有事物衰败的季节,荻花抬着头,摇摇晃晃,有接近重生的美。你漫山遍野去摘折,说要用来当扫帚,扫除从前漂洋过海去爱的心情。
我不得不感谢,荻花凋落后,百花在一夜齐放,百草丰盈。
石 寂
我们之间,有一块巨大的石头阻隔。山河寂寂,石头寂寂。记得我们一起去河边捡石子,玩童年的游戏,你要我按照这个标准去找:“要有一定的棱角,又不会硌人。”又说这样的石子河里最多,是流水带走了它们的脾气。是啊,我点点头,想起了投河的人,他们从前也是一颗满身棱角的石子,后来纵身一跃,河水叮咚,石子体内,从此有了潺潺声响。
自始至终,我们都在岸上,没能找到第二颗相似的石子。
慢慢地,我们之间,有了巨大的石头阻隔。石头沉默着,风吹日晒,石头不消不减,我们不明不白。
然而,石头是透明的,是无形的,是不存在的,我们才是那两个,不肯屈服于流水的石头。
灯 望
童年的油灯不仅代表希望,更像是神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凝聚力,让一家人为之靠拢,它散发出光芒,独自撑起瓦房的湿沉。风从柴门的漏缝进来,它微微颤动,一家人的身影,也微微颤动。
少年的电灯充满太多期许,乡下电压不稳,又时常风雨大作,停电是常态,等电是煎熬,而来电时的大喊大叫,充满着最单纯可爱的欣喜。由于瓦数的限制,电灯光,就像夏日的余晖,昏黄,暖人心。
白炽灯冷静且冷漠,配合雪白的墙壁,亮得刺眼。随着黑夜被逐渐驱逐,各色彩灯更令人眼花缭乱,于是,我爱上了灯笼。
不只爱它的朦胧,更爱它的婉约,爱它厚重而不深沉的历史,爱它优雅端庄的姿态。但是,亲爱的,听我讲完关于灯的故事,你要知道:爱灯笼,是因为爱你;你爱,我便爱这个世界。
复 雨
大雨复来时,我未在人群之中,众生匆忙,唯你在童年的泥坑处踩水,水花四溅,儿时的欢乐不在,再没人管你我。我,管你。
我管你淋雨的冲动,管你没伞的归程,管你发热后额头的温度,可那时,我比你更热。于是,大雨滂沱,像是一场洗礼,冲走我对世界的厌倦,换之以清醒,放下漂泊,走出他乡。大雨困住行人,困不住回家的脚步。太阳已经走远,我流连于因你泛滥的河。
后来,雨小了,只够将头发变白,你回去要拍拍衣袖,将洗净的手指烘干,我会伺机而动。长夜莫听雨敲窗,翻身而对,用我积攒的热,暖你内部隐隐作痛的时光。
天要放晴,我要娶你。
夜 久
第一百次写到夜。长夜无期。不是每个晚上都是良夜。你试着温柔地走进它,带着我胸膛仅有的温存,去接受铺天盖地的静谧。我看见你眼中的蓝色火焰,熄灭,又重燃。
你曾在长着铜锈的镜子里寻找亮,偌大的村子不见一盏灯,习惯了摸黑走路,拒绝屋顶的星光,前途或许有萤火虫,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我送你可好?话到嘴边,且慢。
且慢,姑娘。带上一把竹片,带上我前半夜的闲话,后半夜的睡眠。再不济,带上我;我眼中也有火焰,前途尽管未卜,无问西东。
扰 风
东风撩人,惹人自扰。我在起风时遇见你,一树月光被吹皱,湖面的镜子变得柔软,灯色中,酒波漾动,更远处,钟音层层,送走负重的长途马车。
欲止念,风不静,阵阵聒噪。再举笔,又投箸,起坐不安。
风,不能再刮了。再刮,你面颊的桃花就要开了。再刮,我胸间的如玉就要碎了。
常规,属于更辽阔的区域。我们在方寸之间,分寸不乱。
烟 晓
我们有真实的幸福,也有平淡的欢娱。这个年纪,堆积着激情过后的落寞,偏头痛,象征生活其中的一种偏执。不像炊烟偏向潮湿,袅袅升起,是庄稼人的脉搏,也是我们下山的讯号。
欲雪未雪的日子,最适宜等待。我们呼吸,像一场雾气表演,冷落到烟雨中,一定会压到某个男人的肩上。只怪我们搭建的小家不稳,而炊烟是支撑屋顶的大手,是早行和晚归时你为我点起的照明之火。
连接真实与虚无的,是虚无本身。烟,常常扭曲着身子,在大雾中,似一团水墨。淡开即是飘散。烟——开出花朵,无可捉摸的未来之花,被一阵风吹乱,不见踪迹,黄昏总爱烟雨、秸秆和柴。我们总爱彼此,未来如烟,散去,或重聚。
归 途
年少不知归途,一人一马,驱羊赶牛,黄昏用它的昏黄送别,黑夜以它的夜黑相迎,归途不过是迈进高高门槛前,母亲唤儿的心。
年长不说归途,一人一车,长漂久泊,走过人海的潮汐,身若雪絮,未出山河外。烟若城门的怅然,历经辗转,不得锦衣,归途几何?
年老不谈归途,一人一椅,独坐幽亭,茶满潮退,风吹霜鬓,晨昏盼归。
归途,是一条曲线,我们永远在归途中相交,亦在归途中逃离。霏霏雨雪,或鸡鸣桑树,终被祖辈的劣根拉扯,深陷尘网,或田园深陷。
夜夜深更,烛火残灯,你成为我披荆斩棘的归途,我的故事将冷,你归,还是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