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米丽菜园
作者: 柳笛柳笛,本名张孝军,河南杞县人。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佛山文艺》等。
1
披上外套,车钥匙拿在手里,手机装进裤兜。李旭东要走了,又转过身,问魏老头,大哥,你跟嫂子有心事,我本来不想问,看你跟嫂子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想问问,你们跟我说说,哪怕我帮不上忙,心里也有了底。李旭东见老魏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干脆又坐回塑料椅子上。
老婆子在不远处的茄子地里浇水,见李旭东又坐下来,魏老头站在李旭东面前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就知道咋回事了。平时李旭东跟魏老头老婆子哥长嫂短的,跟一家人差不多。虽说月月从李旭东那儿拿工资,是老板跟雇工的关系,快十年的交情了,处得不像一家人也像远亲近邻了。想了想,老婆子关了水管,跨过几畦茄子,朝魏老头和李旭东走过来。
嫂子过来了,叫嫂子说吧。李旭东拖过一把塑料椅子,推到魏老头腿边。老婆子自己拖了把椅子坐下来。平时两口子干活挺累的,歇着的工夫也跟李旭东这样坐着聊天。有时候李旭东玩手机玩得没电了无聊了,也会到小木头屋子里给手机充上电或者放下手机,对正在干活的魏老头老婆子喊,哥,嫂子,过来歇会儿吧。通常是魏老头陪着李旭东抽烟说话,魏老头特别忙时候,老婆子陪李旭东说闲话。现在,菜园里的三个人聚在一起,却没了话。
也没啥事,旭东你忙你的吧,有事了会给你说。老婆子说。
李旭东没有顺着老婆子的话往下说,递给魏老头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给魏老头点上了,把打开包的硬中华撂给魏老头。烟升腾起来,有点像做晚饭时的炊烟。魏老头和老婆子才来那一两年,像菜园这样靠铁道边的地方还能看见炊烟。现在到处都在禁止烧煤烧秸秆,农村都看不见炊烟了,何况省城,连打烧饼的烤鸭子的都换成燃气跟电烤箱了。
真没啥事。一支烟快抽完,魏老头瞅瞅老婆子,见老婆子看了自己一眼,才转向李旭东,说,这几天天伦打电话,说要到菜园里来看看,谁知道呢,也可能光说说不过来,他能有啥正事。魏老头说完又去看老婆子,好像只有老婆子才能确定天伦到底来不来。
儿子来了,不挺好吗?天伦还没来过吧,来看看,他也放心了,到时候给我打个电话,定个好点的酒店,叫上我老婆,咱们好好吃一顿。
可能是听到李旭东把媳妇也叫过来陪着吃饭,老婆子急了,说,不用麻烦,天伦就是个没尾巴的兔子,哪儿都乱跑,嘴上说说,哪能真过来呢,真过来了,别说你不能招待他,我跟你大哥也不管他,随他的便。
李旭东笑笑说,哪能不请天伦吃个饭呢,嫂子,那是你们的儿子,你跟大哥在我这儿十来年了,天伦也算把大哥嫂子托付给我了,我得谢谢天伦。
听你嫂子的,千万别理他。
我听出话音了,天伦八成惹啥麻烦了,还是又想要点钱了,以前他要钱也没过来要啊,是不是有啥难事了,你们该开口只管开口。
魏老头猛吸了几口烟,像猛踩了几下汽车油门。老婆子转过头,看那几畦刚浇过水的茄子。
大哥嫂子,其实我早就说过你们,不能太惯天伦了,三十多的人了,还能惯到啥时候。李旭东说完,又想了想,说,只能这样了,天伦找过来,你们也不能不见他,是亲儿子,怎么能不见呢!该见只管见,真有难处只管联系我。
2
魏老头老婆子一直愁眉不展。天伦这回是来要钱的,要五万。魏老头老婆子一个月才三千块钱,两人一年也就七万块钱。虽说青菜瓜果吃现成的,米面粮油得自己买,总不能啥都用人家李旭东的吧。而且隔三两个月还得给天伦万儿八千的。孙子孙女上学了,天伦跟媳妇彩云做点小生意什么的,都会跟魏老头老婆子伸手要。人家的小生意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天伦跟彩云的小生意不但滚不大,还一边滚一边融化,把魏老头老婆子给的本钱融化成水了,渗到地下去了,又让太阳蒸发到天上去了。
天伦要五万块钱不是做小生意,是要换车。前两年天伦买了辆科鲁兹,十万块钱左右吧,放在老家葛店村也算不错了。没想到开了两年又要换,换成高档点的汉兰达。魏老头问过李旭东,一辆汉兰达能买好几辆科鲁兹。老婆子说这哪是换车啊,是想把咱的老骨头挤得骨髓腔子里也不剩一滴油啊,天伦哪有这样狠,哪有这样的脑子,又是那败家精的主意,早知道这样,那时候还不如不请葛根,让她……
老婆子话没说完,被魏老头瞪了一眼,把下半截话咽回去了。关键时候,老婆子总说那句话,有回魏老头呛老婆子,谁叫去请葛根的,还不是你,狗皮袜子反正都是你!
现在村委会人选也讲究年轻化知识化,但魏老头老家葛店村情况有点复杂:年轻人试了好几拨,都玩不转,不得不让老村支书葛根顶着。其实村委会的工作也不像以前了,主要是扶贫政策落实,还要网上公示,杂七杂八的,葛根应付不了,早就想撂了挑子天天喝小酒。但葛店村好多事离了葛根就是没人解决得了,要不老婆子咋会想起来让魏老头请葛根呢。
那回也不知道因为啥,好像开始是因为彩云跟天伦生气,回娘家住了几天,彩云从娘家回来,事情好像过去了。只隔了一个晚上,天伦跳起来,原来彩云拿了家里四千块钱割了双眼皮,一下子把天伦惹毛了。天伦在院子里大叫大闹,非让彩云滚回娘家去,两个孩子的人了,脸跟树皮差不多了,花几千块钱割个双眼皮,夜里睡觉跟半睁着眼差不多,能把人吓死,往后咋再睡一张床上,赶快离婚,还能多活几年。
吵闹了一天,天伦不依不饶的,非得跟彩云离婚。魏老头老婆子对天伦又骂又打又劝又哄。天伦水泼不进油泼不进。老婆子把魏老头往院门外推,对魏老头说,快去叫葛根,葛根要劝不下来,谁也劝不下来了。
邻居们见葛根背着手往天伦家走,都跟着来看热闹。平时能出门打工的都出门打工去了,村子里没什么人,要不是天伦跟媳妇闹离婚引来看热闹的人群,还真不知道村里还有这么多闲人。人越多,葛根的架子端得越足,挺胸昂头的,迈着匀称的外八字步,进了天伦家的院子,瞅也不瞅天伦两口子,问了句,要离婚,都想好了吗?
彩云不出声,老婆子心想你葛根问的这叫什么话,正想跟葛根说几句话,却见魏老头冲着自己使了个眼色,赶紧把想说的话收回去。
天伦说想好了,她弄成这个样子,我可不想受一辈子惊吓。
我不听你离婚的原因。葛根冲天伦伸出手,打断天伦的话,继续说: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吗,都有绕不过去的原因。但是,我先给你说说村子里的情况,你们四组三十郎当岁没娶上媳妇的小伙子是二十六个,你可以扳着指头数数。咱们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七个组,三十郎当岁还没谈上对象的小伙子共有一百九十三个,这些小伙子的条件比你好的也不少。你仔细想想,奔四十岁了,还有两个孩子,要是觉得离了婚还能找个大姑娘,找个比彩云还好的小媳妇,那你马上揣着户口本结婚证去镇上办离婚手续吧。
葛根这么一说,不但天伦愣了,魏老头老婆子也愣了。
葛根还不看任何人,低头看自己脚下,边说边点着头,好像不停地给自己两只脚鞠躬:三十郎当岁这茬男孩子太多,当年计划生育正紧张,怀了孕偷偷去照B超,男孩子生下来,女孩子流下来,男孩女孩比例严重失调。都看看,咱们村的女孩子有几个在家的,考上大学的不用说,留在城里不回来了。考不上大学的呢,出去打个工,也想办法在城里谈个对象买房安家。自己家里的雀儿还往外飞,还指望别人家里的雀儿飞到咱葛店村吗?三十郎当岁的男孩子找不上对象,不是条件不好,人才不好,是因为农村就没那么大的女孩。说到没那么大的女孩时,葛根猛提高了声音,像大会发言进行到最后几句话的口号,不知道哪个看热闹的带头鼓起掌来。
葛根仍不看鼓掌的人,低头思索了下,自问自答:家里有该找对象的男孩子该怎么办?只有出门打工。出门打工不是为了挣钱,只要出门,就有机会认识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在村子里等人说媒是不行的,近三年咱们村结婚的年轻人都是在外打工谈好的。所以,不上大学的男孩子的爹娘不要含糊,不要舍不得,一定要把孩子送出家门,哪怕挣的钱不够孩子自己花,爹娘掏腰包贴补给孩子点,也不能叫孩子在家里等成个小光棍!我们的方向是五湖四海,我们的目标是领回女孩!葛根又一次提高嗓音激情飞扬。又有几个看热闹的鼓起掌来。
魏老头老婆子傻了眼,感觉葛根不是在劝架,像是开现场大会。
吵着闹着要离婚的天伦也专注地听葛根高一嗓低一嗓的,好像眼前的一切都跟自己没了关系。
葛根也不再理会魏老头老婆子,也不再管天伦彩云两口子,仍背着手昂首挺胸走出院子,还边走边说出几句顺口溜来:计划生育三十年,增加光棍三千万,以前家有男子汉,现在女子翻了天,翻了天呀翻了天!
3
天伦再不提离婚的事儿,彩云却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彩云跟天伦磨嘴吵架不让魏老头老婆子知道。天伦不提离婚的事儿以后,彩云在魏老头老婆子面前找天伦的茬,不管什么事儿还都能找到借口:天伦不管孩子出去打牌了,自己回娘家天伦买东西不积极了,夜里故意横在床上不留别人睡的地方了。
彩云不停地唠叨,魏老头再也忍不下去,站起身出了院子,往大街上溜达去了。心里有事儿,还能往哪儿逛呢。魏老头心里明白,儿媳这是鸡蛋里头挑骨头,没理也得找出三分理来。最难受的是谁,当然是儿子天伦,变成风箱里头的老鼠,两头受气。
慢慢地,彩云开始指桑骂槐。天伦也不敢出声,原来闹离婚的劲头儿跑得无影无踪。老婆子说,葛根劝架用力用猛了,长了彩云的气势,天伦变成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在彩云跟前蔫了。魏老头瞪了老婆子,说,你不说出来,别人也不是瞎子。老婆子不服气说,葛根说的男孩子多女孩子少,那些孩子是多大年龄,彩云多大年龄,生了两个孩子了,还真把自己当成二十岁的大姑娘了。魏老头长长叹口气,半支烟工夫才说,看看咱门口大强媳妇跟王刚媳妇吧。
这几年镇子上建了好多厂,铝型材厂、门窗厂、化工厂。说是从广东那边搬过来的,那边开工厂成本太高,最主要的是工人工资太高,用的工人还都是内地人。老板们脑袋开了窍,把厂迁到内地,就地招工,也不用花钱建工人宿舍了,工资也不用开那么高了。几个厂像商量好了,都是两班倒,工资也都差不多。附近几个村的年轻劳动力工装一穿,成了厂里工人。
大强媳妇进了铝型材厂,年龄比彩云小三四岁,生了两个闺女。大强也很喜欢,现在闺女金贵哩。大强媳妇虽然生了两个孩子,身材却不走样,细细高高的像棵小树苗,还念过高中,头脑灵活。在铝型材厂干了几个月,被安排到调度室了。调度室到底干什么,村里人也说不清,反正不是车间里的普通工人了,算是坐办公室了。在铝型材厂上班的村里人有点眼红。想想,厂是外地人的厂,都是家族企业,怎么能叫本地人坐办公室!
媳妇能干,大强自然高兴,不过没多长时间就变成了苦瓜脸。因为媳妇跟厂老板不干净的闲话在村里传开了。闲话能传到大强耳朵里,应该是满村子风雨了。这样的事情得讲证据,好像说屋子里有一只苍蝇,光说不行,得看到那只苍蝇趴在了墙上,趴在了人身上,最起码得从人脸前飞过,而且飞得不能太快,得叫人看清了飞着的活物确实是只苍蝇。
村子里的人喜欢这样的话题,闲话传的速度比打喷嚏打出的飞沫还快。受不了的人是大强,哪个男人受得了顶着大绿帽子在人前晃悠。以前大强好打牌,后来叫打牌就叫不出门了。有人说现在大强比咱有钱了,根本不用打牌挣零花钱了。
按老脑筋,大强应该找本家的兄弟们帮忙,家丑不外扬嘛。但大强找的几个人村里人都不认识,说不清是外村的牌友还是念书时的同学。应该说事情也不容易,大强又不是铝型材厂的工人,混进厂里也不一定能发现点啥,可偏偏叫大强发现了点情况。大晚上的,老板的车从外面回来,进了停车场。车停稳,车里的灯亮一下,大强看见车里坐着自己媳妇,但是没有从车上下来。老板的车熄了灯熄了火,车身晃动起来。大强带着几个人围了上去,有人用手电往车里照,大强用手机拍下了照片。
还好只是拳打脚踢,没带凶器,也没往关键部位打。老板也不再往深里追究,也没把大强一拨人拘进去。但派出所民警把老板该说的话说出来了:婚外情也是家庭问题,通过正当途径解决,日子能过下去就过下去,不能过下去就离婚,法律也会分对错方。但打人是违法的,谁都没有权力打人,把人打伤了就不是拘留不拘留的事,是要判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