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
作者: 张锋对于我,故乡永远是一本既清晰又遥远,既朴实又神奇,既感人又迷人的风情画集。这本画集,无疑应该专门留下一页,为她——桂子,我家门旁邻居的一个姑娘。
想起故乡,桂子就会开朗地笑着走到我的面前:轻盈而有力的步伐,苗条而结实的身体,皮肤红润中略透出一丝黑亮,一笑,露出一口细密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两只酒窝里似乎盛不下快乐,健康,纯洁,一身青春气息。这约莫是四十年前的桂子留给我的印象了。那时,我还在老家的一所小学读书,十足的一个毛头娃娃。其时,桂子也刚二十出头。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桂子的父亲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瘦老头儿,我们称他“二舅爹”,嗜赌如命,好吃好喝。生产队里给他家的一点救济粮款,不是被他当作赌本输光,便是被他变作酒菜一顿吃光,以至于这么多年以来,他们一大家七八口人一直挤在两间矮小的茅草房里过日子。至今我还记得,经常是在晌午的时候,桂子的父亲会从我家门前经过,右手拎着一只酒壶,左手提着一小袋炒花生,我们就知道他要回家喝酒了,这顿酒,往往能从中午喝到下傍晚,这时你去他家,大多都会看到他还坐在酒桌上,满身酒气,眼睛通红,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桂子的母亲因为生活问题常与丈夫吵嘴打架,是真吵真打,常以桂子的母亲鼻青脸肿而告终。对于桂子父亲这种过一天了一日,每天醉生梦死的状态,生产队的社员们背后嘀咕过,生产队长也当面批评过,可是没用,他似乎已经麻木了。不过话说回来,桂子的父亲也有为人称道之处。他是生产队“看青”的,多年以来,远离庄台的庄稼地、小树林、小鱼塘等,一直都是交给他看护的。你还别说,他对集体的事情还是很负责任的,胆子也大,黑咕隆咚的夜里,他不会偷懒,一定会按时按点到自己的“领地”巡视一番,累了便在野外随便找个地方哪怕是个坟头躺上一宿。
桂子是家中的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三个妹妹,顶小的是个弟弟。父亲似乎并不看重“五朵金花”,唯有那个能给他家续香火的儿子才是他的心肝宝贝,一生下来就为其蓄发编辫子,一直长到十二岁才剪去辫子,恢复了男孩子的形象。据说这样容易养得活。全庄的人都知道,这个小老巴弟弟,是桂子家的“小娇宝”,父母亲几乎把所有的宠爱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因为穷,“五朵金花”不仅没钱上学,还要轮流负责送弟弟上学,替他挎书包,背他过桥,把弟弟送到学校门口,她们只能望而止步。至于上学这件事,对于她们,只能是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海市蜃楼了。
桂子出生于这样的家庭,注定了要受许多的辛劳和委屈。对父母,不管他们在常人的心目中是如何的卑微和猥琐,毕竟有养育之恩,总得尽儿女的一份孝心吧;对弟弟,不管父母对他是如何袒护而他也越发娇宠放纵,毕竟姐弟情深,总得关心他爱护他吧;还有忙不完的家务活和生产劳动,洗衣,扫地,挑水,烧饭,刷碗,扒河,种田,打场……毕竟一大家人要过日子,总得有人去打拼吧……桂子和她的几个姐妹们,青春似乎就是这样被平淡而沉重的日子一点点地消磨掉的。特别是在父亲因为烟酒过度,不到五十岁就病故,姐姐也为了给家里换点口粮而忍泪“出门”(结婚)后,生活的重担,更多地压在了桂子的肩上。听说,有时候,为了母亲,也为了弟弟和妹妹们,她毅然放下做姑娘的尊严,偷偷地跑到外面很远的地方去讨饭。因为越远的地方越不容易碰见熟人,哪怕累得已经迈不开腿了,也咬牙坚持,只是为了让家里人能多吃一口饭。而她自己,却经常在背地里吃野菜充饥,有时饿得头昏眼花,也默默忍受,从来不肯跟别人说。
物质贫困,精神也贫困,这是那个时代的两大特色。那时在农村,文化生活真是少得可怜。一年看几场电影、偶尔看一回淮海戏,这大概就是那个时代我们能够享受到的主要精神食粮了。我记得,有时为了看一部电影,当然都是露天的,往往要步行十几里路,还常常会跑空腿。看来看去老是那么几部片子,《渡江侦察记》《难忘的战斗》《白毛女》《春苗》《杜鹃山》……不过总觉得久看不厌。只要一两个月能看到一部电影,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最少都要兴奋一个星期。在看电影的行列里,桂子从来都是不会缺席的,她太累了,太需要释放自己了。于是,在去看电影的路上,你总能听到桂子爽朗的笑声,一串又一串,那么开心,那么响亮,传得很远;面对电影大幕,桂子看得是那么投入,那么动情,时而欢笑,时而流泪,似乎已经忘记了眼前的现实生活。在回来的路上,很久很久,桂子还没有从电影故事中走出来,一路沉思不语,仿佛触动了什么心思。
尽管生活贫困而艰辛,可是桂子并没有被压垮,亏了她是个乐天派。她似乎不知忧虑,或者说,她哪怕在家里累得喘不过气来,但一出家门,心情马上好转,跟大家说说笑笑。那灿烂的笑脸,现在想来,有点类似于当年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倪萍。大家都喜欢跟她在一起,一方面是她的个性好,一方面还在于她特能吃苦,在集体劳动中不知道偷奸躲懒,一个人能顶一个半劳力,好像力气老也使不完似的。能干活,也就特别能吃饭。扒河时,三大碗堆得高高的大米饭,一会儿就被她风卷残云消灭个精光。
老跟大家特别是年轻小伙子在一起,难免就会生出些许的闲言碎语。就有一两个舌头长的妇女,背后指着她的脊梁说她跟二愣子关系不正常什么的。二愣子是村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好吃懒做,桂子怎么会跟他呢?直到有一天,当二愣子馋涎欲滴抱着桂子要亲嘴而被桂子狠狠扇了一记响亮得震人耳膜的耳光时,大伙围拢来,吃惊地望着愤怒得满脸通红的桂子。这才恍然大悟,这才认识到桂子爱笑,可桂子也能打人而且厉害,这才感受到桂子家境贫寒,可是桂子的尊严不容轻视更不容侵犯。流言也就在这记响亮的耳光中化作了泡沫。
那时我还小,整天忙玩忙应付念书,几乎没心思关心大人们的事。上面这些有关桂子的往事,多半都是道听途说的。可有一件事,我倒是见证人和参与者,而且这件事已经深深刻进了我的脑海,永远定格在了我记忆的胶片上。
那是一个寒冬,桂子和另外几位小大姐(姑娘)在我家闲聊。聊到兴头处,桂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手:“唉呀,瞧我这记性,弟弟马上放学了,晌饭(中饭)还没弄好呢,他又要生气了。”没来得及和大家打招呼,她就慌里慌张跑出了门。她一走,大家谈兴尽失。姐姐习惯性地按按口袋,猛然惊叫起来:“糟糕,我的钱包……”家里准备买小猪的二十元钱不翼而飞了。同伴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为了证明自己清白,纷纷翻开自己的口袋,让姐姐逐一过目。这是那时的惯例,什么侵犯人权呀,在大家伙的心目中,根本没那话。搜查的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姐姐急得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这钱,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一个强劳动力忙碌一年,也不过能挣上三四十块钱。
正在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不知是谁有点犹豫地说:“会不会是……桂子?”这一提,大家似乎想起了什么,连连点头,说:“怪不得刚才她走得那么慌,是蹊跷哩!”尽管桂子是大家心目中公认的好闺女,可在那个大家穷得不能再穷睡觉都梦见自己捡到钱的年代里,谁能保证一个人不会为了钱而放弃自己的好名声呢?
几个人陪着姐姐来到桂子家兴师问罪。桂子正在烧饭,见到眼前这阵势,听说了来意,脸都吓白了,连忙翻开口袋让大家看,还请大家到她家里翻。不大的房子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有找到。桂子这才吁了口气。可姐姐说:“兴许被你藏在屋外了呢?!”桂子一听这话,脸色煞白,带着哭腔连连说:“没没没没没……”
我放学回家,听说了这事,一气之下,立即召集几个小伙伴,来到桂子家门口,一边来回游行,一边大声呼喊我自己即兴瞎凑的顺口溜,大意是:小桂子,不要脸,偷人钱,不承认……引来许多人围观。我们那地方就有这么一个习俗,谁干了坏事,小孩就会给他编一首顺口溜,当面唱给他听,羞辱他……可能是实在听不下去了,桂子缓缓地从低矮的锅屋里走出来,眼里噙满了泪花,嘶哑着嗓子说:“求求你们,别唱了……我,真的没……”说着,竟扑通一声跪下来……我们都怔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又抬起泪眼,哀哀地看着我,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那凄恻的目光,竟使我幼小的心为之一动,不知怎么地就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她,不会是贼!
后来过了半个月,妈妈清扫我家床底杂物时,果然找到了那只失踪的钱包。可能是姐姐躺在床上时滑出了口袋,又掉下了床。这一来,我们全家人都觉着欠了桂子一笔债。而桂子,脸上又露出了不见了多日的笑意。碰到我们,她仍然点头,仍然笑,只是,我们反而更加歉疚……
再后来,桂子和邻村的一个剃头匠好上了。那剃头匠,生得眉清目秀,身材魁伟,心眼好,又能说会道,手艺也不错,跟桂子倒也般配。两人经常来去成双,惹得本村许多后生眼热。结婚前,桂子学她姐姐的样,找来大妹,叮嘱她要照顾好上了五年级仍扎着长辫子的弟弟。桂子结婚后不久,相继,大妹嫁给了一个木匠,二妹嫁给了一个篾匠,三妹嫁给了一个漆匠。加上大姐嫁给的是一个渔夫,这样,“五朵金花”分别嫁给了五个在当时被看作不务正业的“资本主义尾巴”。这当然不会是她们的本意所致,但穷怕的她们想找个能苦到饭吃的男人这一点却是相同的。还好,听说她们五姐妹成家以后,都富了起来。富到什么程度说不上,反正,在不愁吃穿的乡亲们中间,五个姐妹冒了尖,这倒是真的。
我去外地上学以后,有一次回故乡,路遇桂子,险些认不出她来:更加丰满了,脸也变白了,仍然一脸笑意,酒窝里盛满了甜蜜,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地,一如往日。她也认出了我,兴奋地打招呼。问她干啥。她说回娘家,跟母亲商量一下几个姐妹集资替娘家翻盖房屋的事,顺便把高中刚毕业在家吃闲饭的弟弟带去跟姐夫学理发。临了,她一脸喜色地邀请我:“大学生,啥时有空去我们家那‘回春发廊’玩玩去,你姐夫手艺不孬哩!我嘛,也早就出师喽!”说完,转身走了,只把一串爽朗的笑声留给了我。
目送桂子的背影,我不由感慨万千:桂子,桂子,你和你的几个姐妹,熬到今天,熬成这样,不容易,也不简单哩!当然喽,乡亲们,熬过艰难的岁月,迎来了幸福的生活,也都不容易,不简单哩!你们就是一群很普通的人,可是,在你们的身上,有着许许多多的地方,真的让我感动和敬重哩!
作者简介:
张锋,1966年生,江苏沭阳人。曾先后在多家省级以上报刊和出版社刊发和出版各类文章40多万字,其中,《丘比特的箭》《我的“三大推论”》《帽子》等多篇文章在各类征文比赛中获奖,《眼睛》入选全国中师生《作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