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对教师尊严的冲击及应对*
作者: 尹庆菊 李长伟摘 要
ChatGPT是一个全新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知识生产工具,其出现在教育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惊叹于它强大的自然语言生成性和创造性,也忧虑于其不断更新可能给教育带来的具体危机。教师作为教育的主体,其尊严既需要教师自我赋能与自觉维护,又需要社会和学生的认可与尊重。然而,ChatGPT的强势进攻给教师职业带来了很多不确定性,具体表现为教师身份地位旁落、教师自我价值迷失和师生关系异化三方面。为此,教师亟须回归具身性育人本位,辨明技术本质;创新教学理念,彰显“人师”的独特价值;提高师生数字素养,构建“师—机—生”三位一体的交互学习共同体。
关键词
ChatGPT;生成式人工智能;教师尊严
作者简介
尹庆菊,山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硕士研究生;李长伟,湖州师范学院教师教育学院教授,湖南师范大学古典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2022年11月,美国人工智能实验室Open AI开发完成了一种大型语言模型ChatGPT(Chat 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即生成型预训练变换模型。同年被《科学》杂志评为目前最具代表性、最前沿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1]从其名称便可了解它的运行机理和突破性技术,Chat表示与人交流,Generative表示生成性,Pre-trained Transformer则表示预训练模式,有如下特征。第一,ChatGPT是一个超大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它采用的自注意力机制让其能根据上下文理解用户输入的问题,与传统聊天工具相比,ChatGPT的回答更加真实化与拟人化。第二,生成性。它以“对话+创作”为基础,依托机器学习、神经网络和特征抽取语义转换为关键技术,根据人的指令自动生成文本、论文、图像、视频甚至代码等多类型内容。[2]第三,预训练模式。ChatGPT在GPT-3.5的基础上引入了“基于人类反馈强化学习”(Reinforcement Learning with Human Feedback,RLHF)模式,使得自身具备贯穿始终的学习能力和逐渐契合人类的认知模式,“在与ChatGPT-4的互动过程中,人们发现它会承认错误、修复自己的答案”[3]。而且,它还通过了律师考试和92.5%的心智理论测试,相当于拥有9岁儿童的智力水平。[4]可知,ChatGPT在学术基准上具有可与人类媲美的表现。尽管当前ChatGPT仍处于起步阶段,但它的突破性技术引发了人们激烈的讨论,有人认为ChatGPT可以为教师工作带来帮助,有人则认为ChatGPT很可能替代教师职业,教师将失去作为人和教师之尊严。然而,ChatGPT时代亟须的不是用智能教师取代人类教师,彻底消弭教师尊严,而是应审思和回答ChatGPT时代的教育诉求。基于此,本文试图以尊严论作为切入角度,分析什么是教师尊严,ChatGPT究竟对教师尊严带来何种冲击与挑战,教师应如何突破这些困境重塑教师尊严,不被时代淘汰。这是ChatGPT时代需要思考并廓清的一系列问题。
一、何谓教师尊严
尊严,字面意思是尊贵与庄严,也就是人们通常认为的,拥有更高的地位、身份和荣耀,即尊严表现为一种外在价值。而按《杜登:词源·德语词源词典》给出的定义,尊严是“固存于人类存在者身上要求敬重的价值”“对自己的重要性和价值的自我意识”“表达为一种社会关系”。[5]从哲学层面看,尊严具有浓厚的道德意蕴,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绝对和内在价值”,也可以说是“在人性所容许的范围内,唯有道德具有尊严”。[6]概言之,尊严不仅是人作为社会存在与独立个体具有的客观价值,还是一个人的人格不可丧失的内在价值。而教师尊严是尊严在教育领域的延展和运用,教师在教育教学活动中有其独特的外在价值和内在价值。根据尊严的内涵,从教师职业尊严、人格尊严和社会关系三个维度阐释教师尊严的存在。
第一,教师尊严源自“道”的代表而受到尊重。早期的教师尊严建立在社会阶层等级秩序之上,蕴含于社会意识形态之中,体现为社会及其成员对教师群体身份和社会地位的认同与尊崇。正如钱穆先生所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群有三尊:曰父、曰君、曰师。而师可兼君父之尊,君父则不得兼师之尊。”[7]因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意味着“师”以载“道”,“道”是“师”的前提和根据,“师”因对“道”的诠释具有较强的权威性和学理上的合法性而得到尊重。[8]换言之,“道”与“师”本是一体,道为师魂,师不可离道,离道则不可为师。只有“师”与“道”一体化的教师,才能完成“传道授业解惑”的教育使命。[9]
第二,教师尊严源自教师自身所形成的自我认同与德性自治。“道德力量统治本能,是精神的自由,而精神的自由在现象中的表现就叫尊严。”[10]正如康德所说:“只有道德以及与道德相适应的人性,才拥有尊严。”[11]尊严是个体理性和意志自由生成的关键因素,它在引导教师建构和完善自身素养和德性的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促进教师不断提升自身的知识、技能和德性素养。进而言之,这就意味着教师尊严还蕴含着要努力去做一个值得别人尊重的人[12],一个“追求更好的自我,不是先在状态下的我,是从生活中创造出来的更好的我”[13],这样,在选择过道德向善生活的同时追求更好自我的教师才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因此,教师尊严不仅仅是一种抽象意义的价值,而是塑造教师内在道德感的重要维度之一,是教师在现实的生活和教学实践中才能体验到的生命和真实内涵。[14]
第三,教师尊严来自互动生成性。从人际关系视域看,人的尊严往往被理解为人们对人际间互尊的一种基本需求。那人为何会有此需求呢?原因在于人是个体性与社会性的统一体,该统一体是人在其成长中逐渐构建起来的,它承载着社会影响的印记。[15]根据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阐释,尊严意指当人在满足生理、安全、情感和归属等需要后,会渴求获得他人承认与尊严的地位和价值。[16]在教学活动过程中,教师尊严体现为一种师生在交流中真实的感受与体验,包括学生对教师的认同、敬重与评价。当师生之间自我认知发生冲突时,教师会产生一种丢脸、受辱的感受,此感受会使教师感到尊严受到侵犯。若此感受持续存在于教学过程中,可能会导致师生关系紧张甚至破裂,这表明教师尊严依赖外界尊重。然而,教师获取学生尊重在某种程度上又依赖于教师自身能力和德性以及对学生作出的贡献。
二、ChatGPT冲击下教师尊严沦落的表征
ChatGPT引起的社会变革延展至教育领域,为教师尊严带来新的挑战。安东尼·吉登斯指出:“科学也带来了新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在很大程度上不可能用过去的经验来消除。”[17]毋庸置疑,教师尊严式微始于近现代技术发展和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主要体现为教师知识权威性削弱、主体自我价值感迷失与师生关系异化。
(一)身份符号向度:知识传播方式的转变引发教师地位与尊严旁落
知识话语权是教师尊严的立足根基,是教师用自己的话语体系进行表达的知识权力,它是教师尊严外在价值的标志。随着人类社会进入ChatGPT时代,网络技术使得传递知识的“智能教师”登场,人类教师不再是知识的唯一来源,传统意义上“教师是知识传播者、真理代言人、立德树人代表者”的身份地位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导致教师尊严在教育教学活动中处于旁落地位。
首先,师与道的分离。“师与道的分离”,指的是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拥有的海量知识大大超过人类教师,它削弱了传统意义上教师的根本任务——传道。一直以来,教师被视为学生的知识引导者,因为他们拥有了解学科最新发展动态、掌握核心概念和前沿内容的能力。然而,随着ChatGPT等技术的出现,学生对新技术的学习能力甚至比教师更强,掌握的信息比教师更多,这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传统上教师尊严是建立在教师相对学生具有认知优势的基础上[18],这会让越来越多的学生觉得教师也不过如此,导致教师与本身所应代表和传承的“道”之间出现分离。
其次,师与真的分离。“师与真的分离”,指的是教师与其所授知识的客观真理性之分离。传统意义上教师的职责不仅是传道,还有授业、解惑。显然,学生对教师的尊重与敬佩,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教师能给他们传授科学客观的真理。然而,当ChatGPT的出现恰好满足学生对真理探寻的需求时,学生不再需要教师,可直接从ChatGPT自动生成的内容中获取事实。这种单向的知识灌输与投喂,极可能造成学生认知结构的浅薄化。再者,由于ChatGPT的回答有一定的套路,若学生陷入对此套路的模仿,将可能把他们变成标准化的人。可以理解为,通用ChatGPT的学习者处于柏拉图意义上的“洞穴”状态,剥夺他们对周围世界的认知与判断能力,使他们逐渐丧失对客观真理性的追求。[19]这表明“生成式人工智能ChatGPT所改变的,将不仅是人类习取知识的方式,而将是古典意义上追求真理之堕落”[20]。
最后,师与育的分离。“师与育的分离”,指的是教师对学生情感与精神引导作用的分离。ChatGPT的引入将降低学生对教师的依赖,如在提供个性化辅导方面,ChatGPT能及时接收学生提出的问题并提供一定的类情感回答。甚至可以说,ChatGPT的表现会优于人类教师。但当学生把知识学习交给ChatGPT时,人机交互也淡化了传统师生互动的精髓——灵魂交流、人格影响、情感碰撞等,让原本思维、价值观的碰撞变为程序化的算法运行,让富有温度的师生关系异化为冰冷的符号交互过程[21],这必将导致教师立德树人的作用淡化,具有育人作用的师生互动式教学活动将不复存在。
(二)主体自我向度:新型数字权威体的崛起致使教师自我价值感迷失
在生成式人工智能变革教育的浪潮中,教师知识权威性的消解加剧了教师对自我价值感和尊严感的迷失,主要体现为三个层面。
首先,是教师定位迷失。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具有高度拟人性,其对话能力、理解与生成文本能力和预训练模式等技术应用使得知识传播大大超越了传统教学的时空限制,致使传统意义上教师“传道授业解惑”的职业定位身份已无法满足智能时代的教学需求,造成教师陷入角色定位模糊的窘境。与此同时,ChatGPT赋能教育教学,容易使某些教师盲目崇拜技术,高估技术的价值,异化为“单向度的人”,从而加剧了教学的程序化、机械化及再技术化,[22]导致教师进一步被ChatGPT控制,产生自我定位困惑。
其次,是教师存在迷失。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即语言是人的居所,它塑造了我们的世界观和自我意识。ChatGPT作为一种大型语言模型与对话系统,能“通过对人类意图的理解,与人进行智能交流”[23]。也就是说,ChatGPT不仅可以替代教师处理单调、重复、机械的工作,还可以代替教师进行分析和决策,致使教师主体性让位于智能教师。“ChatGPT造成的后果很多……更深刻的问题是存在论的危机,万一人工智能变成新主体,世界就变成多物种主体的世界,人类单方面做主的历史就终结了。”[24]长此以往,教师将丧失存在的意义。
最后,是教师精神的迷失。ChatGPT的威胁性不止于侵蚀教师地位和权威,使教师不再是“知识的权威者和真理的代言人”,还可能致使教师丧失对教育工作的意义和尊严感。ChatGPT拥有的海量共享性知识使教师陷入自我否定,这背后隐含一种内在的沉沦隐忧与教师精神的堕落,这种沉沦可理解为海德格尔意义上非本质的存在,即人们无尽地沉沦在世界的存在当中。[25]进而言之,教师若把ChatGPT视为无所不知的大师,沦陷在其技术当中,不能与时俱进地找到自己的角色定位,就会陷入“我是谁”“我需要做什么”“我的价值是什么”的困境,丧失对自我价值与教育精神的追求。总之,教师尊严的迷失,让他们被包裹在一种低成就感和无意义感的绝望气氛中,丧失教育精神和对教育工作的职业认同。
(三)关系伦理向度:对话伦理空间被破坏导致师生交往异化风险
一直以来,教育被视为一项互动沟通的艺术,教师尊严也正是在富有互动性的师生交往中生成的。古代有孔子的教学相长原则和苏格拉底的助产术教学法,近现代许多教育家也认为互动对学生知识建构、能力提升、人格养成等方面起着关键作用,例如,维果茨基把师生互动看作知识建构的重要手段,杜威把“互动性原则”视为好的教育的两大原则之一。[26]然而,ChatGPT技术在理解、生成和对话能力上发生质变,学生从向教师请教转为向ChatGPT表达自己的疑惑和问题,在此过程中,学生以ChatGPT替代人类教师,降低对教师的依赖,放弃传统师生“在场性”的交往方式。长此以往,ChatGPT逐步消解教育互动性,让在场性教学“不再是彰显师生生命价值与自由人性的场域”,加剧师生情感关系异化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