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乡的心情与姿态

作者: 陈平原

怀乡的心情与姿态0

“怀乡”不仅是一种内在的心情,还体现为某种外在的生活姿态。多年过去了,远隔千山万水,你我还喋喋不休地谈论故乡的地理、气候、方言、物产、节庆、习俗、饮食乃至各种非遗产品,那是真心喜欢而不是怜悯,是感激而不是蔑视,是平等相待而不是居高临下。

思念故乡乃人之常情,这么说大致没错。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或时常怀乡的,这里牵涉离乡时间长短、距离远近、心境好坏以及差异性大小。理论上,离开家乡的时间越长、走得越远,越有可能怀乡。但也得考虑,有人从来没有远离故土;有人离乡时年纪太小,记忆模糊;还有人故乡经验很不好,没有任何依恋;更有人从小四海为家,说不清哪里是自己的故乡。这些都很好理解,毕竟,怀不怀乡,纯属个人体味,没有高低雅俗之分。

唯独有一个因素,我以前没想过,那就是从小生活在大城市的,长大后不怎么怀乡。这是因为,今天的中国,城市化进程神速,东西南北,各地饮食起居、风俗民情等逐渐靠拢。若儿时的生活经验与今天反差不大,就没有那么强烈的今昔对比与感怀。这就提醒我,所谓怀乡,主要是指现居住在繁华都市的人们,在历尽沧桑后,追怀以往的小城经验乃至乡村的简朴生活。因此,在文章《如何谈论“故乡”》中,我曾写道:“今人的怀乡,大致包含三层意思,一是生活在都市而怀念乡村,二是人到中老年而怀念儿时,三是在互联网时代而怀念农业文明或工业文明。”

40年前,我在中山大学读研究生时,撰写的第二篇专业论文,题为《论“乡土文学”》,此文初刊在《中山大学研究生学刊》上,后收入《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那时年纪尚轻,少不更事,说话很轻松,也很武断。“广义的乡土文学,泛指古今中外一切以故乡农村生活为题材、着力于风土人情的描绘、有浓郁的地方色彩的文学作品。狭义的‘乡土文学’,特指中国新文学第一个十年出现的一种文学现象。它具有乡土文学的一般特征,但更有作为一种特殊文学现象的丰富内涵和独特个性。”整篇论文,借助20世纪20年代“北京”的文化场域,辨析鲁迅“乡土文学”与勃兰兑斯“侨寓文学”这两个概念的差异,总结论述对象的三大特征:“伤感的故乡风”“近乎无事的悲剧”“国人沉默的灵魂”。所有这些,都属于纸上谈兵,并无刻骨铭心的个人体验。因为,那时候的我,心心念念的是“诗与远方”。

40年后,我推出了兼及文与史、学与诗、情与理、内与外的随笔集《故乡潮州》。除了年纪渐大,倾向于“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再就是意识到怀乡是一种心境,也是一门学问:“在一个虚拟世界越来越发达、越来越玄幻的时代,谈论‘在地’且有‘实感’的故乡,不纯粹是怀旧,更包含一种文化理想与生活趣味。”(《最忆是潮州——〈故乡潮州〉后记》)

对比100年前的乡土文学作家,或者40年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硕士生,如今我之谈论故乡,最大的进展是,意识到“乡愁”的可爱与可疑。在我看来,世人的怀乡,四分实感,三分遥想,两分传染,还有一分并非无关紧要的傲娇。说实话,若生活过于困顿,饥寒交迫,挣扎在死亡线上,是没有时间和精力怀乡的。有心情怀乡,能把这种感受诉诸文字、声音或图像,且被世人普遍感知的,大都属于境遇及情绪不错。否则,即便你很郁闷,只是憋在心里,别人是感受不到的。因此,我才会略带自嘲地称“怀乡”是一种传染病兼富贵病:免疫力低下时,一不小心就会被感染;自家生活改善时,更是容易发作。

不过,这么点小小的“傲娇”,只要不过分显摆,无伤大雅。怀念故土,书写乡愁,这本身无可非议,需要警惕的是用怜悯的眼光及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故乡贫瘠的土地以及不甚富裕的民众,欣赏自己的同情心。与刚离乡时急切盼望远走高飞不同,你我转了一大圈,终于弄明白,“君能洗尽世间念,何处楼台无月明”(陆游《排闷》)。故乡那种平淡、自然、内敛的美,这时方才向游子们逐渐展开。

这就说到“怀乡”不仅是一种内在的心情,还体现为某种外在的生活姿态。多年过去了,远隔千山万水,你我还喋喋不休地谈论故乡的地理、气候、方言、物产、节庆、习俗、饮食乃至各种非遗产品,那是真心喜欢而不是怜悯,是感激而不是蔑视,是平等相待而不是居高临下。当然,若能化抒情为体贴与理解,化思念为行动,为家乡做点力所能及的大事或小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前些年,我和朋友合作编写《潮汕文化读本》(小学三册以及初中一册),在潮汕四市(汕头、潮州、揭阳、汕尾)推广,效果很不错。有关乡土的缤纷知识,并非自然习得,同样需要学习与提醒、关怀与记忆。正如我在“读本”的序言中说的:“40年前的中国,年轻人满腔热情地拥抱那个完全陌生的外部世界。40年后的今天,随着互联网的迅速崛起,远在天边的人与事,不再遥不可及;反而是眼皮底下的日常生活,以及那些蕴含着历史、文化与精神的习俗,因习焉不察,容易被忽视。因此,所谓的‘世界眼光’,必须辅以‘本土情怀’,我们的知识及趣味才不会出现严重的偏差。”

几年前,我曾在北京大学召开的会议上谈及此事,好多同事很感兴趣。除了认同我对乡土文化及乡土教育的见解,再就是,希望为家乡做点事,这是很多人潜意识里的想法。可事后追踪发现,这不是很容易——并非没这个心,而是无处着手。我很幸运,一直得到潮州市政府以及韩山师范学院的鼎力支持,去年起又在暨南大学主持潮州文化研究院,使得我能够发挥自家的学术组织能力,以及学术史、教育史、民俗学、俗文学、都市文化、现代文学等方面的专业知识,为家乡略尽绵薄之力。对我来说,此举无关业绩,更多的是还愿,工作虽紧张,但过程很愉快。

我24岁离开故乡,过了很多年,到了某个特殊的点,“亲情”“乡土”“学问”这三条线终于交叉重叠,这才决心为故乡写一本书。《故乡潮州》中的文章并非一气呵成,而是随着时间推移以及心境变迁一笔一笔涂上去的,故有的地方浓墨重彩,有的地方则云淡风轻。说到底,这是文章结集,而不是专门著作。

放眼全国乃至全球,潮州是个小地方,本不会引起多大关注。让我没想到的是,书出版后,竟然有许多外地朋友专门索要。理由是,我谈论家乡的语气与文体让他们深受感动。其中不止一位还表示,想步我的后尘,也为自己的家乡写一本书,寄托幽思与感怀。

这就对了,有意怀乡者,该做的赶紧做,能写的尽管写,这里强调的是心情与姿态,那比金钱、地位、能力乃至业绩都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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