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教育紧急刹车

作者: 唐伶

“好未来的随需而变就是把我们应届生突然裁掉吗?”

“真是非常抱歉!”

6月16日,好未来CEO张邦鑫在知音楼(好未来集团内部使用的办公软件)道了一天的歉。

这一天,数以千计的学而思网校员工收到了来自HR的电话。好未来也开始裁员了,从拉新部门的应届生开始。

从突然宣布应届生员工放十天带薪长假开始,就已经有人嗅到了奇怪的意味。长假还没过一半,比复工通知来得更早的是HR电话的劝退选择题:是直接离职接受补偿,还是选择每月最低报酬在家等三个月后转正——即使大家心里知道等不来转正合同。

消息一出,微博和知音楼都炸了。

在线教育从业队伍正在快速缩减,任何公司的任何部门都难以避免,其中辅导老师是重灾区。高途裁员20%,猿辅导校招offer毁约,vip kids裁员……

应届大学生在在线教育这个人才池里,从抢手的香饽饽到烫手的山芋,不到一年时间。

从抢手到烫手

7月本应是最火热的暑假班报名旺季,24小时on call,周末节假日加班,晚上下课后还在打电话推销课程本来是辅导老师的常态。但相反,很多教育企业寂静的办公室里,辅导老师只能零星地回复消息。

从五月份起,“内卷”成习惯的辅导老师们突然没得卷了,“无事可做”成了新一轮的难题。

“以前这个时候正是最忙的时候,现在电话也不敢打,海报也不敢做,老师们坐在办公室没有事情做。”对于辅导老师而言,虽然课程的推销受限,但竞争压力没有变小,整天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裁掉。

面对变革,辅导老师是第一批待宰的羔羊。在线教育火热的时候,辅导老师曾是最炙手可热的资源,他们本质上是零售服务者的角色。在当下最主流的双师授课模式中,主讲老师负责内容产出,辅导老师负责用户对接和个性化服务。两者配合才能更好地达成用户付费和忠诚。

2020年我国在线教育用户规模为3.42亿人,同比前一年2.69亿人增长27.13%。在业务量剧增的背景下,辅导老师供不应求。同一个辅导老师对应的用户从60至80人直升到130人左右,在寒暑假旺季,人辅比达到两三百人一点都不夸张。在这个前提下,刚走进社会的应届生成了最抢手的香饽饽,业务量和从业人员数量一同爆发。去年9月的数据显示,仅前10家头部在线教育机构的辅导老师数量就达到了10万,同年全国普通高校毕业生人数为874万。

抢占市场时,辅导老师则是奔赴在一线的士兵;战斗停止了,公司养不起的也正是这群士兵,放弃他们是成本最小的选择。

道理之中,情理之外。

但道理说服不了愤怒的应届生。校招的时候急着用人,公司是催着赶着哄来面试。现在没入职的入不了职,入职的被劝退,毕业季变成了失业季。

有趣的是,教育公司也知道这个数量级的裁员也不体面,在公司的公关话术中,将这个操作称呼为“优化”。作业帮对裁员风波的回应是“根据公司战略进行业务调整,包括正常的人员优化和流动”,斑马AI对毁约应届生的通知是“延期入职”或者“主动放弃”——这一套话术同样也在其他教育公司的劝退流程中使用着。

应届生怒不可遏,老员工战战兢兢。

辅导老师本就是一个可替代性极高的工作,公司还没有“优化”到自己根本不值得庆幸,只是时候未到而已。有从业者透露,筛减应届生是第一步,暑假前还会有新一轮动作。

其他岗位也不好受。一位运营接受采访说:“辅导老师之后,就轮到我们了吧。”对于运营策划岗位而言,因为宣传受限,运营思路也需要调整。战略调整之后,意味着岗位职责对运营人员的要求会更高,部分引流业务线在暑假之后甚至可能直接取消。

而被捧为教育明星的网红教师们也坐立难安。曾经网课主讲是一份非常理想的工作,毕竟K12课程难度并不大,且身后还有专业的教研和运营团队为主讲打造课程和“人设”,业绩较好的头部主讲年入百万元并不难。风波之后,一是对主讲教师的教学资质有了严格的把控,资质注水的主讲课程直接下架;二是由于招生量受到影响,尾部业绩的主讲也会被“优化”,学生量级小的班级将不再开班。

最令人唏嘘的是,不仅是业务部门,连劝退别人的HR自己都失业了。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连职能岗也不能躲过。

在线教育正在经历一场入夏的雨季。

一场赌博败局

雨季之前,在线教育的狂欢像是一场豪赌。

寒假前,学而思网校更新了新一季薪资算法,普通辅导老师的绩效奖金几乎提升了一倍,与此同时,工作量和连续工作时间也提升了一倍。

最会砸钱买营销的猿辅导直接把广告买到了春晚,不仅在黄金时间占据广告位,在多数节目里当背景板,更是直接植入小品《阳台》,引发热议。

字节跳动也想跻身教育市场分一杯羹,启蒙、K12、成人教育,甚至硬件开发,冲进每一条教育赛道,喊出“三年不盈利”。豪掷数亿元投入教育线,放言大力教育要招聘万人。

这都是因为去年在线教育吃足了红利。中国是人口大国,在一再开放的生育政策催化下,教育这块蛋糕越来越大。仅一年,几家头部公司牵头把K12在线教育市场从蓝海杀成了红海。据网经社发布的《2020年度中国在线教育市场数据报告》显示,去年我国在线教育市场规模约为4 328亿元,同比前一年3 468亿元增加24.79%。

大厂开辟教育线,小机构也快速研发线上课程,老牌的教育公司更是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抢占市场。从抢综艺冠名到铺设户外广告,从疯狂抢应届生资源到赔本卖体验课做引流。在电梯里,在地铁站,在公交车站;看综艺,看电视剧,看短视频……在线教育的广告暴露在人们的全部视野里。

在线教育紧急刹车0

各家公司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应对今年暑假的抢生源之战,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被教育监管淋了一瓢冷水。

这瓢冷水不是空穴来风。最早的管控在2月中旬就已出现,春节前后,各大教育企业收到消息:在课程推销过程中禁止使用小升初、名校定制、抢课等47个禁用词汇;金牌老师、特优生、应考等16个词也被列为敏感词汇。

4月开始,对跟谁学、学而思、新东方在线、高思4家校外教育培训机构头上的第一纸罚单,原因是虚拟定价。以这单处罚为序幕,接着不仅是定价的宣传,有关学习效果宣传不实、户外广告过度等集中在虚假宣传的罚款雨点般打到在线教育企业头上。

5月21日,“双减”政策(《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被审议通过,其中提到要全面规范管理校外培训机构,坚持从严治理,严禁随意资本化运作。

6月1日《未成年人保护法》落地,提出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对学龄前未成年人进行小学课程教育。

“双减政策”过去了两个月,在线教育头部选手处境各有不同。

上市公司的打击来得快一些。今年以来新东方、好未来、高途教育均遭遇股价暴跌,其中跌幅最大的高途教育累计跌幅超72%。近日高途又因为一张“为高途尽忠的时候到了”的动员大会照片被推上舆论风口浪尖,此后事件负责人受到内部通报批评,并受到2万元捐款形式的罚金。高途CEO陈向东此时发表内部信抚慰员工情绪,但适得其反引发了部分员工的焦虑。

头疼的不只是陈向东。“人生已经不易,为什么还要背后捅刀。”俞敏洪6月18日在朋友圈辟谣,原是一条“新东方内容座谈的消息”的内容在网络传播。这条消息称新东方召开内部座谈会,指出2022年起,周末、寒暑假都不能上课;6岁以下学科、非学科均不能上;所有“拍题、搜题”工具全部下架,线上投放将进一步受限;此外,新东方认为可能导致70%至80%收入损失。18日下午,新东方官微发表声明称未就相关内容进行过所谓的座谈且对相关内容并不知情。

教育企业风声鹤唳,无非是因为局势未明。赌桌上挤满了人,砝码已交,玩法却有了改变。

6月15日,教育部召开校外教育培训监管司成立启动会。会议宣读了《中央编办关于调整教育部职责机构编制的通知》,指出这次机构增设,充分体现了国家对校外教育培训监管工作的高度重视。

这意味着课外培训野蛮生长的日子必须结束了。

在线教育的雷雨季

曾有一部名叫《中国合伙人》的电影走红,这个英语培训学校的创业故事正是来自于新东方,以及被新东方代表的第一代教培创业者。

新东方在教育界叱咤十余年,虽然至今,新东方的线上业务也并不被看好,且新的业务线上也没有突出表现,但业内依然会默认新东方为老大哥。

同为第一代教育品牌的好未来,出现在新东方创立后的第10年。出身小镇的张邦鑫用了18年将作为学生兼职在做的教育培训做成了市值百亿美元的教育大厂,并早在2003年就有了线上教育的思路。

这些初代教培人的身上都有着相似的印记。

都是从小地方到首都,切身体会到了教育资源的倾斜。“想要把最好的教育资源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去。”这是第一代开拓教育市场的企业家的初心。

不论是俞敏洪还是张邦鑫,他们的事业都是从自己讲第一堂课开始的。新东方喜欢培养明星讲师,就极端放大讲师的个人个性,不允许同质化的课程,倒逼讲师提升课程质量;学而思反其道而行之,重金打造教研团队,将教学产品制作成可复制的标准化流程,对主讲进行统一培训、标准化磨课,以更严格的品控输出课程。

到了互联网时代,线上教育成了主流。

好未来追赶新东方花了14年,而好未来被后浪追赶上却没要那么长时间。成立于2012年的猿辅导和成立于2013年的作业帮,如今已经和好未来并驾齐驱被称为在线教育三大巨头。腾讯旗下的企鹅辅导,字节跳动旗下的清北网校,网易旗下的网易有道……

2020年,是在线教育爆发的一年,也是乱象丛生的一年。

资本进驻,广告泛滥,从业人员激增……这使课外培训这个行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张,疫情爆发的时机也误打误撞地推动了这一切。然而即使没有疫情的推动,这样火爆的市场一定不会迟到多久。

火爆的市场如果缺少监管,必生乱象。以虚假承诺、超前消费、师资问题为主,在线教育投诉不断。但更有趣的是,在网络上搜索任一网课品牌,发出负面评价最多的不是家长,反而是公司员工。公司忙着做舆情监管的时候不妨反思一下——连自家员工都无法接受的价值观和产品,如何获得用户的信赖和政策的支持呢?有从业者认为,政策对教育企业的监管是一个机会,让跑得太快的互联网教育慢下来,想一想自己做的到底是不是教育。

教育产品可以作为商品标价售卖,但教育事业始终是特别的。这个行业的蛋糕再大,也不能以资本为刃进行切割。几乎每一家在线教育机构的口号都传递着这样一种信念——希望用科技传递教育公平,用互联网传递爱与美好。而现在的互联网教育究竟是资本的游戏还是教育的进步呢?

从年初到今天,对在线教育的监管如一场春日的阵雨,最后以夏日电闪雷鸣的暴雨作为收尾。

雷雨之后,暑季的躁动得到了平息,别有一番清爽。与部分悲观主义从业者相反,一部分人在新政后对培训行业充满了信心和期待:破而后立,也许互联网教育的明天才刚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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