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气象和贵族精神

作者: 杨光祖

鲁迅1904年10月8日致蒋抑卮的信是现存鲁迅书信中较早的一封。信里难得的写了他到仙台留学的情况,“尔来索居仙台,又复匝月,形不吊影,弥觉无聊”。从信上可以看到,他当时的功课有物理、化学、解剖等,这些课程,尤其解剖等医学课,对鲁迅的思维习惯影响颇大,从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中可以看到很深的印迹。外语则有德语、拉丁语。鲁迅归国后,翻译了很多德语作品。可以说,德语是他日语之外使用最多的外语了,影响他的精神世界和文学创作亦可谓深矣。

许寿裳是鲁迅一生的友人,也可以说是鲁迅早期的贵人,没有他的帮助,鲁迅可能就终老绍兴了。现存鲁迅致许寿裳的书信,最早的是1910年,写于辛亥革命之前的这些书信,大都叙述自己在故乡的工作,以及孤独、寂寥,可看出鲁迅期待许寿裳的援手。他在信中说:“越中棘地不可居。”1911年7月的一封信里又说:“仆颇欲在它处得一地位,虽远无害,有机会时,尚希代为图之。”鲁迅现存的给许寿裳的下一封信,就一下到了1916年。许寿裳推荐鲁迅去教育部工作,前后应该有好几封信的,可惜没有保存下来。

一、“我很憎恶我自己”

阅读鲁迅书信,晚年的部分尤其让人动容,甚至心疼。其实,早期的鲁迅,人生才刚刚展开就已经对世事绝望至极,感觉他似乎就没有青春,一下就进入了中年,可能与家道中落和包办婚姻大有关系。1924年9月24日,他在给李秉中的信中说:“我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我很憎恶我自己。”“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这是难得的自剖之言,也可以看出,其时鲁迅的心理是不太健康的。李秉中是他信任的弟子,所以才敢袒露心胸。他还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这是已经写出《狂人日记》的鲁迅,已经名满天下的鲁迅了,内心还是如此绝望。

鲁迅生前是批评了很多人,但如今剥离具体语境,读者只看见他的批评,感觉到刻薄,但看不到那些人的阴险和无赖。比如梁实秋说鲁迅拿卢布,张资平说鲁迅“将中国之紧要消息卖给日本者”,陈西滢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整本的抄袭”等,都是极其可恶和阴险的。鲁迅一辈子记仇,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在1933年11月给姚克的信中说:“我当永世记得他们的卑劣险毒。”鲁迅没有政治势力,而且在不断地自我放逐,在很多的势利眼里,是可以欺负的。而像胡适之先生,身居高位,手里有很多资源,他们就不敢那么放肆了,这也是中国文人的通病。

鲁迅现存的大量书信,少数纯属事务性的,三言两语交代清楚,绝不拖泥带水,但大多是绝佳的文章,情感深厚、火热,文字劲爽、犀利,直陈时弊、月旦人物,毫不隐讳,嬉笑怒骂,任情而行,读来甚是过瘾。比如,在给郑振铎的信中,他就多次讽刺顾颉刚,言语之激烈,可见仇恨之深。这也不能完全怪鲁迅,顾颉刚造谣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整本的剽窃”,确实过分。但顾氏很聪明,只是私下说,让陈西滢公开说出来。前几年,大家读《顾颉刚日记》和他女儿的回忆录,才落实了此事。鲁迅生前肯定知道这个内幕,但因为没有铁证,只能旁敲侧击。鲁迅一直到去世前一年在给台静农的信里还说:“山根阴险,早经领教,其实只知树势,祸学界耳。”

还有一些人,比如施蛰存,本来鲁迅也没有想着和他计较,只是对他让青年从《文选》《庄子》里找词汇不太同意,就在文章里偶一涉笔而已。结果,施蛰存一再纠缠,鲁迅不禁反感,就骂他“洋场恶少”。在致姚克信中,鲁迅说:“我和施蛰存的笔墨官司,真是无聊得很,这种辩论,五四运动时候早已闹过的了,而现在又来这一套,非倒退而何。我看施君也未必真研究过《文选》,不过以此取悦当道,假使真有研究,决不会劝青年到那里面去寻新字汇的。此君盖出自商家,偶见古书,遂视为奇宝,正如暴发户之偏喜摆士人架子一样,试看他的文章,何尝有一些‘《庄子》与《文选》’气。”

这话说得就很平和了。我们如今重读施蛰存的那些反驳文字,确有一点“恶少”之味。

二、“我自以为总算尽了我可能的微力”

胡适和弟子保持一定距离,弟子们对他基本是仰视的。但鲁迅把自己和弟子烧到了一起,而且基本是投入多,回报少,比如对徐梵澄就是如此,还有萧军、萧红、叶紫等,他都多次资助。须知,鲁迅不是胡适,手上没有雄厚的资金可供支配。1935年,叶紫写信给鲁迅,说自己挨饿了,希望鲁迅问一下郑振铎,他的一篇小说发表了没有,或者问一下内山书店,他的小说集《丰收》可不可以算一下账,如果以上两项都无办法,就请鲁迅借他十元或十五元钱,以便救急。鲁迅回信说:“郑公正在带兵办学,不能遇见;小说销去不多,算帐〔账〕也无用。还是第三条稳当,已放十五元在书店,请持附上之笺,前去一取为盼。”

读到这里,真是无话可说。谁还能说鲁迅没有温暖,只有仇恨呢?叶紫的小说集《丰收》,鲁迅写了序,但小说集卖不动,也不是鲁迅的责任。叶紫如此理直气壮,也不知道“壮”自何来?

青年木刻家何白涛,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毕业之后即失业,遂向鲁迅借旅资三十元回广东。鲁迅回信说:“先生要我设法旅费,我是可以的,但我现在手头没有现钱。所以附上一函,请于十五日自己拿至内山书店,我当先期将款办好,放在那里,托他们转交。”时为1934年1月。我翻看这些书信的时候,心情很是不好。这些青年为什么自己不去挣钱,都去要鲁迅的钱?向一个以稿费为生的老人要回家的旅费,不知怎么能张开嘴?

鲁迅是不好为人师的,但在日常书信里,面对晚辈,尤其弟子,多有金针度人的地方,都是极好的教育文字。而且鲁迅写作书信时,很少想到去发表,所以,尽可以放心写去。杨霁云编辑《集外集》,想收致李秉中函,鲁迅就拒绝了,说:“实则我作札甚多,或直言,或应酬,并不一律,登不胜登,现在不如姑且都不收入耳。”

他给杨霁云的信,讲如何编辑《集外集》,真是讲得好。文字温和、平静,对于哪些篇目收入,哪些不收,还有哪些是记忆中的失收文字,都一一告诉,没有一点架子,有些自己手头有的,还专门抄下来,寄给对方,甚至都不要版税。后来,可能杨霁云再三坚持吧,在后一信,鲁迅写道:“如有版税,给我一半,我也同意,大约我如不取其半,先生也一定不肯干休的。”语气颇为轻松、诙谐。

还如,他给姚克书信,说到所谓学者,架子都很高大,鲁迅幽默地说:“我以为也不妨拜访几位,即使看不到‘学’,却能看到‘学者’,明白那是怎样的人物,于‘世故’及创作,会有用处也。”这话,我以为是非常到位的。我的学生有时听了某些大咖的演讲,发现很让人失望,就颇为烦恼。我就告诉他们,很好呀,你可以知道原来也有名不副实的情况,一则提高自信,二则开阔视野。

鲁迅和萧军、萧红的书信,幽默、风趣,没有一点刻薄气。可见鲁迅对可造之才和懂得礼节的青年,还是很有爱意的。萧军、萧红给海婴送了个小木棒,鲁迅回信感谢,文字就很温暖,而且幽默动人:“他去年还问:‘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复是:‘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今年就不再问,大约决定不吃了。”

读鲁迅书信会发现,鲁迅对不太熟悉的人,都称先生。在刚开始与萧红通信时,鲁迅称其为“吟女士”“吟太太”。萧红对此称呼表示抗议。鲁迅回信说:“对于女性的称呼更没有适当的,悄女士在提出抗议,但叫我怎么写呢?悄婶子,悄姊姊,悄妹妹,悄侄女……都并不好,所以我想,还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罢。现在也有不用称呼的,因为这是无政府主义者式,所以我不用。”此信末尾为:即请俪安。然后,鲁迅还在“俪安”两字下面一行画一个箭头,写上一句话:这两个字抗议不抗议?时为1934年11月。可以看出鲁迅对他们的信任和言语的幽默。

但对某些想利用他的人,那真是不给面子。比如对于金性尧就是如此。他们来往信件不多,鲁迅就下逐客令了:“对于先生,我自以为总算尽了我可能的微力。”“所以此后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对于某些不太熟悉的青年,或者不同圈子的,或者直觉不好的青年,他也是冷若冰霜,甚至拒人于千里之外。比如王志之,鲁迅与他通信也有多次,但似乎不太喜欢。他说:“介绍稿子,亦复如此,一样的是渺无消息,莫名其妙,我夹在中间,真是吃苦不少。自去年以来,均已陆续闹开,所以在这一方面,我是一筹莫展的。”这个拒绝就很直接,但看鲁迅对待萧军、萧红,还有叶紫等人,就完全不一样了,可以说是热情如火,甚至用自己的稿费,去为他们出书,还引介他们进入上海文坛。王志之大概情商确实比较低,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肯定是做的有些事惹鲁迅不高兴了。比如,他推荐周作人的学生龚梅生,希望鲁迅和他通信,这确实有点过分。鲁迅回信说:“和龚君通信,我希望从缓,我并无株连门生之心,但一通信而为老师所知,我即存从中作祟之嫌疑,而且大有人会因此兴风作浪,非常麻烦。为耳根清静计,我一向是极谨慎的。”

鲁迅对自己信得过的朋友、弟子,那种热心,真是可以付出生命的。瞿秋白被逮捕、被害后,鲁迅一直积极奔走,出版他的遗文。也为国民党的残暴而愤怒。他给曹靖华的信中说:“中国事其实早在意中,热心人或杀或囚,早替他们收拾了,和宋明之末极像。但我以为哭是无益的,只好仍是有一分力,尽一分力,不必一时特别愤激,事后却又悠悠然。”并说:“中国是对内特别凶恶的。”这已经是1935年6月了。冷峻的文字里,是深厚的情感和愤怒,也显示了他过人的眼力。

鲁迅对瞿秋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们俩年岁相差近二十岁,但有相似的经历,都是大家族破落户出身。瞿秋白是常州人,他们家曾占了半个常州,故被称为“瞿半常”,而且他的艺术直觉极好,鲁迅在致萧军信中说:“中文俄文都好,像他那样的,我看中国现在少有。”我曾从旧书店买过一册瞿秋白翻译的《茨冈》,普希金的长诗,译文真是精彩,我读了一遍,就一直忘不掉。

三、“可是气象多么的阔大”

读鲁迅书信,就可以看到他做事多么认真、仔细。比如,和朋友讨论关于编辑杂志、木刻等,版式、价格、纸张等,都说得清清楚楚。比如,和郑振铎商量印制《北平笺谱》等的来往书信,可以看到他对宣纸、印刷流程之熟悉,至于版式、封面设计,鲁迅自是大家。

鲁迅先生做了十四年公务员,经常考核绩优,教育部裁减人,也轮不到他。概因他做事能力强、认真、仔细。这些优点,可以说贯穿鲁迅一生。我们看他的书信、手稿,多么干净,可以想见,他的心是多么静。

书信,一般都是一次写就,不会多次修改。我们看鲁迅的书信,文字之好,和他的文章没有差别。甚至由于是私人交流,文字更加放恣,越加犀利,甚至刻薄。当然,该深情的时候,也情感浓得如酒。比如,1934年6月21日,给郑振铎的书信中,批评林语堂提倡小品文,就比公开发表的文章更加犀利、精准,他说:“但,此地之小品文风潮,也真真可厌,一切期刊,都小品化,既小品矣,而又唠叨,又无思想,乏味之至。语堂学圣叹一流之文,似日见陷没,然颇沾沾自喜,病亦难治也。”

在1934年6月18日,给弟子台静农的书信里,鲁迅表现更加恣肆。他说:“文坛,则刊物杂出,大都属于‘小品’。此为林公语堂所提倡,盖骤见宋人语录,明人小品,所未前闻,遂以为宝,而其作品,则已远不如前矣。”这等于在讽刺林语堂学养逼仄,井底之蛙了。鲁迅给陶亢德的书信,也是应付的居多,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也。1935年,他给吴渤信中说道:“至于《人间世》之类,则本是麻醉品,其流行亦意中事,与中国人之好吸雅片相同也。”可见鲁迅先生对陶亢德编辑杂志的整体评价。

1935年3月,鲁迅给许寿裳写信,还说:“语堂为提倡语录体,在此几成众矢之的,然此公亦诚太浅陋也。”可见鲁迅的厌恶已经很深了。

1935年9月,鲁迅给李桦写信,谈及木刻,他说:“我以为明木刻大有发扬,但大抵趋于超世间的,否则即有纤巧之憾。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沈雄大,唐人线画,流动如生,倘取入木刻,或可另辟一境界也。”

由此可见,鲁迅讨厌明、清,是由来久矣。

鲁迅的书信,短则几十个字,长则上千字,应酬文字不是很多。他乃性情中人,容易相信人,书信下笔很是放松,和他的杂文不太一样。尤其对可以信赖的朋友、弟子,那更是文字飞扬,敢怒敢骂,文字似乎在纸上飞起来了。所以,他的书信也是非常好的文章,没有结构而结构井然;没有章法而章法自在。短短一封信笺,咫尺千里,天地宽阔,自有一番让人震惊的气象。这种一气呵成的文字,文不加点,但又无字不稳,真是绝大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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