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以启智,文以化人

作者: 王夫成

摘  要:一本薄薄的《世说新语》,一座厚重的文化大山。教师有责任引导学生阅读这部“中古时代的百科全书”。这部作品是成语典故的宝藏,可丰富语言积累,提升文化修养;是民族语言的范本,可咀嚼绝妙好词,领略母语风采;是文学欣赏的源泉,可积累审美经验,提升鉴赏水平;是磨砺眼光的硎石,可锻炼思辨能力,培养批判精神。

关键词:经典阅读;《世说新语》;汉语魅力;审美眼光;批判精神

2019年10月31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南京入选“世界文学之都”,《世说新语》与《文心雕龙》《文选》《红楼梦》等一道,成为“文都南京”标志性IP。对于这部“奇书”(季羡林语)、“名士底(的)教科书”(鲁迅语),这座 “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傅雷语),这部“一生唯一的枕边之物”(朱光潜语),一时难以尽说。本文只从语文学习的角度,结合近年来笔者开设《〈世说新语〉精读》校本选修课程的教学实践,谈谈阅读《世说新语》对于中学生语文核心素养培育的价值和意义。

一、成语典故的宝藏:丰富语言积累,提升文化修养

喜马拉雅听书App上的宁家宇《白话〈世说新语〉》有一段精彩的开场白:“中华成语的巨大输出基地,中国哲学的第二座高峰。将中国历史上最智慧、最热情、最有人性、最具个性的人,最富于创造力和艺术精神的时代,浓缩于一本段子集。”称《世说新语》是“中华成语的巨大输出基地”,名副其实。《世说新语》中的成语典故有两类。一是由书中人物立身行事和隽言妙语概括提炼而得。这类成语典故有多少?暂时没有看到研究专家确切的统计数据。不过,王能宪在其《〈世说新语〉研究》一书中,一口气列举近百个《世说新语》“自产”成语。[1]《世说新语》中另一类成语是它引用的前代成语。据范子烨在《小说书袋子》的统计,《世说新语》引用两汉以前的成语典故总次数为325次,涉及典籍共36种。排在前5位的依次为《史记》(59次)、《诗经》(40次)、《论语》(37次)、《庄子》(35次)、《礼记》和《左传》(各19次)。[2]《世说新语》由1130篇散体文字构成,纯字数仅6万多字,平摊下来每段不到70字。如此众多的成语高频次出现在一本“段子集”里,阅读的感觉可用《世说新语》“言语”第91则来形容:“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

成语典故是中华民族的语言瑰宝,是华夏文明的智慧结晶。接触成语,便是触碰文化;掌握成语,便是积淀智慧。中学生读《世说新语》,了解这些成语典故产生的语境和初始用法,不仅有利于深刻理解和精准运用,而且能在故事主人公舌吐珠玑的濡染中涵养语感,提升文化品格和语言素养。

成语与典故的界限不很分明。成语可能源自某人或某事,但不管当初如何产生,成语可直接使用。如《世说新语》中的“云兴霞蔚”“一往情深”“言为士则,行为士范”等。典故一般包含一段故事或传说,要深刻理解它的内涵必须知晓它的来龙去脉。比如《世说新语》中的“新亭对泣”“何必见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不可一日无此君”等。典故分为“事典”和“语典”,前面列举的四个典故中,前两个为“事典”,后两个为“语典”。《世说新语》自成书1500余年来,为历代文人所赏爱,对中国文化特别是士人精神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李白最喜欢引用的《世说新语》典故有张翰的“鲈脍莼羹”、王子猷的“雪夜访戴”及谢安的“东山再起”;杜甫好化《世说新语》成语典故入诗,如盐融水,不着痕迹;黄庭坚作诗追求“无一字无来处”,更是“离《庄子》《世说》一步不得”(南宋沈作喆语);辛弃疾嗜典成癖,萧艾在其《〈世说〉探幽》中说:“予读辛稼轩词,觉其用《世说》语特多。初步统计一下,达五十处。”[3]有些大家用典,往往不是直用,而是化用;不用本初之义,往往自翻新意,甚至反其意而用之。要想对文豪们的作品有深刻认识和精准把握,必须先弄明白这些典故的出处和内涵。

《世说新语》不仅为诗人词人提供了取之不尽的语言智慧,而且为后世戏剧和小说的创作提供了丰富多样的素材和源源不断的启发。据齐慧源在《古代剧作对〈世说新语〉素材的艺术再造》的统计,从宋元南戏、元明清杂剧到明清传奇,取材于《世说新语》的剧目有60余种。[4]《世说新语》对后世的小说创作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红楼梦》第25回有一段文字:

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度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 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

宝钗这番戏谑调笑是由黛玉的一声“阿弥陀佛”引出,却能攀缘而上去此就彼,由远而近,含蕴深广,幽默诙谐。刘伟生认为曹雪芹的创作灵感“得益于《世说新语·言语》中庾亮所言佛祖渡人‘疲于津梁’的名言”。[5]我们再看《红楼梦》第50回中的一段描写:

贾母笑着,搀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

对于这段文字,叶晨辉在《宝琴踏雪寻梅与〈晋书·王恭传〉》一文中说这个场面“可能是受《晋书·王恭传》的启迪”,萧艾在其《〈世说〉探幽》中则认为,《晋书·王恭传》中“恭美姿仪,人多爱悦,或目之云‘濯濯如春月柳’。尝被鹤氅裘,涉雪而行, 孟昶窥见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也!’”[6],是从《世说新语》中的“赏誉”“企羡”直接抄来,所以,“与其说曹雪芹是受了《晋书》的启迪,不如说是《世说新语》对《红楼梦》产生了影响”[7]。

寻索后世文学与《世说新语》关涉之处,通过二者的比较,我们不仅可以加深对名著的理解,还可以看出艺术家如何继承与创新,这无论是对审美鉴赏还是文学创作,都极具启发意义。

二、民族语言的范本:咀嚼绝妙好词,领略母语风采

《世说新语》“言语”第93则写道:“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整饰音辞”,即语言表达注重修饰润色。其实,“好整饰音辞”的岂止道壹道人,可以说,整个魏晋名士都注重谈吐风雅有文采。“言语”第88则写道:“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岩石、沟壑、草木这些寻常景物,一经“整饰”,立刻有了诗情画意。

再如《世说新语》“言语”第80则:

李弘度常叹不被遇。殷扬州知其家贫,问:“君能屈志百里不?”李答曰:“《北门》之叹,久已上闻;穷猿奔林,岂暇择木!”遂授剡县。

文字所记不过是一件穷愁潦倒而屈身求仕的糗事。如果直接用大白话说出来,便俗不可耐。殷浩的婉曲之问体现了他的体贴与尊重,李弘度的用典和打比方既为自己找了一件遮羞的外衣,又展示了个人文采,精准地表达了个人诉求。施恩者消弭了倨傲之态,接受者削弱了求告之耻。“整饰音辞”的时风和意义,由此可见一斑。

读《世说新语》,你会不时为魏晋人物满腹锦绣、吐嘱隽雅而叹服。绝妙好辞,哲思睿语,琳琅满目,俯拾皆是。这些人文素养极高的士人,在展示个人才情和懿范的同时,也把汉语之美展示得淋漓尽致。刘伟生在其《〈世说新语〉艺术研究》中将《世说新语》“语言之美”归纳为“清逸美”“简省美”“自然美”“隽永美”“谐趣美”“事典美”“骈对美”等九个方面[8],这些“语言之美”代表着汉民族语言独特的美学风格和独具的语言智慧。

《世说新语》篇幅最短的是“赏誉”第56则,全文只“世目周侯:嶷如断山”8个字。嶷,形容山高特立;断山,指悬崖峭壁。“嶷如断山”4个字勾画出周侯的清高正直,不容轻慢。“品藻”第35则:“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问者的嚣张写在脸上,答者的自信充盈于内心。一问一答,桓殷二人性格和神情毕现,跃然纸上。再如“言语”第57则:“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蚤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简文帝的矜持虚伪,顾悦的乖巧逢迎,也在这一问一答中表露无遗。

这种品评人物的方法叫作“皮里阳秋”,表面上全无评价,骨子里都有褒贬,作者貌似只是“实录”,并不站出来发表议论,却于不偏不倚的叙述中,不露声色地表达个人的态度。书中“管宁割席”“庾公不卖凶马”“谢安与诸人泛海”,均用此等臧否之法。

写景只稍加点染,写人重传达内心,叙事求简约洗练,笔墨简洁,意味隽永,这些正是母语特色。对此,日本高僧竺禅师叹道:“片言以核理,只词以状事。体简而意渊,语微而旨远。”[9]

孔子说:“情欲信,辞欲巧。”(《礼记·表记》)意思是情感追求真诚,表达注重修辞。他还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他认为,没文采不会流传得开、流传得久。《世说新语》语言虽不求奢华,却也“好整饰音辞”,修辞技巧上十分高超,手法也丰富多样:比喻,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言语”第5则)、“北人看书,如显处望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文学”第25则);对比,如“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文学”第89则)“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容止”第14则);夸张,如“鼻如广莫长风,眼如悬河决溜。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言语”第95则)。满卷珠玑,处处罗绮,含英咀华,齿颊生香。

《世说新语》中使用不少摹声状物的联绵词,或双声,或叠韵,或叠音,使文章自带一种雍容气度和摇曳之美。尤其是叠音词的大量使用,如“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赏誉”第2则)“庾子嵩目和峤:‘森森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赏誉”第15则)“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容止”第5则)读来悦耳动听,美不胜收。下面一段文字,出自《世说新语》“赏誉”第20则:

有问秀才:“吴旧姓何如?”答曰:“吴府君圣王之老成,明时之俊乂。朱永长理物之至德,清选之高望。严仲弼九皋之鸣鹤,空谷之白驹。顾彦先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龙章。张威伯岁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陆士衡、士龙鸿鹄之裴回,悬鼓之待槌,凡此诸君,以洪笔为鉏耒。以纸札为良田。以玄默为稼穑,以义理为丰年。以谈论为英华,以忠恕为珍宝。著文章为锦绣,蕴五经为缯帛。坐谦虚为席荐,张义让为帷幕。行仁义为室宇,修道德为广宅。”

此文综合运用了比喻、比拟、对比、对仗、排比、夸张等修辞手法,融议论于描述,化抽象为具象,辞藻富赡,意象雅致,雍容典丽,平和庄重,代表着那个时代最高的语言艺术水准,是我们学习、运用语言的绝佳范本和至高标准。阅读这段文字,自豪之感也油然而生:生长于中华大地,继承着华夏文明,能直接阅读欣赏如此美妙的母语,我们何其有幸!

三、文学欣赏的源泉:积累审美经验,提升鉴赏水平

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指出:“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美的概念、范畴、形容词,发源于人格美的评赏。”[10]魏晋时代,人物品藻风气盛行,其品评的思维方式与美学特点,奠定了后世文艺批评的话语方式与基本结构。李修建在其《风尚——魏晋名士的生活美学》一书中根据《世说新语》及相关研究资料对人物的品评最常用的评语,按其意义分成5组:清、秀、俊、令、润/朗、达、通、畅、爽/虚、疏、旷、远、散/简、绚、要、精/贵、雅、高、卓。李修建提出,魏晋人物品藻中的评语,往往就是以上5组23个字的排列组合,如“清通”“简要”“疏朗”“高雅”等。其中最能代表魏晋士人形象的是“清”“朗”“达”“简”“贵”。[11]这些品题人物词汇新鲜剀切,后人服膺其妙便可直接拿来作为品评文学艺术的术语。比如刘勰《文心雕龙·体性》、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严羽《沧浪诗话·诗辨》等著作中的大量词汇,都源于此。之后又有数不清的文品、赋品、曲品、画品、书品,也都与之一脉相承。刘伟生称《世说新语》为“原域文论场”[12],颇有道理。中国文学欣赏及艺术品鉴重直观感悟、轻逻辑推理。结合《世说新语》精彩的故事情节及鲜明的人物性格,对“清奇”“精神”“超诣”这些玄远飘忽的语汇细细揣摩,必能深刻把握并灵活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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