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重比较中赏开故都的秋味
作者: 曾秀王荣生教授主张散文教学要往“作者的独特经验里走”[1]。运用比较思维是走近作者、品出“独特”的重要方法。在赏析《故都的秋》时,将故都与南国进行比较,更晓故都生活的悠闲沧桑,将郁达夫与常人赏秋选景进行比较,更显故都秋味的清、静、悲凉,把秋季与其他季节比较,更增生命消亡的深邃感触,把郁达夫与传统赞秋文人学士进行比较,更明郁达夫爱秋之热烈。由这四重比较,赏开故都的独特秋味。
一、悠闲沧桑的故都之味——与南国生活比较
课文标题为《故都的秋》,“故都”即“北平”,“北平”一词在全文共出现三处。文中指称“故都”的还有“北国”或“北方”二词,全文共出现十处。从这不同的称呼中,我们可以发现,作者眼中的北京城,既具有典型北方特色的普遍性,也有自身独特韵味的特殊性。要品味“故都”的独特,应多关注写“北平”的相关语句。称北平,是描写在一椽破屋里租住生活,和时时能听见秋蝉残声的部分。描写秋雨时闲人话秋的生活画面,也具有鲜明的北平特色,可以一起赏读,感受独特的北平之味。
在北平“租破屋”“泡浓茶”“看天色”“听飞声”“数日光”“静对牵牛花”“观察闲人”等生活,与在南国的生活进行比较,故都之味会更加浓郁。在南方,郁达夫对自己生活的形容是“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夹”字说明了作者在南方生活总不自在,处于被动的状态之中,南方生活具有“快”“混”“忙”的特点,而“租破屋”“泡浓茶”“看天色”等,都是作者主动寻求和感受的,两者对比,北平的生活有“慢”“清”“静”的享受,自然能感受到作者在故都的悠闲惬意。
北平何以能带给郁达夫这样悠闲的生活享受呢?上海、苏州、杭州等城市,都是当时较为繁荣发达的沿海城市,作者将在这些城市生活中的人称做“市民”,在北平,虽亦是“人海”,但处处长着树,屋子又低,都市内葆有着自然的气息,出现在特写画面之中的是一位“都市闲人”。南方“市民”的“市”字,不免说明了这些都市以发展经济为要、节奏较快的生活。二三十年代的郁达夫在南方主要参与创造社及左盟的革命活动,面对着十分紧张与残酷的社会现实,当时的北平,因其“皇城”的独特地位,城中以祖宗家业为傍的闲散子弟不在少数,他们无需总为谋生奔波,有着大量的时间“立”在桥头树底,以“缓慢悠闲”的声调与人互答。请看,作者“租破屋”“泡浓茶”“看天色”“听飞声”“数日光”等畅想中,不也体现了在北平慢节奏生活中亲近自然的“闲趣”吗?北平八百多年“皇城”地位带来的影响,不仅塑造了这座城市缓慢悠闲的生活节奏,还使其沉积了悠久的历史传统,但作者在文中无意去提北平皇城的辉煌与气派,描写的是一椽租住的“破屋”。在这赏味秋景,除了能更好地感受北平生活的缓慢悠闲之外,还能近距离感受自然的味道,在“清”“静”之中面对历史的遗迹,感叹时间的沧桑。可惜,当时的北平暂时失去了它京都的地位,只能称其为“故都”,作者对“故都”的追念,也是一种深沉的缅怀。
二、“清”与“静”的郁达夫之味——与他人赏秋选景比较
“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是由郁达夫所选取的故都秋景共同营造的。作者在本文提及的秋景有“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很高很高的碧绿天色”“青天下驯鸽的飞声”“破壁腰中的牵牛花”“槐树的落蕊”“秋蝉的衰弱的残声”“北方的秋雨”“北方的果树”等。这些景物所呈现的不是北平的样貌,而是郁达夫个人的独特审美品味。
综观令人印象深刻的北平秋味,杨朔在《香山红叶》中说“早听说香山红叶是北京最浓最浓的秋色”老舍在《北平的秋》里写到的是极具烟火气儿的各式水果及像春花一般骄傲与俊美的青年学生,游人们常去的自然是故宫、长城、天坛等这些极富北平都城特色的建筑,莫言在《北京秋天下午的我》中写到的是灼热逼人的“秋老虎”和市场上变化着的蔬菜和水果。颜色鲜艳,充满生命力与生活气息的场景,知名的地标性建筑,更容易得到大家的关注。与他人赏秋写秋进行比较,便能注意到郁达夫写景时选景的“刻意”,此篇文中的故都秋味,并非再现北平的秋味,而是传达郁达夫心中的秋味。“芦花”“柳影”“虫唱”“夜月”“钟声”等景物,南北皆有,这是较为常见之物,从中折射出的并不是北方特色,而是共同呈现郁达夫所欣赏的雅致、清幽的意境。苍茫成片的芦花,烟雨中的柳影,清幽夜晚的虫唱,皎洁高悬的夜月,体现的是郁达夫个人清、静的审美偏好。在幽闲的环境中看旷远的天色,听寂静中驯鸽的飞声,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冷色调为佳的牵牛花,加之疏疏落落尖细且长的秋草陪衬,这种淡雅的意趣与悲凉的意境,便是最有郁达夫之味的体现。这种审美倾向,体现为“带有沉郁的悲哀,咏叹的声调,旧事的留恋,与宿命的嗟怨”[2],是郁达夫个人气质、成长经历及文学传统等多方面影响的结果。《故都的秋》所描绘的“秋槐的落蕊”“秋蝉的残声”等,无一不彰显着郁达夫对易逝、破败、沧桑之物的偏爱。
孙绍振在《文学文本解读学》中说道,“文学作品的生命,就在于其唯一性、独一无二性”,散文更是如此。尽管作家们面对的可能是同一个北京,同一个秋季,但散文的写作中有“我”,有“情”,散文作品所反映的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是表现作者写作时的审美想象,其中折射的是不同作家的审美意趣。[3]
三、秋之凋落与深沉——在四季流转中的特殊意义
作者青睐秋季,“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秋季有何特别之处使它深深吸引着作者呢?作者说道,“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特别能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秋之独特,就在这些令人深沉、萧索的感触之中了。
秋季的特点,在与其他季节的比较之中更为鲜明。文中使用较多笔墨描绘的“秋槐的落蕊”与“秋蝉的残声”,较为典型地反映了秋季的特征。试想一下槐与蝉的四季,便能摸索出一些郁达夫爱秋的原因了。春季,万物之始也,此时槐树萌芽,蝉蛹未出,这是它们生命培育、生长的阶段;夏季槐荫浓密,蝉鸣正盛,这是它们生命力最为勃发的阶段;秋季,槐树落蕊,蝉鸣渐残,这是它们走向凋零衰败的阶段;冬季白雪覆盖,万物俱籁,这是它们已经衰退、蛰伏休养的阶段。郁达夫偏爱淡雅与破败之景,萧索颓败的秋冬与生气日渐充盈的春夏相比,自是更易引起郁达夫的感触,但若只看秋季的特征是如何契合郁达夫的审美品味,就无法解释为何更加萧索的冬季未成为郁达夫笔下爱之热烈的宠儿。把秋季放在四季流转中,更易发现秋在四季流转中的特殊意义。尚永亮这样分析过自然的生命旅程:“寒来暑往、春秋代序的自然运行规律,不仅给定了秋在四季中代表萧索凋敝的特殊位置,而且还赋予它一种远远超出自身的、囊括古往今来、天地四方的时空观念。”[4]从时间流转的过程来看,郁达夫欣赏的,不是凋零的生命,而是生命走向凋零的过程。文眼中“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中反复出现的“来得”二字,正说明了秋季最是见证着生命正在凋零的过程,而这样的深味,一年四季中,唯在北方的秋季最能感受得浓郁。在草木纷纷摇落,一片秋瑟萧索中,槐树那像花而又不是花的蕊逐渐凋落,在地上铺满一层之后,又被扫帚无情地扫走,与秋蝉一样,走向了它生命的终点。在秋中,“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郁达夫看到的何止是眼前凋零的槐蕊,更是自我,是生命,是人类衰亡的预示。
这样的悲歌是与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失意情怀一脉承袭的,郁达夫说道:“中国的文学里头,殉情主义的文学最多,象黍离麦秀之歌,三闾大夫的香草美人之作,无非是追怀往事,哀感今朝。至若杜工部的诗多愁苦,庾兰成的赋多悲哀,更是柔情一脉,伤人心脾,举起例来,怕是汗牛充栋。”[5]郁达夫以“殉情主义”指称这些感伤之作,可见他在悲秋的同时,将自己同样看作正在凋零之物,物与我之间的界限消弥了,他的心灵得到了外界的共鸣与陪伴,一同以悲凉相互慰藉,促进彼此的和谐。
四、郁达夫之爱秋——与传统悲秋文人比较
郁达夫将自己对秋的情感与人类对秋的情感联系起来加以说明,“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人们到了秋天,总会有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中国的诗人群体更是如此了。但本文中的“悲秋”出现了一些变化,孙绍振分析道,“那就是秋天的悲凉、秋天带来的死亡本身就是美好的”[6]。郁达夫是将“悲凉”当做自己的审美对象,去追寻,去享受的。
在传统的悲秋情结中,迁客骚人们本已有浓重的伤感情绪,秋季容易引发出本已有之的哀愁,使其更加深沉,或在创作中借秋之于人的深沉感触,帮助哀愁情感的传达。杜甫的《登高》,李清照的《声声慢》,都是在秋的氛围中分别成就了颈联中的八重悲情与“千古第一悲情词”。秋季引发的是寂寞,是哀愁,是忧惧,秋在他们的作品之中,是借以抒情的媒介,是与情、与理交融的元素。自宋玉“悲哉!秋之为气”(《九辩》)开创悲秋先河,“悲秋”情结便被历代诗人广泛接受和普遍吟唱了。但郁达夫是主动将“秋”作为自己的审美对象的,在悲秋之中,他更对秋爱得热烈,爱得深沉。作者爱秋之语在本篇作品中屡屡可见,“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在写秋之作中,若有爱秋之语,也是爱在秋中发现的生气,例刘禹锡对秋的夸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词》),或由秋之衰亡而激发出的对生命的把握与执着,例陆游于秋激发的活力,“人言悲秋难为情,我喜枕上闻秋声。快鹰下鞴爪嘴健,壮士抚剑精神生”(《秋声》)。
郁达夫直言爱秋,甚至于万分盼秋、主动寻秋,这在悲秋的文人中是少见的。其主要不同在于郁达夫是将“秋”作为审美对象而不是诱发因素来看待的,悲秋之中,产生的不是愁苦与忧惧,而是“美”的沉浸与享受。周来祥教授认为美是和谐,其内涵之一体现在审美对象与审美主体之间的和谐状态。[7]早年失怙,中年丧子,多愁善感的郁达夫,在秋中能收获与自我相近的情感共鸣,沉醉在秋之美中,达成与秋的和谐。
注释:
[1]李海林、王荣生:《散文教学要从“外”回到“里”》,《中学语文教学》,2011年第2期,第24页。
[2][5]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5卷)》,花城出版社,1983年,第81页,第79-80页。
[3]孙绍振:《文学文本解读学》,黄山书社,2017年,第67页。
[4]尚永亮:《悲秋意识初探》,《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4期,第32页。
[6]孙绍振:《<故都的秋>:悲凉美、雅趣和俗趣》,《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第19页。
[7]周来祥:《和谐美学的总体风貌》,《文艺研究》,1998年第5期,第5页。
(作者单位: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区第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