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现象”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作者: 张燕冬

“杭州现象”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0
左为王坚、右为张燕冬。摄影/李君

DeepSeek和杭州“六小龙”引发的热议仍在持续,“杭州现象”背后的思考仍在继续。这些创新创业企业为什么能在杭州产生,它们生长在怎样的环境和土壤里?创新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能产生世界影响的创新在什么条件下可以发生?带着诸多问题,《财经》再次对话中国工程院院士、全国政协委员、之江实验室主任、阿里云创始人王坚博士。

王坚不同意将杭州称为“中国硅谷”,他认为硅谷无法解释杭州现象。他从江南水系的开放、流动、互通有无、从“小镇”的无形机制谈起,认为浙江民营经济出现了质变,时代正赋予“浙商”新的内涵,中小企业正在成为创新主体,民营企业已经可以用科技创新的逻辑来推动经济发展。

王坚强调,以最小的成本做最大的创新才是杭州现象的本质,互联网才是杭州创新的基础设施。

“硅谷”无法解释“杭州现象”

《财经》:去年10月的对话中我们问您:“AI时代杭州还会出现一个阿里云吗?”您当时回答:“是否在杭州,是否可以用阿里云来对比不好说,但我相信中国还会出现一个现象级的技术企业。”当时您还说,所谓现象级不一定是公司的大小,OpenAI就是一个现象级公司,但它算不上多大规模。不到四个月,被您言中,DeepSeek横空出世,其开源大模型产生全球影响,您如何看DeepSeek现象?

王坚:一是说明了基础模型的重要性。DeepSeek是一家初创公司,不是一家大型科技公司,而是源自一家量化投资公司,用“闲钱”从基础模型做起,并将此完成。DeepSeek属开创性的初创企业,阿里云算是个龙头企业,即大公司做事的逻辑,之江实验室是作为国家科技力量的实验室,三家属于不同的机制,但都致力于基础模型的突破。

二是DeepSeek相信并选择了开源,这与闭源模式的影响截然不同。OpenAI虽起名Open,但不选择开源,不把基础模型作为资源开放出来,即“Open Resourse”,DeepSeek出来一周,就突破了微软等企业近十年的积累量,导致英伟达被迫调整授权策略,OpenAI加速其技术披露。开源的重要性在于对整个社会和市场有利,开启了协作共赢。

三是对AI前沿的认知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尤其是其“低成本+高性能+开源”模式打破了对美国大模型的认知垄断。开源模型也会降低对特定硬件的绑定和依赖,也促使芯片等行业向多元化发展。

《财经》:伴随着DeepSeek的颠覆性突破,杭州“六小龙”也浮出水面,一些媒体和社会舆论将杭州称为“中国的硅谷”,您怎么看这次的“杭州现象”?

王坚:“杭州现象”确实存在,但用硅谷解释杭州现象不一定准确。不应该说“中国的硅谷”就在杭州,而是杭州正在形成科技和产业创新的一种机制,核心是机制创新。这些创新创业企业为什么会出来?它们生长在怎样的土壤和环境里?都需要挖掘。如果简单归结为政府采取的若干措施,就太简单了。事实上,机制的无形胜于有形。

《财经》:您的意思是“硅谷”无法解释“杭州现象”?

王坚:是的,这种解释不妥,叫“六小龙”可能也不见得完全对,但这个现象肯定是存在的,这个现象是对此前人工智能技术和认知的颠覆,而不是我们复制了“硅谷”。杭州是怎样做到了不按别人的逻辑来做事,是我们需要挖掘的。

大家总说中国没有埃隆·马斯克,如果只是说没有马斯克这么成功的人,我认同;但说中国没有他那样精神境界的年轻人,我不认同。我身边都是这样的年轻人,一帮不知道自己未来是什么,却天天操心人类未来的人。DeepSeek一出来,就印证了这句话,年轻人走出了一条不同于别人的路,不是用“硅谷”可以解释的。

我对浙江和杭州的理解是,政府没有多管,多管没有好处。但政府提供了更大的环境,把环境创造好就行了;所谓的好机制,就是为了创造更大的环境。机制,本质上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但双方有共同的价值体系。这个真是杭州难得的大环境!

我认为,这种大环境也体现在一个物理载体上,叫作“特色小镇”,而非“谷”。黑神话悟空就在我们隔壁的艺创小镇,当然杭州西湖区也扶植了多年。DeepSeek、《黑神话·悟空》,都是中国在世界上产生了影响力的,而你跟别人讲中国有一个“谷”,逻辑也不通。

《财经》:这是我们在科技领域以西方人认同的水准出海,是一次真正的出海。

王坚:看到并汇入了同一片大海。这是我们真正从创新机制和逻辑上给他们讲了一个中国的故事。为什么是“镇”,不是“谷”?就连山姆·奥特曼也说OpenAI站在了历史错误的一边。这可能代表着“谷”的一个转折点,但不是终结。“谷”不仅是我们不能借用的一个概念,而且不适应现在的创新了。

奥特曼说历史错误的一边有个语境,就是指开源,而开源却是DeepSeek最大的战略。但DeepSeek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开源了,用开放资源(Open Resource)真的非常贴切,因为它开放的主体已经不是代码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不是一次出海,是一次革命性的进步,是中国对世界科技的贡献。

《财经》:知道您始终强调基础模型和开源,使其成为公共服务,如电一般。对这一点,DeepSeek对国外的冲击不小。

王坚:确实。杭州一定要借此东风来做好自己的事,将此现象视为一个过程,千万不可作为结果。现在尤其需要借这次“杭州现象”将过去的一些已经固化的认知好好反思。比如,创新要强调人才创新的能级,不要去强调人才的“帽子”,帽子最多的地方一定是创新最弱的地方;高校越多也不见得创新越多;投资越多也不意味着成果越大。

中小企业成为创新主体

《财经》:您认为“硅谷”无法解释“杭州现象”,是否提示我们要从大环境中去思考和挖掘?

王坚:首先要搞清楚硅谷发展的前提,硅在前谷在后,硅是产业,任何地方都是产业机会造成的,而不是因为有一个谷就有那个产业。今天产业机会变了,它一定会产生出新的东西。硅谷事实上也是一个现象。从反思的角度,中国过去称作“谷”的,很少成功。

我不是批评那些“谷”没有做成,而是要反思到底这个“经验”有没有帮助我们做成“谷”,它究竟帮助我们建立了怎样的机制?现在到了深究的时候了。

对于DeepSeek的出现,如果只是停留在讨论中国在AI上比别人强还是弱的问题,就太简单化了。这个时机应该促使我们重新反思创新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尤其是影响人类命运的那些创新,在什么条件下可以发生?人们总愿意将一个现象的出现简单地归因到一两个事情和观点上,错失全貌,不太面对真实发生的事情。所以,我还是愿意回到“小镇”,看似扯远了,然“小镇”即江南文化。

《财经》:您说过“江南文化”即水系文化。

王坚:水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流动、意味着开放、意味着互通有无,只不过当时的互通有无是油盐酱醋,而现在长三角地区的“水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当年的互联网。我觉得,这种传承或者文化,需要完整的梳理一下。

为什么当人们谈“谷”时我更愿意谈“小镇”?因为开放、流动、互通有无是今日“小镇”的无形标签。浙江过去的创新大都停留在温州的鞋子衬衫、义乌的小商品市场,以及浙商的“四千精神(走遍千山万水、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徐匡迪曾经当面和我说过,“浙商”这个概念很好,浙江的很多企业都用“浙商”去描述,它代表了一个时代,但现在能不能有更好的名字?我这几年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杭州现象”确实发生了,那么,怎样的标签更合适?过去的皮鞋、衬衫,小商品市场变成了“科技创新”。

《财经》:今日的“杭州现象”应该将民营经济的活力与科技创新连在一起了。

王坚:对。今天的这个现象就是民营经济的优势在科技创新中体现出来,甚至可以说是在中小企业里得以体现。过去大家不那么想,简单的偏好搞龙头企业。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对“小镇”有偏好,这是我认知的基本逻辑。过去人们总把中小企业理解成落后或只顾自己死活,但今天中小企业发生了巨大变化,浙商的“四千精神”也适合这个逻辑。为什么其他地方没有发生?因为其他地方没有那么多的创新主体,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转变,所以我一直强调,中小企业是创新发展的战略选择,就是这个道理。而“小镇”既要小,还要讲特色,它一定不是引进大企业,阿里云就是从0开始在云栖小镇变成一家成熟的企业。

《财经》:中小企业作为创新发展的战略选择。记得您曾经说过,强强不能创新。就像OpenAI,事实上继承了源自Google的Transformer技术,但Google内部的机制难以创新,不像早期的OpenAI本身具备非营利机构的特质。

王坚:对,杭州现象真的是说明了这一点。强强(联合)或许能产生GDP(国内生产总值),也有可能把一个地方带起来;但创新产生的结果也能带动一个区域的经济发展。这里不排除强强合作互相借力的优势,但要有颠覆性的创新很难。

浙商的“四千精神”在中小企业的科技创新中被体现出来了。从这个角度讲,硅谷的逻辑就很难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

创新一定要改变思路,要相信中小企业,这是根本。以前我们讲企业是科技创新的主体,这句话是对的,但是要多说一句,即中小企业是科技创新的主体。它还是有不同内涵的。浙江已经完成了一个很大的变化,那就是浙江的中小企业正在成为科技创新的主体。

《财经》:您认为小镇能够概括整个生态吗?这是我这两天的纠结,我相信它一定是其中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能否涵盖全部?

王坚:我没有答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从它入手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最好切入点。这篇文章作好了,它的意义不会亚于早期的一些调查报告,它注定是一个很大的命题,这是小镇发展创新的战略选择。

大家都坚信在一个特殊的机制里,产业可以升级,但把各种要素拼凑起来好像是个“四不像”。人们总认为只要政府支持,就是政府来决定,不是由市场决定,这种认知是有误区的。小镇是由政府创造出来的空间,同时具有其创新的灵活性。

《财经》:您想在创新过程中印证“小镇”的机制?这个机制一定是开放、流动、互通有无的;有其灵活性与空间;能够打破边界?

王坚:我不能代表别人说话。其实,即使在杭州,每一个小镇的情况也不同。

小镇,最早以创新作为源头,我们取的名字“云栖小镇”,也是这个含义;“梦想小镇”,从未说过要干什么,甚至哪怕“基金小镇”,严格意义上也不知前路在哪。

无论如何,我觉得“小镇”确实起始于一个重要的理念和开端,它不是一个已经成熟或大家可以讲清楚的事情,而是“四千精神”在新的历史环境下的一种新探索。所以说“小镇”根植于科技属性与创新,贯穿于不确定性。当然鼓励传统产业的升级是另外一个逻辑。

最初叫“小镇”就是区别于工业园区,就是希望“小镇”不是早上上班、下午要走的地方,创新怎么可能诞生于这样朝九晚五的地方呢?人需要生活在一起的,打破边界和学科,就如同江浙的小镇就是一条街,生活、产业融合一起,才可以创新!当时我们还说,说不定小镇路上就可碰到书上才可以看到的人。因为我坚信,把厉害的想法凑在一起,要有一个氛围,需要有人和他呼应,厉害的脑袋不是孤立产生的。

《财经》:您在江南的水系文化中谈到开放、流动,这一点在小镇如何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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