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书上人号怀素(短篇小说)
作者: 周子湘一
雪下了一夜,落在臃肿的树枝上。禅房里的油灯和酒坛落满灰尘,来的路上却干干净净。只有两行脚印,刚一踏过,雪又盛满。我站在这里一个清晨,肩头落满白雪。一个清晨多像一年,没有一丝变动。
那些小的芭蕉叶已被我书写完,雪落在碧绿或褐黄的叶片上,浓黑墨汁流淌下来,冲刷掉那些新鲜的字迹,已经无法再写下去。我转身走回禅房,门被推开的瞬间,扑进来潮湿清冽的寺中供香的气息。
拿出入冬前积攒的大芭蕉叶,铺展在桌上。大雪让屋子里更暗,拨亮油灯,灰尘在油烟里跳动,发出轻微啪啪的声音。油灯里的大雪灼亮我的眼睛,这一双寂寞的黑眼睛多想大雪一直下进我的毛笔里,书写出雪花一样灵动纷飞的字迹。雪地上的芭蕉树是暗绿色的,像天空飞过的不知名的鸟,我把这种暗绿色羽毛的鸟叫作神鸟。春天时,那些神鸟会出现,我依然会站立在芭蕉林里。
我的梦是被翌日这道刺目的晨光唤醒的。蒙眬的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醒来,眼前是窗棂上落下的漫天大雪。这一刻,我明白梦境中除却墨汁的玄青,又多出一种颜色,雪落的纯白。
有时我是愉快的。没钱买不起昂贵的竹纸、绢帛,那是王公贵族才能享用的上等品,便铺开硕大碧绿的芭蕉叶,毛笔游走在叶片上的光滑,想象是书写在又细又软的绢帛之上。
窗外那片浓密的芭蕉林,是我一株一株亲手种下。有时弯腰驼背,大汗淋漓后坐在土地上,舒展身体,风从华盖一样的青翠湛绿的芭蕉叶中吹过,仿佛那些为苦练书法耗费的大量年华,化作阳光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这片遮天蔽日的芭蕉林,我为它取名“绿天庵”。
终日练字,练得疲累时,我会闭起眼睛晒太阳,又忽然跳起来,满屋子四处找酒喝。抓起酒坛,倒在未洗净的粗碗里大口饮下。微黄色的酒液。俯身低头,嗅闻到一种难以捕捉的醇香,仿佛正大步走过一片花朵怒放的山林,带着通体的透彻和烧灼。酒液炙烫着血管和胃,每一寸皮肤和毛孔都跳动起来,让我挥笔,鼓动着我说,写啊,写出你自己啊!
我跳起来大喊三五声,挥动毛笔,笔锋在墙壁上、衣服上、罐子器皿上如龙蛇一般游走。屋子里写满了,我打开房门,到寺院的墙壁上奋笔疾书,一行一行的草书,就是我日日夜夜临摹无数碑帖、书家真迹的心得。
我的眼前出现心中仰慕的张旭张长史的草书。张长史疏放率真,和我是一样的人。饮酒必书,大醉狂走数步才下笔,以头濡墨而书,酣畅淋漓,好不痛快。酒醒后,他大呼,这是神作不可再写得出。心里热烈的念头在翻滚,我已经喝醉了,手打翻酒坛和粗碗,哗啦啦碰撞成一片,整个人几欲倾倒在地。我提笔疾书在寺中的白墙上,一气呵成的草书,势如惊鸿乍起,骤雨狂风,满壁纵横,又似千军万马驰骋沙场。
寺院里的僧人们围过来看我,有人指指点点说,这个醉僧。也有人朝我吐口水,真是疯了。只有空海禅师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他低声叫了一声我的法名:怀素。既入佛门,当守戒律。
猛然惊醒,我被几个师兄架着扔进柴房醒酒受戒。被罚酒醒后打扫庭院,劈柴挑水。挑水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山路,上坡的时候,两旁的香樟树被惊动,叶片纷纷坠落,清香扑鼻。我闭上眼睛,水桶扔在一边,张开双臂,任叶片拂过我的身体飞速下落。山野的风在耳边哗哗作响。此时才觉得胸中酸楚,眼中有冰凉的东西滑落。额头上却都是汗水。
有时我是狂乱的,混沌的。十岁出家为僧,因为家中仰慕伯祖父释惠融,他是僧人,又是当地有名的书法家,他临摹欧阳询,几乎乱真。少年时,伯祖父教我握毛笔,指实掌虚,虚可握卵。书法之法,在乎于心。心能转腕,腕能转笔。夫欲书者,先于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先,然后作字。
我站在伯祖父身旁,看他写字。藏锋起笔,笔顿而不驻,笔行而不急,运笔稳健,但笔速太慢了,我问道,像您这样书写,岂不是太慢了?伯祖父并不抬头看我,只顾低头专心书写,停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欧阳询说,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你自己慢慢悟吧。
我悟了许多年,书法依然被人指责不师古人。书法,历朝历代都有传承,而我还不得法,被拒正统书法的门外。
现在是唐大历元年(766),安史之乱过去三年了。我二十九岁,草书已写出杜甫的《秋兴八首》。可大唐的书法家们并不认可我,说此作书风并未成熟,书法线条臃肿中包含着怯懦,说我为追求“一笔书”的效果,用笔牵丝萦绕显得牵强,有拖沓之感。无论是起笔、行笔、收笔,远还没有迈入晋人的门槛。对于我这样一个野狐禅,我的草书根本得不到认同。
我内心的彷徨和愤怒犹如水与火翻腾争斗着,心里还有那么多大胆和全新的想法没有写出来,没有实现。可我脚下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心底像有海浪翻滚起伏,轰然有声,向远方呼啸涌去。
山路上慢慢走过来一个身影。他的袈裟在山风里拂动,深邃的目光仿佛投向了我却又投向远方。待我看清他的脸,我站起身来,合掌行礼,跪拜在地,叫了一声师父。
二
空海禅师并不理会我,他俯身整理袈裟,端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默默打坐良久。空旷的群山高耸起伏,清净的空气中弥漫着寺中的诵经声和佛香清幽的烟雾。
雾气笼罩着石头上的苔藓,再过一会儿,这些绿,就会带着潮气打湿我的僧衣,爬上我裸露的手臂。我安静下来,坐在另一块石头上打坐。我知道,在山林里待久了,我也会像一块石头,在潮湿里长出不知方向的苔藓。
此刻,我只觉得无限寥落,手臂上的寒气越来越彻骨。此时的我是孤立的,面对这个世间有一种无处释放的激情和落寞。我想一展才华,对世俗的成功与名声有着内心的渴望与野心。但我又是一个无人赏识的失败者,像明珠蒙了尘。
空海禅师终于睁开眼睛,缓缓说道,怀素,你太心急了。
我的泪水瞬间滑落,仿佛心事和愤怒都已被师父看穿,我的心里还有那么多不甘和委屈,说道,师父,为什么我付出全力,日夜书写,我知道自己是有天赋的,但那些书法家们并不认可我。
师父仿佛听见,又仿佛没有理会我的话。他只是抬头看看天边的云说,外界与他人言语如何,评判如何,都是你的妄念。与我们参禅修行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修行自心,是面对自己的问题。有时外境让人消极失望,是你带着功利、抱有目的。研习书法的目的本是修养自身、愉悦精神。不应执着于外在得失而生心念。如果心中的执念太深,便生心魔,自生见障。你只需沉浸在书写之中,让清净的种子在心里自在生长,这就是永恒不变的快乐。
可我还没有声名。我依然落寞地说。
无谓声名,只因你笔下的功夫还未到,书法的气息并未贯通、纯熟。功夫未到,何来蒙尘?
师父站起身,平静而洞悉一切的眼光落到我的脸上。在他面前,我是透明的。他接着说道,人的妄念太多,多余的心思想太多,无用的话语说太多,但心依然是被遮蔽的。如果能像这山中的兰花,有人欣赏,无人欣赏,都自在生活,它不为任何一个人开放,只是单纯地存在于天地之间,一心一意开放自己,花朵幽香,只为自己,它便从未辜负过此生。
我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
师父已经走远。暮色中,寺院鼓楼里传来了击鼓声,打翻的水桶还在地上。我长久地凝望着山谷里那株寂静的兰花,它细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我心怀感恩和谦卑。想来师父一定无数次凝望过它,每一次都被它的美和绝世独立打动。
第二天,我比平时起得早,扫干净寺院,劈柴打水,在大殿的香炉里敬上佛香,再多打几桶,给院里的树木和花草浇水。看着干净清爽的寺院,我双手合十,知道空海禅师讲经的时间到了。
天刚破晓,微微的金光穿透灰白色云层,散落在苍茫的山谷之上。寺院庄严的大殿顶,屋檐飞翘,瓦片在黎明的晨光中反射出光芒。寺院里传来洪亮的钟声和深沉悠远的诵经声。
我和众师兄坐在大殿中,盘腿打坐,听师父讲经。入定,去除妄想,心神专注、安静。听经的过程是放下我执与骄傲的过程。空海禅师讲了禅宗六祖惠能大师的故事。禅宗五祖弘忍祖师夜晚三更时为惠能讲说《金刚经》,又将本宗衣钵传予他,惠能成为禅宗第六代祖师。五祖弘忍怕众僧人不服,争抢衣钵,连夜让六祖惠能乘船离开,远走他乡弘扬佛法。
六祖惠能不熟悉路,夜色下,五祖弘忍亲自摇橹为他划船。
惠能说,师父,请您坐着,应该由我来摇橹。
五祖说,应当由我来渡你。
惠能答道,是的,在没有认识到自性、迷失不明的时候,应该由师父指点修行用功,务使我明白道理,当然由师父来度我。可当师父指点之后,认识到了自性,就应该开悟,自己来度自己。
五祖说道,所言极是。领悟佛法,当观察认识到自己的本性,不断领悟、精进。本性由自身内省自照,戒除贪、嗔、痴。若只依赖他人,只能心性迷失,愚昧无知。
听到这里,我忽然心里顿悟,一切开悟,只能来源于自己的领悟和改变。自幼研习书法,并非只为追求一世功名,假如没有功名,我会不会丢弃手中的毛笔,从此远离书法?
不会。这不是一支简单的毛笔。它生为竹,长在天地间,曾经绿叶青青,是天地之间的一个生命。我知道它有出生,繁茂,枯老,终亡。我也是一个生命,通过这支细细的笔杆,我将自身的气息、心血、热爱、才华都传递给它。而它用它的生命回应了我。
我的书写,是终生的秉性和生在人世间的缘起。我只需用心去书写,虽爱它,但不贪也不痴。书写草书,是我创造自己、度自己的方式。只在内心投入地展示当下的书法之美,便足矣。我知道自己即使死去也不会凋零。
此刻,我的心被空海禅师的讲经所收摄。我看到殿外的太阳已经升起。讲经完毕,走出殿堂,天色发亮,心像日光明亮,草木的气息,林中的鸟鸣,山谷间升起的朝霞,天地在眼前焕然苏醒。我跟在禅师身后,看着他持重稳步的背影,感知到来自灵魂深处的佛性与深沉。
禅师停下脚步,问,怀素,你心中可有领悟?我双手合十,深深鞠躬,将内心的感悟与虔诚敬献在他面前。禅师将一只手掌放在我的头顶,我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与力量。同时听到他浑厚的嗓音似由胸腔发出,那是诵经声。
两年后,我走出寺院,一路北上拜师学习书法。走到南岳衡山时,遇到一位修行的高僧,五月天里,在树下参禅打坐。我望见山间一只白鹤飞过,松风起伏,像海面上起了波涛,吹来一阵清凉。静谧山谷里,我想起师父空海禅师的教诲,犹如在耳畔回响。顿时,心中感应,提笔写下一首《寄衡岳僧》。
祝融高座对寒峰,
云水昭丘几万重。
五月衲衣犹近火,
起来白鹤冷青松。
三
船行在湖水上,有澄明的阳光洒下来。木桨划过的水面泛起涟漪,湖底水草跟随着行走,飘飘摇曳,待走不动时,才放开手。我坐在秋日午后的船头,看湖中的碧绿水草和水面上反射的金色阳光。船一转山,两旁的峡谷迎船而来,深绿挺拔,像玉工雕刻出的翡翠,浓绿里生出沁凉。山谷深处竟有淡淡的雾气,像女子身上的轻纱朦朦胧胧,只有白鹭和野鸭去撩动青云下的水天一色。渔人站立船头,影子落在水中,渔人缓缓收网。
同船的永州刺史王邕,是和我一样喜爱书法的旧相识,在衡阳与我相遇,得知我要一路北上拜见京城长安的大书法家学艺,欣然一同前往,和我共游山水。此刻,他将早已买好的美酒小菜,在船舱里摆开,与我把酒言欢,切磋书艺。
酒酣耳热之际,湖上吹来一阵凉风,太阳即将落山,我望望湖两边的山崖和树木,都安静下来。我看到许多的乌桕树树叶开始长出红色,在落日余晖中和晚霞连成一片,仿佛生长到天边。我知道大自然的笔墨才是最妙的书法。无数个日夜都已远去,乌桕树的树干像毛笔停留在竹纸上发呆。我听到湖波的水声和远处野鸭或白鹭的叫声。想一直就这样坐着,和手中的酒杯一起,就此与它们融为一体。
素师,你在发什么呆?王邕问我。
我在想,这样的湖光山色,诗人李白当年在流放夜郎的途中遇赦而归,泛舟顺江而下,是否也曾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