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病

作者: 鲁非

资料推荐者附言:

作者三十岁这年,母亲不幸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为了尽孝,他放弃了武汉的舒适生活,回到郑州陪护母亲。

2010年10月开始陪护母亲,2021年9月母亲去世,全程陪护时长10年10个多月。

十年里,他亲历了母亲从健忘到精神分裂再到“生活不能自理”的漫长、残酷过程,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

十年,他从而立变成不惑。本该奋斗的黄金十年却因陪护羁绊而一事无成,巨大的中年危机感令他濒临崩溃。而让他扛下来的,除了信念和对母亲的爱,更重要的则是妻子对他不离不弃的厮守和支持。

2010年:刻骨铭心的“浪子”回头路

最先觉察到母亲不对劲儿的,是我二哥。

那是2010年9月,二哥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当时我正在武汉生活得如鱼得水。二哥说这两天他回老家一趟,发现母亲有点不对劲儿,一是炒菜总忘记放盐,二是总不停地在找钥匙。

我有些不以为意,因为我母亲年轻时候就喜欢丢三落四,经常找钥匙,至于炒菜忘记放盐,估计年龄大了,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健忘。

没想到过了没几天,二哥又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刚把母亲接到了郑州家里准备小住一段日子。为了锻炼母亲,中午他让母亲去小区门口的菜店里买点菜回来,结果母亲没进菜店,而是跑进了菜店隔壁的饭店里,人家问母亲吃点啥,母亲说不吃,人家又问母亲有什么事,母亲又回答不上来。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母亲今年才五十六岁,怎么健忘这么厉害?但是这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其实这是阿尔茨海默病的端倪。

我们两个聊完母亲的情况后,二哥直言不讳地表示,希望我能回郑州发展,然后商量着怎么一起照顾母亲。我答应了,但是挂了电话,我却是一夜没睡。因为“回去发展”实在是一件说着简单、做着艰难的事情。

我出生于河南一个山区农村家庭,家里兄弟三个:大哥、二哥和我。当初父母省吃俭用,克服一切困难,将我们兄弟三人都送入了大学。大哥忠厚老实,毕业后就在平顶山当地上班,领着一份养家糊口的工资。二哥头脑灵活,心相对比较野,毕业后很快在郑州闯出了一片天地。我呢,性格介于大哥和二哥之间,但是比较多愁善感,平日里总喜欢写一些无病呻吟的文字,毕业后接连换了好几份工作,由于在职场里的挫败感,让我做出了一个极端的决定,那就是索性背起行囊流浪去,而且是一边写网络小说一边流浪。

流浪中因写小说,我结识了一位女读者,她是武汉一个小康家庭的独生女,父母年轻时也是文艺青年,她们一家人都很喜欢我,我就这样在武汉留了下来,并和女孩结了婚。2019年,我在武汉音乐学院附近盘下了一家转让的酒吧,打掉其中一个包间,将它改造成了具有浓厚文艺气息的“书吧+酒吧”。

“书吧+酒吧”还没赚钱呢,二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一夜没睡的原因是:我要走,爱人会跟我走吗?我没有这种自信。

我来自农村,一无所有地娶了一位城市女孩,现在又要求女孩跟着我回去尽孝——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也太自私。况且,女孩是独生女,她也要尽孝,凭什么跟我回去?

也许有人会问:必须回去吗?难道你爸爸不能照顾你妈妈吗?我爸爸还真不能。首先,我爸爸比我妈妈大十五岁,当时我妈妈五十六岁,我爸爸已经七十一了;其次,我爸爸得了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2008年在郑州做了大手术,手术不太成功,导致腰直不起来,不能走远路,行走大约五十米就得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一歇。本来是我妈妈在照顾我爸爸,现在我妈妈不行了,那么两位老人就只能由孩子们来照顾。

连续几天,我心乱如麻、一筹莫展,不知如何跟爱人开口讲这事。爱人看出我有心事,主动问我,我才把情况告诉了她。

爱人听完,沉思了一会儿,说:“尽孝是应该的。既然要回去,那我们就回去吧。”

我愣住了,没想到爱人这么干脆。

“不过,”爱人说,“这毕竟是一件大事,还是要和我爸妈商量一下。”

爱人向岳父母挑明了该事。不想这事对岳父母震动很大。尤其是岳父,情绪很激动,当即表示不同意。岳父不同意的理由有两个:一,在这边有吃有喝有房住,回去一切都得从零开始,我看不得你们受苦;二,在哪里都能尽孝,鲁非可以把父母接到武汉来照顾,我们愿意予以经济帮助。

岳父站在自己立场,所言合情合理,尤其是他提议让我把父母接到武汉来照顾,此等大义,令我万分感动。只是,感动归感动,这种“大义”,于我而言,却是有些吃不消、行不通。

吃不消在于:我无法做到过度透支岳父母一家的善良。

行不通在于:古语“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样道理,我父母生于北方农村,到北方城市郑州生活,已经有些水土不服,若进一步来南方城市武汉居住,注定会更加水土不服。

由于岳父不赞成我和爱人回郑州,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与他沟通交流,索性就一直躲在外面回避他。大概过了三天,岳父忽然又同意我和爱人回郑州了。至于他为何改变主意,其原因至今不得而知。我只记得他说了一句话:“我又认真想了想,既然你们已经决定要回去,那就回去吧。”

2011—2012年:母亲日益加剧的健忘和我一地鸡毛的生活

当我把“确定要回郑州”的消息告诉二哥以后,二哥便提前在郑州给我们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我二哥这个人,喜欢冲锋陷阵,搞大事情,让他负责照顾老人,他不行,没这个耐心。所以他跟我商量的方案是,让我负责照顾父母,他来负责赚钱,我们兄弟两个打好配合。

2010年10月,我和爱人回到了郑州。然后我和二哥回农村老家把爸妈接到了郑州租住的房子里。

这是父母第一次跟着我们小两口过日子。起初他们无比拘谨,就像是客人到了别人家里,无论吃饭还是睡觉,都小心翼翼。不过很快,这种局面就出现了转变。必须说,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爱人,她性格好,始终对父母和颜悦色,令他们放下了心理包袱。

爱人找了一份工资并不是很高的工作。我在家里除了一日三餐给父母做饭外,闲余时间就去二哥开的古玩字画店里帮忙。

父母在我这里,正式开启了养老模式:每天除了吃饭、下楼晒太阳、看电视、睡觉,其他什么都不用干。所有的活,都让我和爱人包揽完了。

这样平淡的生活持续了差不多两年,也就是2011年和2012年。这两年里,母亲的健忘有所加剧:首先是经常想不起来老家住在哪里;其次是刷牙洗脸时候,在挤牙膏和开水龙环节会出现明显的迟钝,往往需要想很久才知道该怎么操作;再次是刚开始下楼晒完太阳还能自己回来,慢慢地就出现了会走错楼层去敲邻居家门的情况。

2011年和2012年,我们两次带母亲就医,但由于我们对阿尔茨海默病认知有限,不认为母亲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病,所以也就不可能十分精准地去挂(专门诊断阿尔茨海默病的)神经内科。我们认为,既然是健忘,肯定是脑子的问题,所以两次就医都选择了中医院脑病科。结果中医院脑病科并没有判定母亲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病。

母亲经过两次就医,病因依然模糊,服药后也不见明显效果,基于此,我们不再打算继续寻医问诊。

回想那段日子,可谓忙忙碌碌、琐琐碎碎,没有诗与远方,只有一地鸡毛。另外还有一些烦恼:比如有时候二哥二嫂一有事,就会把小侄子交给我,我除了忙日常,还得忙着到幼儿园接送侄子;比如二哥应酬多但酒量差,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大半夜接到他朋友的电话,让过去把烂醉如泥的他弄回家;比如我终日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从来没机会过清静的二人世界;比如和父亲在生活和消费观念上的冲突;比如二哥经常因喝酒而引起与二嫂的不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他们有矛盾,就得赶过去调解……

终于有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对爱人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二哥把我当成了保姆,他似乎忘了,我也是一个有梦想的人。”

2011年和2012年就这样过去了。母亲方面,除了健忘加剧外,其他方面倒没什么,至于我个人,2012年则有两件大事发生,一件是我女儿出生了,一件是我买了房。

想要个孩子,是我爱人提出来的。这一年,我三十二岁,爱人二十八岁。我并不是特别想在这个时候要个孩子,只因为生活一地鸡毛,毫无成就感,我想推迟几年再要。但爱人很坚持,她说:“既然现在的生活是‘一地鸡毛’,那何不让‘鸡毛’来得更猛烈一些呢!把所有矛盾都集中在一个时间段里消化并解决,难道不好吗?假如过几年妈妈突然病情加重了,你会被拴得死死的,就更没有精力要孩子了。”

事实证明,爱人是睿智的,因为2013年起,我妈妈的病情突然加重,而且越来越严重,不仅我心力交瘁,爱人和女儿也被迫跟我分离,我们长期过着分居的生活。假如当初爱人听了我的,恐怕我们就要不了孩子了。

但是要孩子,就必须买房子,因为我无法承受让爱人在租住的房子里生孩子和养孩子。而买房,手里又没有足够多的钱。这时候,岳母站了出来,她说:“你先看房,看完房再说。”

很快我看中了一套房,条件是首付40万外加30年房贷。岳母二话没说,直接转过来了40万。

我幸运遇见了爱人这一家好人。甚至到了后面,由于我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病变得越来越严重,导致我爱人遭受了种种委屈,但她依然对我不离不弃。陪护这十年,不是我伟大,是爱人一家伟大。

2013—2014年:母亲性情大变,妻女被迫与我分离

2013年,在整个十年陪护当中,意义相当不一般,可以说是转折之年。

从2012年下半年开始,古玩行业持续走低,二哥和我一起经营的字画店开始出现严重亏损。我告诉他,兄弟之间不能内耗,应该去赚外面的钱。就这样,我出去找了份工作。毕竟那时候我妈妈只是健忘加剧嘛,还没有达到二十四小时身边不能离人的程度。我每天朝八晚六地上下班,上班前为家人做好早餐,下班回来再为家人做晚餐。至于中餐,就交给了在家带女儿的爱人,勉强可以完成。

怎能料到,这种最朴素的愿景,很快就因母亲性情变化而破灭了。

迹象出现在2013年6月。母亲首次表现出了冷漠症状,常常一个人躲在卧室里,把她的衣服从包里掏出来再装进去,装进去再掏出来,不管客厅气氛再热闹,哪怕喊她出去,她都无动于衷。有时候我会试着把几个月大的女儿塞给她,她也只是“热情”地跟我女儿互动不到一分钟,就把我女儿往床上一放,又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继冷漠之后,母亲又表现出了离家出走的迹象。那天晚上,我正在拖地,父亲正在看电视,原本在卧室里“忙碌”的母亲,突然肩膀上扛着一只枕头出现在客厅里,大大方方地朝我和父亲打招呼:“你们忙吧,我走了啊。”

我大吃一惊,上前拦住她,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回家,我说这就是家啊,她说不是,硬要走。那天我劝了她两个多小时,才把她给劝回来。

没过几天,我在单位正开着会,父亲打来了电话,说母亲又要离家出走,爱人正千方百计地阻拦她,怕是很快就阻拦不住了。

我匆忙跑出公司,打车回了家。当我从单元楼电梯里走出来时,看到爱人正抱着女儿站在电梯门口,使劲地劝母亲。这次我又是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把母亲给劝回去。

第三次更严重,母亲离家出走闹得很凶,而我打的车又被堵在了高架桥上,幸亏大嫂及时赶到(为了方便照顾母亲,大哥一家也来了郑州,并在我家附近租了一套房),在小区门口堵住了母亲。

这三次搞得我精疲力竭,心中萌生出了辞职的念头,因为这班确实有点没法上了。但转念一想,不上班房贷怎么办?家庭开支怎么办?前两年经济上主要靠二哥支撑,但现在他生意赔钱,继续支撑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正当我为辞职与否而痛苦难决时,母亲忽然又冒出了第三种症状——猜忌,具体表现为:怀疑爱人偷她的东西。比如,她说爱人身上穿的白裤子是偷她的,说她的金耳环、金项链找不到了,都被爱人给偷走了,等等。

上一篇: 中华文化人格的演进
下一篇: 风尘三侠图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